流川第二次遇到樱木是在马场。
出于对古典书籍里驰骋沃野的某种莫可名状的向往,抑或是为了暂避钢筋水泥的喧嚣,流川心血来潮地填了一张马术课的报名表。那个下午风和日丽,流川也不过就是随意穿了一套运动服出门。到了场地一看周围全身戎装的各色人种,流川才稍微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以他阿米巴原虫级的粗线条,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默默地从马厩牵出一匹矫健的枣红马,抚了抚它光洁油亮的鬃毛,流川踏着马镫翻身坐好,小腿稍微加劲一夹马肚,马儿昂首长嘶,闪电般掠出去了。
流川舒畅地闭上双目享受短暂回归丛林的粗犷质朴,仗剑江湖的正气逍遥,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如在眼前──风在耳边飕飕呼啸的感觉真好。
尘埃落定,再睁开眼睛时,流川就看到了樱木。背景是清朗广袤的碧空,黑色的骑士服,咖啡色的皮马裤,黑色的马靴,鬓角的帽沿下滑出几绺鲜红的发丝,一副异常吃惊的模样望着流川。
应该说,不止是樱木,几乎整个马场上的人都怔怔地注视着流川。
隐隐觉得这么多人自发地对自己行注目礼十有八九不是表示褒扬,流川预感不妙地扭头去看一旁姗姗来迟的教练训练新生时,窘迫得似乎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涌到了脸部,英俊白皙的面孔上浮起来几条若隐若现的青筋。
原来,这堂马术课不是学赛马,而且要伴随着音乐节奏引导马儿做一些类似于奥运会“盛装舞步”竞赛的运动比如伸长快步、走直线等等,人和马要尽量协调一致,以此显示配合完美。
樱木策马走近,飞快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黑乎乎呈圆筒状的东西往流川胯下的马背上猛戳了一记,那马蓦地仰首嘶鸣一声,前蹄一撩疾蹿出去,险些把流川掀下沙地来。
流川心头火起,刚要发脾气,樱木却用左手揽过他的腰来与自己共乘一骑,待扶稳后朝着教练的方向高高举起右手,把音阶拔高两个八度运劲一喊,气壮山河:“教练,这匹马是不是不正常?”
场边的人们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体谅表情。流川死死捂住嗡嗡炸响的双耳,虽然脸上还有些发烧,却不能不感谢樱木替他解困的好意,嗫嚅了下薄唇:“谢……”
“不要紧……”轻轻上提缰绳跃过一道半人高的栅栏,樱木辞不达意地设法劝慰流川:“好像……可能……有那么一种说法是:如果你的父母没条件在你五岁以前让你开始学骑马的话,那你很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在马背上找着那种优雅?从容??……的感觉了,大意是这样吧?所以……其实你也不必太介意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本天才这么厉害,啊哈哈哈……”
“…………”流川哑口无言。满肚子真诚的感激被樱木毫无理由的自大狂妄踢到了爪哇国,完全提不起道谢的兴致了。
突然,樱木吸吸鼻头咋呼起来:“哇!狐狸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流川的脸迅速由红变白,昨天宿舍暂停热水洗不了澡,可还不至于这么快有异味了吧?
风暖洋洋软绵绵地吹拂着,樱木继续他天才的推测:“嗯……有点像被太阳晒干了的草籽的气味……”
流川不大理解樱木在说什么,不过,至少确定不是汗臭就好。
走到场外,樱木抬腿下马,和流川一起把马交还给工作人员,“你下次不要挑纯血马了,性子很烈的,一般人驾驭不住。嗯,阿拉伯马应该比较驯良一点……”
流川很不给面子地打断他如数家珍:“你刚才在马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樱木一愣,然后自鸣得意地大笑:“你问这个吗?”取出那个手电筒状的东西递给流川,“防暴器而已。”
流川知道那是可以瞬间释放高压电流的装置,尽管湾区的治安不算特别好,但娇柔女生以外,高大魁梧的樱木也随身携带这种玩意儿未免太匪夷所思:“你难道……用得着?”
“哦,”樱木打岔地指向不远处一辆七成新的香槟色Lamborghini,“好玩嘛……你那天不是说要找房子吗?我领你在附近转转好了。”
流川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辆车:“二手的?估计也不会便宜。”
樱木拇指屈向掌心:“错了!四千块就搞定了,很便宜啊!”
流川瞪大了狭长的眼眸,喉咙里咕哝出一句:“那买主肯定也是白痴……”
樱木没听清楚,把赛马专用的白手套掼到汽车前台上:“你说什么?”
“没什么。”流川拴好安全带,注视着樱木启动换档的一系列动作:“你开车的姿势很生疏。”
“我说怎么不自在呢!”樱木解开丝绒面骑手帽系在颏下的搭扣,摘下帽子,松掉白衬衫最上方的一粒衣纽往颈子里扇风,像是回避什么似的呆了一下,而后微笑起来:“是啊,新手上路。”
穿越层层迭迭的红楼白楼和茂盛的棕榈林,驶到爬满常春藤的巨型拱门附近时,樱木踩了一脚刹车,降低车窗朝一个迎面走来的东方男子招手示意:“中年人!嗨!牧绅一?”
肤质黝黑的伟岸男子停下脚步,凑近车子在樱木额角弹了个爆栗:“樱木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敬学长呢?”
樱木吃痛地摸摸前额,大大咧咧地笑笑:“嘿嘿……牧学长,你一定知道便宜的公寓,推荐给我?”
“就知道你找我没好事!”阿牧从左胸的衣袋里拿出钢笔和便条纸,“你大概要什么样的?多少价格的可以承受?”
樱木转向流川:“狐狸,你要什么样的?”
“$200至300左右,”流川大略盘算了一下,指指自己的耳朵:“宿舍太闹,我好静。”
阿牧会意地颔首,动笔刷刷刷画了一副草图递给樱木:“照北开就好了。”
“多谢!”话未落音樱木已经重新启动,一边向流川补充介绍:“这是我们日本留学生会的会长,叫牧绅一。你注意到他身后有个眼睛圆溜溜的、很清秀的男生了吗?他叫神宗一郎,跟中年人是‘一对’呢!”
“一对?”流川一时没缓过神来。
“就是‘那个’嘛。”樱木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滑稽程度令流川忍俊不禁。
“噢……”流川终于懂了:“你讨厌这种关系?”
“不是。”樱木无所谓地摇头,“与本天才无关。”
不明白为什么,听到樱木不反感同性恋,清清浅浅的宽慰的感觉在流川心里稀释开来:“唔……汽车香水很难闻。”
渐渐的,樱木已经能够从流川零碎的词句中领会他本来要表达的完整意思了,捞起圆锥状的玻璃瓶凑到人中上用力嗅了几下:“好像……是有点怪怪的。那下次你来我就换一瓶好了。”
流川始终保持水平状态的唇线因“下次”二字而上扬了一个聊胜于无的弧度,下一秒却不甘英年早逝地闷吼出来:“白痴!开车专心点!”
樱木置若罔闻,兴奋地狂踩油门踏板:“呵呵,七拐八拐总算上了高速公路了,不超速怎能过瘾?狐狸坐稳了,上了本天才的车,就该有跟我同生共死的觉悟啊!”
“什么……同生共死?……”这家伙的遣词造句太缺乏必要的逻辑性和可信度了。流川苦笑着,愈重复愈小声,盯住电子计速仪上的绿色指针理性尽失地不断顺时针攀升,面色发青地抠紧了车顶的拉手,丝丝浏海顺风向后飘扬起来,恍惚觉得整个身躯都在令人窒息的狂飙里被卷上了天。
忍不住侧头去看樱木的脸,全神贯注,兴奋不已的神情,轮廓深邃而坚定。想不通,为什么这种濒临死亡一样的极速驾驶会令他如此愉悦呢?
“狐狸,你是有拿奖学金的吧?”樱木还有闲情逸致聊天。
“嗯,半奖。”
“那也要打工喽?还是蛮辛苦啊。”
“还好。”
“喂!你不能多说几句话吗?”
“开你的车,白痴!”顾虑到同归于尽的恶果,流川艰难地按捺下一拳打过去的冲动。虽然,这只红毛猴子的脑细胞组织结构杂乱无章,但跟他在一块儿很提神,那天由始至终,流川都没有打瞌睡,不论言谈举止如何幼稚无聊也是神采奕奕。而且可以说母语,想到此处流川敏锐地发现,尽管樱木的语法糟糕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语音语调却比初来乍到的自己要略显圆熟,与人交流也更加自如。
到了阿牧介绍的地方,樱木叉着腰指指点点,横看竖看不满意:“才十几平米的屋子,没有彩电,没有抽油烟机,冰箱、洗衣机、木家俱全都是旧的,还要350美金?我那里一个人住两层楼,外带花园才500啊!”
房东老太太翻翻混浊的眼珠,辞令是颇为讥讽的:“先生,您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您那里是不是还有停车场和游泳池?”
流川也用听天方夜谈般的讶异斜睨樱木:“白痴,你分得清别墅和公寓吗?再说,你那房租也太离谱。”
樱木歪着脑袋,仿佛陷入到冥思中去,良久,懊恼得咬牙:“木暮公──”
“木暮?”流川不曾忽略熟悉的日本姓氏,“你的朋友?”
“我们家──”樱木硬生生地顿住,笑,“差不多是那样。”
那天,在樱木的挑三拣四胡搅蛮缠之下,流川还是没能觅到合意的房子。
“对不起。”月上柳梢头的时候,樱木把流川送回宿舍楼下,惭愧地这样说。
流川摇摇头。无论如何,樱木是个热心人,而流川现下更为关注的是有没有恢复供应热水,能不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即使天纵英才如流川,那时的他也预计不到,在不久的将来,他还会有很多机会听到樱木说“对不起”,而那之后所代表的诸多含义,可就比现在的无伤大雅要复杂得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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