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之前,因为得了肺癌并发严重而去世的那一天,几乎所有血缘相关的亲属或不相关的人士,都围绕在父亲躺着的那一张大床左右。
床身是纯白的,床单是纯白的,盖在上头的被单也是纯白的,父亲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纯白的,四周弥漫来的气氛也是纯白的,死沉,低靡。
同时让人胆颤注意到的,是他一头灰苍苍之中占去大部分比例的红色头发,自然,毫不隐瞒,呈现。
这真是一个人生中极尽可笑的秘密了。所有的人似乎都忘了母亲是怎样去世的,这个对自己来讲毫无意义的集团也是极有可能濒临潦倒的命运。
平常总是那么温和的兄长,那么地令所有人打从心里头喜爱赞赏的兄长,却面无表情,躺在床上病恹恹的红发父亲却也只是空睁着一双混浊的眼,望着他,易碎一般的眼神,孤寂,但不惶恐。
‘剩下的就交给我。’淡淡地说着。
如林中深处越过空谷一般的虚浮回音。
炎夏里,宅邸外的庭院,樱花树下,好像有催促生命骤逝的虫子在嘶鸣。
兄长伫立在父亲的床边旁若无人地出声,但又不泄漏一丝丝的热度,这不像平常的他。
身旁的亲属大部分都是掩面哭着、抽咽着,就算没流着泪,也是皱紧了眉头僵硬着使力不扯开嘴角,几乎都是难看地呈现着肌肉紧绷。
自己呢?
为什么会微微地笑着?
父亲的红发被凿入自己记忆内的那块岩层上,风化,被积压,然后变形。
不出声地打开了书房一角的窗户,外头有一只停在树梢上的燕子被惊飞而起,这是今年的春天。
寒冽,但有所行动的春天。
而回忆的齿轮正泛出铁锈的味道,喀答喀答地运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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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天黑了。
也终于,自己去跨过那道鸿墙,越过那禁忌了。
屋内只有黑暗一片。
不敢开灯,怕周围一旦亮着了,会想起那家伙的开朗笑声,也会像,一把闪动着冷光的利刃,一遍一遍地深深刺入自己的胸膛,把血肉都重重刨开削碎还流着淋巴液,难以克制地痛。
举手去擦抹嘴角的血迹,但已经凝固了,擦不去。刚刚发生的那样的回忆,也擦不去了,会永远存在。
他还会回来吗?
还会回到这个将与自己相处一年以上的地方吗?
还是,会的吧?
就像一年多前的那个时候,两个人都是朋友一般在相处的时候。
‘狐狸!赶快开门~~~’
正巧因为放学的时候淋了点急来的雨,才刚自水气蒸散热腾腾的浴室内擦干了身体走出来,流川听到了敲门声,赶紧把身上的浴巾拿下再换上整套干爽的衣物。虽然人在二楼,但一楼处传来的敲门声还真是吓人---
‘白痴!你在做什么?’很快地开了门,很快地,又因为即将看到了白痴而感到有点雀跃。
‘狐…狐狸,牠受伤了,怎么办?’
一颗红得在黑暗里突兀的头颅,在雨中惊心动魄地摇晃着。
随着他低下去的视线看去,才注意到他怀里被两条手臂紧紧搂住的黑黄色小狗,眼睛半张,无神,在剧烈地颤起抖来。白痴也是,全身都在发抖,话音话尾也都是抖的,听得让人很不忍心。
‘很严重?’已经洗净也擦干的双手,下意识去拉住了他浑身湿透的身体,轻轻地推到屋内,跟在他身后时还偷偷地拥住了他的肩膀,像勾上去肩膀的那样,不易显见。
‘对…对!牠的后脚几乎都断了,流了很多血!’
白痴就那样站定在门内也不肯再走进去,还移动了一下手,好让他看清那只小动物的惨况。
牠的后腿从关节处几乎折断成一半了,裂开的伤口里看得见夹混着鲜血的肉,有一小部分的肉是碎片一样地连在骨头上,外露的骨片,白色的,表面黏滑。
‘很痛吧?’静静地凝视着白痴那慌张的脸庞,但自己的手却不小心摸向那样凄惨的伤口,指甲微微地触碰到了流着血的肌肉。
小狗突然低嚎了一声,挣扎地哭泣着。
‘狐狸!你在做什么!?’他把他的手用力推开,一下子退了几步远。
有一点恼怒。
彼此都互瞪了好几秒。
后来是他先发出声音了,‘对不起,我刚刚无意碰到。’低冷的音调。
后来似乎听到了白痴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高兴,也有一点,怜悯起这只受重伤的小狗了。
‘我爸留了一辆车给我,去医院吧…’其实,是很想问问他:为什么来找我?
不过,还是算了,这种问题还是别问得清楚的好。
下着大雨的黑夜里,无人来往的街道上,鬼魅一般亮着的路灯柔光,还有,寂静的车厢内,一开始不太交谈的两个少年。
有一点难闻的潮气,还有小狗身上那伤口处传来的血腥味,不浓,但很刺鼻。几分钟前转头去注意他的举动,还是一样紧张兮兮地抱着小狗不敢移动双手,那样子抱着,手臂里的神经应该会暂时性地麻掉了吧?
看的出来,是有点麻痹了。
但是不说话也不吵架的时候,这并不代表是友好的一种象征,像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也麻痹了一样。
脚上踩着油门,仿佛快激动地要发泄踩紧了,前方的路线只有迷濛一阵。
‘狐…狐狸,我不知道你会开车。’
然后,白痴关键性地说了话,是发问。
‘嗯,高一下的时候学的。’
‘有车了吗?你好像很常开车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只稍微抬高了下颚。
‘本来有的,但我拿去换了。’
‘换了?’顿了好几秒,‘嗯…狐狸,幸好有你在,要不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到兽医医院去,我今天一直等不到公车来,洋平去打工了也不在……’
‘所以才来找我?’
沉沉地,喉咙里发出奇异的声响。
像现在这样难得地共处,丝毫没有火爆味,应该感到高兴的吧?但心里头却觉得好悲伤好悲伤,悲伤得好像车内的血气味是从自己的胸腔内涌发出来的。
后来在到达医院前,只有看着已调整过的后视镜去注意他。暗黑的夜里,还有他那一头只专心在小狗伤势上而低垂着的头发,跟流出来的鲜血一样地红,点缀起后头黑色的街道。
接着顺利地在医院里办好了住院以及手术手续,医生告诉他们明天下午就可以将小狗带走了。
白痴很显然地感到愉快。
那愉快的眼神却扎得他内心莫名苦痛。
但也从来不晓得,是哪个时候引发的。
等到夜已经更深了,他还待在他的家里,有点像是赖着不走。
后来一起看着夜间新闻,肩靠肩地轻微擦撞到时,才惊觉到他的衣服还是湿淋淋得冰冷,肌肤也是冰冷的,不是疯狂打架时拳头触及到的那一种热度。
但他只是尴尬地笑了。
‘我忘了我淋过雨。’这是他的回答,可笑。
虽然口气不善地〝命令″他好好地去冲一下热水澡,但跟在他后头要将自己另一套睡衣递给他时,才突然想到,今晚,他是要睡在这里的吗?
睡在自己的身边?
‘狐狸!’
隔着门板,白痴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响了起来,震动了自己的心弦,还有莲蓬头下制造出来的水声,哗啦啦地,禁不住想像起他光裸的躯体……
‘狐狸!你有听到吗?我…我今天可以睡在你房间吗?’
‘…随便你。’伫立在浴室门板后的脚僵住不动,脑子里有纠结成一团的线路。
‘啊…!你…你还在门外?’对方好像有一点吓一跳,回答的声音竟是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悻悻然地离开了那里。
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白痴出来。其实能够感觉到白痴的异状,但想不起来是怎样的感觉。
把受伤的小狗带来自己家里的他,那个时候是站在雨中的、又站在把雨阻挡去的屋檐下,红色的浏海发丝就那样披着、贴紧他的额头,一滴滴的水珠,晶莹剔透得,顺着他光滑肌肤的脸庞上延滑。
在他的瞳孔里,却不意外看到自己讶异的表情。
很有一种要紧紧搂抱住他的冲动。
但是,不能,也没办法。
那一天的夜里,单人床上挤着两个大男孩,身体会不时地产生亲昵的交集。
白痴鼻间吐出的气息像是迷人的麝香,眼皮下因为做了梦而骨碌录转动的眼珠子,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还是谁?
在门口见面的时候,不能拥抱他,现在总可以了吧?
面对面地望着他的睡颜,观察着他任何细微的表情,轻轻地把两只手伸过去绕到肩后抱住,鼻尖去点住他的鼻尖,像打了个狠桩深入地底那样,不眨眼地凝视着。
好安静的气氛。
连呼吸都不敢继续了。
也无法眨眼,一秒都不敢眨眼。
逐渐地感到口干舌燥,肺里也积了太多即将饱和的,属于他的味道。
然后,移向前,落下一个单单唇上接触的吻。
品尝,轻触,空气一样的淡薄。
心脏正在剧烈跳动,无法压抑也无法平缓,这是,第一次得来不易的,格外青涩的吻。
终于天黑了。
也终于,自己去跨过那道鸿墙,越过那禁忌了。
黑发少年.流川枫,颓然摊卧在雪一样冰冷的地板上,眼睛闭着,不是在睡眠,而是不断回想着记忆里那有如雏羽一般轻盈的吻,还有,今天下午那狂乱地揪疼心脏的激吻。
如此这样即将死去地去深爱着一个人,灵魂几乎都要被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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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崎从来不敢对其他的人透露,也不敢再向自己透露、或是放在脑海里去想着,他看过自己主子的日记。
那是去年无意间在主子的书房里,黑亮的书桌上翻来的一本厚旧的资料夹里,中了毒瘾似地一个字一个字读着,陷入里头的情境里,好像日记的世界都是噬人的漩涡,会抓住你不放一样。
所有的内容,全都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意念,难以深入探究了解。
‘那并不是我亲生的血液流下来的,但却已经视同是我的了。
十七年的岁月,他的人生时间早就都是我的了。
再也不会记起我那红头发的父亲了,这个孩子,也是有一头红发吧?
当然,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说是情感转移也不会是如此地完整,我脑中的宇宙依旧是独立的。’
‘年轻的时候,同侪说过:偷窥你自己喜爱的事物会让人感到无比至上的兴奋。其实,我那时候不相信。
但是,现在我却兴奋了。
因为,我偷窥到自己喜爱的事物了。
整整快十五年的时间,我正在等着他逐渐茁壮成长,也算是流着我血液的孩子。’
‘兄长自以为他安排了那孩子去读了那间默默无名的学校,是无所谓的,但我知道,这即将是一个败笔。
我注意到了另一名少年的存在,感觉上他很像是曾经熟悉的一个人,但没关系,他还不构不成自己任何威胁,一点也不会。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要细心打点那孩子的成长环境才是。’
‘很久没再杀人了,快忘了被自己杀害的人在濒死的那一瞬间,精神都被拨离的那一瞬间,那样交错杂陈的表情。
我没想过我死的时候是怎样。
我会想,其他人死去的时候,会不会思考,为什么人活着就会有死亡?那么,灵魂是真正存在的吗?
我开始有预感,我会为了那孩子去杀人。
把他身边的人杀死,让他感到绝望,让他的灵魂死去,让他的,所有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
‘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
是如此的单纯又乐观的孩子。
果然如我安排中的计画那样进行着,他就像一般面临青春期困扰的男孩一样,会对娇弱的女孩子产生憧憬的遐想,会忍不住梦想着女孩子。
想亲眼目睹他崩溃的样子,但他应该不会轻易崩溃才是。
一个,这么喜爱着女孩子的少年,一旦知道自己被同性用执着的眼光看待,会发生什么事呢?’
‘强装平静,对自己说,那一名少年是不会对计画产生任何影响的,是完全不会的。
但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孩子那样做?为什么?
他试图要影响我亲爱的孩子吗?’
岩崎算是数一数二的冷静杀手。
但读过片段的日记内容后,他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现在正在驾驶车辆在公道上疾驰的岩崎,高壮的中年男子,没有任何亲昵关系的亲人,只有他放在腰间陪他生死的凶器,还有他唯唯诺诺敬奉的主子。
车窗外都是川流不息的来往车辆,两旁的高高地正孤傲俯瞰的路灯散着冷光,把夜来的黑暗地盘拨散出范围窄小的区域。
在半呈镜子表面的车窗玻璃上,他看到自己脸上那冷硬的线条轮廓,他记起了,主子见过那少年一面后交代给他去执行的命令。
所以,他正有点愉快地驱车赶往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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