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巧合,不到一个星期,流川再次与樱木相遇。这倒不是他刻意制造机会,日益凸现的卓越才干根本让他忙得头崩额裂,而是仙道找上了他。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后降落在西海岸。久违了的加州阳光,依然蕴满香暖的气息,夹着斑驳的树影投射在脸上。看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排排棕榈,流川不胜感慨唏嘘:与樱木共同生活了四年的地方,目之所及,每个角落都会勾起点点滴滴或苦或甜的回忆,然而,已经物是人非了吧?
流川以前没有来过Woodside,因为那里是贵族的聚居地。流川在山路上蜿蜒爬行了四十多分钟,才抵达樱木家座落于不知名山顶的别墅。庄园外有几十个泊车的位置,流川锁好车,没来由地有几分颤栗起来。他当然不是被那所占地五六百英亩的豪宅吓倒了,而是一旦想到樱木就是在这里与仙道晨昏相对,抑制不住的酸涩就那么梗塞了胸腔。
白衣黑裤的仆人引领流川进屋的时候,仙花正在共进午餐,其实这种情景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偏生就让流川碰上了。看看分坐在国宴等级长度餐桌两端的仙花,遥远得像银河外星系两个互无干扰的天体,流川不由要为他们的貌合神离闷在肚子里笑。
樱木显然事先没被通知流川要来,在始料未及地跟他打了个照面的刹那有那么一丁点错愕,但很快就恢复常态,埋头涂抹鱼子酱去了。这种马脚他既不能露,也不敢露,所以只得装鸵鸟钻沙。
倒是仙道很有礼貌地拖开一张高背椅示意流川坐下,还好意问他吃过饭没有,流川不愿在这里不尴不尬地倒胃口,便推说吃过了。
仙道摆出习惯性的微笑,寻找跟面前这位寒气袭人的律师搭讪的话题:“YALE大学的法学院几百年来都必须读满三年,流川先生只用两年就毕业了,真是奇才……”
流川立刻明白这表示仙道已然清楚自己的背景了。其实他是因为付不起昂贵的学费而不得不费尽口舌对院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加之成绩优异方能说服那个顽固的老头网开一面,马上闻弦歌而知雅意地打断他:“仙道先生,我们不如直接谈案情。”言罢,不无愤懑地瞟向餐桌彼端一言不发,高高在上有如漫游在云山雾海的樱木,但见他面无表情,高举锃亮的不锈钢刀叉孩子气地把盘子里马沙拉酒浸拌的鹅肝戳得七零八落,不知怎地心一软又不忍整他了。
“好……”仙道被他不假掩饰的顶撞弄得稍怔,半垂下眼帘命人拿给流川一叠文件,一边慢条斯理地朝新西兰蚝上浇香草汁俟他看完,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您在YALE的风评是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会不会做控方律师更为得心应手?”
修长的手指不为所动地翻过一页材料纸,流川认为很有修正对方荒谬观点的必要,硬梆梆地顶回去:“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我都可以胜任。”
仙道并未生气,虚眼瞄瞄始终不曾抬头的樱木,仅凭那头独一无二的亮丽红发,已足够让炫目。这个男子虽说归他名下所有,却又绝非他所能驾驭。无论是在聚光灯下还是养在深闺,都叫人无法不神为之夺。他舍不得随便放弃樱木,因为负担不起随之而来的所有名誉及实质上的损失。当下从佣人手中接过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流川先生,你看起来充满自信。我很想知道这种自信有多少是来自于我的伴侣呢?”基本上,只要尚未造成不良影响,仙道还不屑于去调查流花的关系,只不过对此颇觉暧昧,忍不住旁敲侧击而已。然而二人不够自然的神色却再度证明他们确非萍水相逢了。
流川看看无动于衷的樱木,忽而心头堵得慌,一时不吐不快:“仙道彰先生,您并没有侮辱到我,而是降低了你自己的水准。这案子我不接了,抱歉!”说完抄起外衣腾地离座,却被仙道伸出半臂不愠不火地拦住了,笑眯眯地仿佛很期待流川接手此案:“流川,business
is business,你如果出于私人恩怨而放弃这个机会是很不明智的。”
流川眼角余光留意到樱木难堪地皱了皱眉,偏转身躯坚定地与仙道互瞪,耸耸肩一字一顿地回敬他:“我大致浏览了一遍卷宗,这起中毒事故理应由你们设在马来西亚的药厂全权负责,必输的官司我不接!”
仙道正欲再介面,忽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只好抬手致歉按下接听键:“弥生?……好……我一会儿就到。”说完匆匆起身要走,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绕道走到樱木身边,弯腰在他颊上蜻蜓点水式的一啄,两只眼睛却示威性地望着流川:“花道,我有事先出去了,你慢慢吃,晚上不用等我了。”
流川见他当着樱木还是这等放肆无忌,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樱木却像是一早看出他打算说什么似的,拿手背蹭蹭脸步履沉重地走近:“我送你。”
漫步在遮天荫日的红木林中,流川歪着头一路凝视樱木沈默已极的侧影,样貌丝毫没变,眼神却跟从前不太一样了,好像更复杂了些。庆幸从别墅到门口的路还长得很,讪讪地启齿:“是他自己联系我们律师行……”
“这不重要吧?”樱木不容置辩地截住流川的下文,其后却几乎无力圆句了,“关键是你应当回避!我听说你很快在Long
Island买了房子,过得还不错……流川,健康有序的生活不是比重复我们过去的错误更好吗?忘了我——”
应该夸樱木一语中的,流川只是借机来见樱木一面。事实上,不论官司有望获胜与否他都决不会与仙道签约从而成为雇佣关系,因为在流川看来那等于向情敌(假想的……)俯首称臣恭候他耳提面命,大有缴械投降的味道,那将是万分屈辱。当然,真正的理由他是不会向樱木坦承的。
流川最恨他这种置身事外的遥控口吻,停下脚步狠狠地揪过樱木的衣领,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出乎意料地,樱木的眼睛澄澈祥和,容颜端庄疏远,不带慌张犹豫,宁定得像无风的十七里湾,看上去似乎想得很透彻了。流川突然觉得这一拳揍不下去,浑身乏力地想:诚然,爱他一个人就该竭尽心力去提供他所需要的一切,且不论花道有何需求,最低限度他现今拥有的百分之一也远远不是自己给得起的。由锦衣玉食而改粗茶淡饭,远厅堂而入庖厨,即便奉上一颗矢志不渝的爱心,世外桃源两情相悦去,就足以抵偿他将为此失却的了吗?毕竟,他不仅仅属于自己,也属于他的父母亲朋,属于财经界的精英群落……但,千言万语归结成一句——花道,我只是太爱你……岁月流逝而与日俱增……这样爱你也错了吗?你就算不看好我们的未来,又怎能连我们的过去也一并否决呢?
樱木也在苦撑着目注流川,欲语还休,欲走还留,害怕自己就这样虚脱过去。在那般灼热视线的聚焦下,他很难再全神贯注地扮演樱木家族世子的角色,眼眶一热,无力地闭了闭。昔日恋人矛盾痛苦到近乎扭曲的五官,挺直一如其个性的鼻梁……本来都是专属于我的。那等深沉热烈的情愫,说自己不曾有丝毫感动未免太过虚伪。但是,顾虑到那重永远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除了伤痛,自己还能给流川什么?流川就像藏在木匣中的明珠,终有一日会大放光芒;而若是趟进仙樱两家的混水里,人财两空之外,更大有可能身败名裂!我没有资格褫夺他的锦绣前程,长痛不如短痛……
感应到樱木在一分一秒迟疑着软化,流川抢在他挣脱之先使劲箍紧了他,蛮横地吻下去。
樱木犹在反复告诫自己不可天真不能放纵,用尽最后一丝理智一偏头躲开了。流川的吻失去准头落在了他的发丝上,在即将攫获樱木双唇的瞬间,耳畔蓦然传来一阵中年女性歇斯底里的尖叫!
流花预感不妙地停止动作,肝胆欲裂地齐齐回头。霎时,樱木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住了,发疯似的狂奔过去,扶住一位中年贵妇摇摇欲坠的身体:“妈!妈?……”
樱木静像白日里见了鬼似的看看流川又看看樱木,登时捶胸顿足,掩面神经质地嚎啕起来:“花道啊,你怎么还跟这个男人有来往?你……你是要活活气死你妈吗?”
“不是的妈妈!”樱木没有再看流川一眼,紧紧握住樱木静的手不停地摇晃,满面不能自已的惶急,“是仙道约他来的,我完全不知情!我答应过你不再见他就一定会说到做到!我发誓……”
这份感情……大概真的是走到末路了。流川疾步走出庄园发动汽车引擎,利用观后镜无限依恋地回望爱人愈来愈远离自己的面庞,这个绝望的念头掠过脑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