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流川终于发觉樱木的眼光和自己的条件恐怕永远无法配合,所以就很明智地放弃租房的打算了。其实流川所居的地方实在不能算差了,那是一幢淡蓝色的维多利亚式古建筑,坐落在学校南坡一条植满了法国梧桐的街上,附近有花店书店、咖啡馆和老电影院,还可以眺望眺望山那边碧波万顷的大海和云蒸霞蔚下的金门大桥。
那天傍晚樱木打电话过来时流川刚从浴室出来,说是请流川去酒吧当作赔礼。
“21岁以下可以喝酒吗?”流川指尾绕着电话线打旋儿,清逸的面庞上布满问号。掀起格子布窗帘一看,万绿丛中一点红,原来他已在楼下。
话筒彼端传来两声干笑:“嘿嘿……不一定要喝酒啊,去随便坐坐也好嘛,好吗?我有几个朋友都在……”
流川的生活一向简约,社交活动均是可免则免,但当天因为一贯成绩优异而被免考了一门基础理论,心情额外的雀跃,故此就答应了樱木。
快步走下台阶,门外是一片疯长的玫瑰园,五颜六色的玫瑰花呈阶梯状向下延伸成碗型。樱木就站在花丛边,骼膊肘支在香槟色的车顶上,斜斜地叼着过滤嘴。
而此际樱木眼中的流川,也不过是随手抓了件套头衫出门,不卑不亢地往跟前一站,就翩然有出尘之姿。为避免斜阳直射而不得已半眯的双眸泛起润泽的水光,恬淡的发香随着他不断甩着湿漉漉浏海的动作里不绝如缕地飘洒出来,伸手一把揪下樱木口中一翘一翘的烟头;“不许抽!”
樱木愣了一愣:“哈哈,你真比我妈还啰嗦。”
钻进车子坐好,流川忽然想到了人身安全问题:“今天我来开吧。”
“好。”樱木爽快地答应了,跟着就起身往右边副驾座挤,流川身子一错,两个一百八十好几公分的大人就恰恰卡在了矮小的车厢里,进退维谷。
“白痴!”流川狠狠一拳打在樱木胸膛,“哪有你这样的?不是该打开车门出去再换边吗?”
樱木的腰悬在两个座位之间的空档上也是狼狈不堪,倒吸着气苦着脸说:“我不是图方便嘛……啊呀你让一让!死狐狸没事长那么高作什么?……”
“还说!你这么壮!”
都不说话——打!乒乒乓乓!!!
………………
十分钟之后,历尽艰辛的二人总算把位置掉换过来了。想不到一件如此简单的事也能折腾成这样,流川肚子里暗暗觉得好笑,瞟瞟樱木,后者正对着观后镜专心致志地在贴OK绷,捕获了流川有意无意扫过来的眸光后重重地哼哼几声,将一条OK绷轻柔地粘在流川青肿的唇角:“本天才可不是关心你啊,是怕你这瘦弱的狐狸死在我车上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流川颇有几分意外,口里还是不依不饶:“看看谁先倒下!”
行至喷水池前的草地旁,有人打盹儿有人吃PIZZA,有的搞推销有的拿着问卷调查表四处请人填。几个黑人在表演JAZZ,满脑袋的小辫子上裹着花花绿绿的头巾。小松鼠在人群里跳来跳去,也不怕生。伴着暮霭飘进车内的是塔楼上嘹亮的歌声,还有教堂里虔诚的赞美诗。
毕竟樱木要活泼得多,指向窗外说:“看!那些人我认识,他们上次邀我一起玩来着……不过好可惜,我们家不准纹身……”
“你?”流川连头也懒得扭:“算了吧……你现在的样子已经够蠢了。”
樱木忽地转头瞪视他,尚未来得及反驳,流川平静地说:“看到那群颂古兰经的阿拉伯人了吗?有个王室成员最喜欢卖弄家财,上次带着一帮人赌我学犬吠……他们走了之后我还得开割草机继续打工……”
樱木不吭气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总统的女儿也在这里念书,仗势欺人的数不胜数,见多了早就麻木了。但看看流川那两片抿得死紧的嘴唇,淡漠之外更有一份孤傲,就是很为他不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太过分了!下次咱们一起去揍扁他!”
“那倒不必,我打得他半个月没下床。”
“你…………”樱木识趣地闭嘴了,枉他白担心那么久,“狐狸,快考试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发愁?”
流川懒洋洋地掩口打了个呵欠:“部分可以申请免考,平时成绩也都是A,怕什么?”
可恨啊!樱木撅起嘴拨弄面前的风铃,怎么看这只狐狸都不像比自己聪明的样子,为什么他功课那么好?
“你有学习上的烦恼吗?”流川这次的口吻是诚恳的。
樱木有点发窘:“唔……别的还好啦,就是英文写作最头痛,应用数学也有点困难,法律基础不是太好,市场营销……”
“停!”这家伙到底是如何考进S大的?!流川松开方向盘摊摊手:“前两项我可以帮你,专业课你就自己发奋吧。”
“呜呜呜……狐狸你太没有同情心了!……”樱木捂着脸佯哭,从指缝里漏给流川一个灿烂的笑容,按下音响开始聆听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借着旋律的掩护生硬地说,“谢谢……”
开到金门大桥上时,樱木蒲扇样的巴掌大力猛拍流川的肩膀,疼得他直歪嘴:“狐狸,快停车!现在刚好可以欣赏日落耶!”
流川没他那么浪漫,巡视周围穿梭般的车辆洪流,狐疑地问:“不会被开罚单吗?”
樱木已经推门跳下马路:“管他呢!等有员警过来再说。”
流川只得舍命陪君子,把车尽量泊在道旁,走到护栏边上俯瞰悠远绵长的海岸线,白沙细腻柔软,海水透明得像聚光灯下的翡翠。流川以前常常独自望着这样的海滩出神,觉得它们跟自己一样寂寞。可是今天,别过脸看向身边突然安静下来的人,绯红的发丝与海天相接处近乎燃烧起来的云彩相映成趣,从额头到喉结的线条被夕阳染上了模糊的一层橘色的边,淡淡的寥落情绪被那人罕有的沉思驱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的睡脸沉浸到海平线以下去了,樱木紧了紧领口,心虚地盯着不远处快步走近的警员身影敦促道:“走吧。”
“峡谷谣”是一家有着浓浓的西部风韵的酒吧,拧开铜制的门把手,首先吸引流川目光的是那恍如峭壁般的原石砌成的墙,像是生生从洛矶山脉上割裂开来,每一道风霜的痕迹摸上去都那么真实,自然的风情就在这不加雕饰中暴露无遗。昏黄的灯光投在乱无章法地挂着老式木框画的墙上,古朴雅致的红木桌上颤巍巍摇曳的烛火,无不营造出一种静谧而内蕴张力的氛围。
对于习惯了文明都市生活的流川而言,牛仔式的生活一直是个充满了诱惑力的梦想,可以暂时放下因生存压力而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刚刚逡巡罢牧场,信马由缰归来的牛仔,掸掸帽上的灰尘,解开颈上的手帕,拍一拍腰挎的宝贝左轮,暗自对它道一声“我要轻松一下,你也可以休息了”。
吧台前已经坐了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人,樱木熟门熟路地跳到高脚圆椅上,转了半个圈面向调酒师:“一杯苏格兰红酒。”
樱木身旁一个蓄着两撇八字胡的人回头看了看立在暗处的流川:“咦?今天有带新朋友来啊,是灰姑娘52号吗?呃?!是男生啊,挺漂亮的,像个水晶娃娃……”
正忙于阻止樱木喝酒而命令侍者换成柠檬汁的流川顿了一下:什么灰姑娘52号?难道白痴是王子不成?满腹疑窦地去看樱木,乱蓬蓬的头发下面,阔嘴笑得咧到耳根,不由泄气地想:世上有这么没气质的王子吗?
“去去去,别胡说,人家可是乖宝宝,叫流川枫,”樱木照那人背上扇了一掌,庆幸光线昏暗的程度使流川看不见他脸红,“这是我的朋友野间,那个金发的是大楠,胖子是高宫,我国中的同学。我可是樱木军团的领袖哦!——洋平呢?”
“人家是高材生,难道我们都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吗?”大楠故意酸溜溜地:“樱木啊,你不要口口声声只关心洋平好不好?有我们几个陪你还不够吗?”
“因为洋平比较让我不放心啊,都像你们闲得发慌吗?”樱木嘟哝着吐出含糊不清的字句,勉强咽下流川塞到唇边的柠檬汁,酸得牙根都软了。
洋平是谁?流川揣测那是樱木要好的朋友,不过看看他跟这些怪人嘻嘻哈哈的样子……受不了地低低叹了口气,真可谓物以类聚。找到吧厅角落里一张微微泛黄的短凳,坐在那个角度让他得以方便地观察整个酒吧。
“花道啊,被你的NO.51,叫什么来着?……晴子甩了吗?哈哈哈……”和光三菜鸟笑成一团。
“砰砰砰!”三声脆响,樱木挨个用头顶槌过去,“不要瞎扯!晴子小姐可是本天才很重要的人,我们要一起上课放学,一起去看日出日落……”
“是啊是啊,”那三人笑得更夸张了,“还有朝霞晚霞……你都说过50遍了,哪一次不是照样被甩?”
我们倒是刚刚看过日落……流川攥紧了双拳:原来白痴发呆是因为思念别的女人?等等……我为什么说“别的”?……
那个圆滚滚的胖人儿高宫望端着酒杯醉醺醺地走拢来,靠近正凝神欣赏油画的流川,踮起脚跟试图去勾流川的脖子,肉麻兮兮地笑:“那个傻瓜冷落你了吗?别理他,咱们聊聊……”
“啪!”
流川下意识一个干脆的过肩摔,高宫应声倒地还滚了两圈:“哇!~~~流川你也太狠了,逗你玩玩的……”
在场的五个人,包括流川自己在内,全都愣住了。
樱木牙关喀喇一响险些咬碎厚厚的玻璃杯:“狐狸??你们家是开道场的吗?……好身手……”
高宫闷哼了半晌就是不见动弹,流川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点应激过度:“不好意思……”
樱木开怀大笑,从背后一把抱住流川,把下巴搁在他颈窝里,拿鞋尖踹踹久久不动的高宫:“狐狸是我的,你们不要痴心妄想了,哈哈哈……”
这家伙胡诌什么?!流川被他说得心坎儿突突一跳,回眸探询时,深棕色的眼瞳坦坦荡荡,一派清明,注意力全放在了嘲笑高宫身上,显然适才是十足的无心插柳。
高宫支撑着快散架了的躯体慢吞吞地爬起来,兀自迭迭呼痛:“花道啊,你这个朋友真不赖,这么帅气不说,危急时刻还可以充当保镖。哎唷……”
樱木听着这话不受用了:“喂!这只狐狸难道比本天才英俊吗?”
流川警觉地侧头,这一下只差没把自己的面颊撞上樱木的唇:“你需要保镖?”
樱木被他过人的敏锐弄得措手不及,忙炫耀似的捋起袖管露出结实的块状肌肉:“哼!你认为有人能从本天才这里讨得了便宜吗?……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哦,”流川讪讪地说,“我讨厌肢体接触,所以……”
“那你为什么不摔花道呢?”一个清朗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樱木火烧尾巴尖儿似的放开流川,看看自己的手,神情尴尬,但马上就撒着欢儿跑过去牢牢拥住靠在门上发话的少年:“洋平!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流川费解地颦眉:他是在撒娇吗?这像什么样子?
洋平眉宇间几近无形地掠过一丝难受,樱木立刻会意:“我是不是碰到了你的……”
洋平摇摇头,捂住自己的右肩沉声说:“我们上楼去。”说着脱下风衣搭在臂弯里,待走到流川近前看清他长相的瞬间,眉尖极轻微地一轩,温文的面具依稀被震惊割出一条裂痕,却很快以随后而至的友好笑意抚平了:“你好。我和花道有些急事,你稍等……”
流川无聊地在楼下等了将近个把小时,还是沉不住气缘着木质楼梯上去一探究竟,在门口一窥,当即呕得半死——偌大的空间里弥漫着爱尔兰乡村音乐,300瓦的灯泡外罩着铁丝制成的护网式灯罩,宝蓝色的地毯与其上随意地摆放着的几张乳白色的座椅形成和谐的搭配,绿绒桌上彩球嘭嘭响着不断入袋,原来他们悠哉游哉地打起了枱球。
流川大踏步走过去,用肩头撞开樱木,夺过他手里的球杆,目光却挑衅地盯牢洋平:“我来!”
“臭狐狸!”樱木正在兴头上,很不高兴流川打断他,握住球杆不放,指着对面的洋平说,“你为什么不去跟他抢,偏偏要抢我的?”
“花道,”洋平了解地望着流川笑笑,不无忧虑地看着那根木杆逐渐被扭曲到某个接近折断的角度,“你就让流川打一会儿好了。”
樱木很听话地松开了手,气呼呼地说:“那就让给你打,只有一下下,听见没有笨狐狸?……”
流川不理他,拿涩粉擦了擦杆头,左手拇指贴住食指微微上抬,弓起其余四指,右手握住球杆架上去,轻轻往前一送,红球划出一道刁钻的反弹弧,无声地滑入了左底袋。
樱木眼神中露出赞许的意味,洋平也明显打起了精神,但仿佛是为了压抑什么,他自楼下那一眼后就没再正视过流川。
………………
“啊耶?洋平你居然输了?想不到还有本天才以外的人能够打败你啊,你不是让他的吧?”洋平不回答,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樱木心有灵犀地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火,“你怎么不说话?”
洋平疲惫地把脸埋进手掌。他还真不是有意输的,但事情的关键在于:球局之外,这似乎是头一次有其他东西的失控令他感到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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