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貝》

YAKIN.

〈中〉

 

眾人都在傳言著,有個厲害無比的武士穿著元服,卻不剃成半月形的髮式,只留著半長不短的漆黑亂髮,而瀏海直直地掩去他那雙銳利的鷹眼。那雙眼,是闇黑無邊的夜空,深徹噬人……

眼眸裡,釋放出的是駭人的邪魅。沒有人得知他實際的出身、他的流派……就算沒人相信他的劍法是獨幟一格的。

介於浪人和武士之間,他不為任何人做事。

又有人說,他極可能是某貴族的後裔,但因關原之役戰敗的影響,連帶地牽連了這家族的上下,分散而潦倒。

不曾思索過要擔負起主流派的名號或聲譽什麼的,只是蔽其行蹤地浪跡天涯……遭遇著繁雜的別人不曾遭遇過的事,以為是為了臻於至高純熟的境界,藉此鍛鍊自己的修行。

但,還是註定要失敗了嗎?

除了曾拒絕過極有可能任職於兵法所的好待遇、而被初晉升的諸侯所脅迫之外,這回…他真的是首次感到無所適從了。

稱之為人生裡唯一的重大危機也不為過……

當然,他對於像修行武者四處討教琢磨是熱衷的。然而…此刻強烈佔據心窩的失落感又是從何而來?

一年前……

一年前的相遇,相爭執、誤解……以及後來的相戀。

但現下卻為了可笑的自尊,又重新踏上孤獨的旅途,遙遙無期。

受人尊敬懼怕的自己的外在形體,心卻又比任何人來得脆弱。這所有的所有,都與另一個人相差無幾。

但先跳脫出來的竟是自己?為什麼?為什麼……



「客倌,需要馬夫嗎?」

天剛亮,薄霧填充的四周附近有條小溪…溪水淙淙……

「不。」冷漠地抿著嘴。

「那麼…能請你預先付帳嗎?呃…你也知道的,最近的不肖浪人到處都是,我們這些做小生意的……」

「我知道。」黑髮武士淡淡地睨了戒慎不安的老闆一眼。

茶館老闆雖是警戒地叮囑著,但心裡想著的是…這年輕人應該是值得信任的,於是就走到樹下替栓在那裡的馬匹解開韁繩---

「呃…請問您是要到哪裡?」

「草津或更南的地方。」

「若到了目的地,就託當地的人將馬帶回來吧!」

「…」武士頷了下首。緊接著自包袱裡拿了點碎金子出來……

看著那些黃澄澄的金子,老闆著實嚇了一跳---「這…這些未免也太多了!」

「拿著。」一手牽過馬匹的韁繩,一手就硬把錢財塞到對方的手裡。

抬眼,意味深長地望了東邊泛魚肚白的山頭。天氣不算晴朗,起碼這陣霧還未散去,遠方的林間只有斷斷續續的畫面,看不明白。

「客倌!」

「…」已迅速跨上馬匹的武士回應著呼喚轉過頭來。

「謝謝你…」不知道為何要那麼多話……「你看起來很憂慮,眉毛都攢成一團了…雖然不清楚你這麼急是要完成什麼任務,總而言之,祝你一路順風!」

「謝謝。」青年因他鼓勵的一句話,而稍微舒展開沉重的心情。

一縷悠悠飄經的綿雲,襯上已有逐漸消散跡象的白霧,交融著,又像抽絲般地隱逝……

雙足輕踢上馬腹,旋身向前方小徑徹馬疾馳而去。最後只剩下被馬蹄踐踏四處飛揚著的沙塵。

沙塵裡,混含著這名武士說不出口的焦躁,還有一絲絲多餘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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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貝殼放進腰帶裡,就可以遺忘過往的一切……」

殼面上綴點著金黃色的光芒,露出刺眼的閃亮。

「可是……我不想忘記。」

若無若有的鳥啼聲在晨曦裡格外清脆。

「可以的話,好想偷偷把它放進他的袖子裡,讓他…忘了我的存在。」


閒暇時光
到住吉的海邊
尋找
忘記愛情的貝殼吧




「唉…真是的!我到底在煩什麼?氣死人了!」

猛地站起了身,任身後的木椅因自己的碰撞而倒落於地面!

突來的撞擊聲駭著了紅髮青年,一受到驚嚇,那殘缺的貝殼便自鬆開的指間裡滑落---「糟糕!」

還有點陰暗的室內讓他看不清周圍,一陣莫名的暈眩像電流襲上全身……不知道是突然站起來的原因、還是貝殼自他的掌間遺落的關係……起初是無法穩穩站住的。

不過,心裡慌忙著只想彎腰撿起它。

看向地板……不在腳邊、不在倒置的木椅旁、也不在離自己較近的床鋪下?

「奇怪…是掉到哪裡去了?」試著要平撫開始激動著的情緒,所以語氣是故裝鎮靜的聲調。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整顆心,早在那貝殼脫離身邊的那一刻起,就變得不規律了……

耳畔的鳥啼聲漸漸消失、眼裡的光線漸漸消失、視線下那輕顫的手指漸漸消失……只有他一個人的世界,也正漸漸地消失……

找不到了,究竟是意味著什麼?

最後,在下一次眨眼時……青年失去了意識……




「花道!花道!你醒了嗎?」輕輕碰了下門板……竟然沒上鎖?

仙道疑惑地小心推開了木門,才一踏入---「花道!你怎麼了?」驚詫不已地衝到癱軟在冰冷地面上的花道的身側……

驚恐的汗水配合著劇烈跳動的心跳聲。仙道急惶地一把懷抱起昏厥過去的花道……手腳雖是止不住地顫抖,但理智告訴他…必須要趕緊送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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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縫裡照射下來的陽光灑了一地熱度,霧真正消逝後,就是紅紅綠綠的世界了……

「海音寺,你先去守在主子的房門外!」洋平繞過後廳的院子,匆匆吩咐著在一旁待命的僕人。

上午親眼瞧見臉色異常的仙道抱著花道向自己奔來時,手上端著的茶點與杯盤險些摔落,眼神則迷惑難解地緊盯住閉著雙眼的…花道?

---這怎麼可能?昨夜還精神奕奕地說著話的啊…!---望著那臉色蒼白、嘴唇發紫的青年,洋平簡直是驚愕地想落淚!甚至是差點就失去了冷靜……

除了派人叫來醫生診斷之外,也趁此機會為花道更換一間較廣闊通風的房間…即便是戀舊的他有可能在醒後指責自己的擅作主張。

而在前一刻,仙道也沒交代清楚就出門去了。不過,無暇再顧及其他的洋平也懶得去追查……現在,他只知道得先為昏迷不醒的花道做一件事---

他在痛苦地夢囈……他要找回他的貝殼……

所以,洋平迫不及待地回到原來的房間,幫他取來那只貝殼。

由疾走到奔跑,不一會兒就來道昨夜還踏進的房門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進入,過於耀眼的日光透過門縫流竄著,等瞳孔稍一適應這總是背陽的室內的奇妙陰暗時……

就在門檻處發現到微亮的東西---「為什麼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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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發自內心的欣賞,所以表面上故裝不屑的態度,並藉以肯定自己的實力?

在這以刀劍會英雄的時代裡,即使大家的起點是不太一樣,但汲汲追求的目標仍是不變的……這是起初與他會面的情況。

相處得久了,很多事情都變得曖昧不清。這種來得激狂的戀愛滋味,盲目地瀉成一道在灰茫水花裡奔流的瀑布,水面下有隱藏著的大小尖石……平順盪著的木舟,要是翻覆了,是會從此支離破碎的嗎?

支離破碎……花道懷著窒悶的心情的感覺。

現在的他還無法大方承認…自己是為了逃避這痛苦的氣息而強顏歡笑著,並放肆地在這約滿八個月的時間裡狂傲地玩樂人生。

但等到一入夜時,心裡的某道聲音用繚繞在耳邊的宏亮告訴他---不要欺騙自己,不要忽略掉那個愛你的、然後你也愛的人……

至今仍不明白,他不吭一聲地獨自離去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明白自己終究是被丟下了,那悲痛逼得自己無法呼吸……就這樣昏睡過去吧…什麼都不再想起……

即使活在只有一個人的世界裡,也冀求…能把那一段時光遺忘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

因為曾經用愛經歷過的,不想隨隨便便地就棄置它---

所以,需要忘憂貝的是他,然後…自己保留著那縹緲在記憶裡的濃厚情愛,惦記著,直到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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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你在這裡。」

「怎麼又是你?」

「嘿……我還打算賴著不走呢!」

花道盤腿坐在沙灘上,任起起落落的潮水打溼他的衣角……浸開渲染著的水漬是天邊疊湧的雲朵---幾顆斷斷續續地被擲向海面的石子,激起在日光下如寶石般閃亮的浪花。

「喂!花道…」

「幹嘛?」手邊握著撿來的石子……

「傳說…是足以取信的嗎?」

「傳說?」終於撇過臉去正眼看著仙道。

「嗯…是住吉海邊才有的忘憂貝,把它默默地放在腰帶裡就能忘掉一切,尤其是愛情。」

「…我相信。我寧可是相信它的……」

「我知道。」海風拂亂了髮,也拂亂了平靜無波的心湖……仙道無奈地苦笑著。

「仙道…你什麼時候會回京都?」

「什麼時候都行,但是,我只想待在有你的地方。」

「又來了!不要開口閉口都是肉麻的話……我只是在想,我需不需要去一趟京都而已。」敏捷地自沙灘上彈跳而起,花道隨意地拍拭去些微沾附於衣料上的沙子。

仙道只是輕笑著不反駁。這樣的模式從初次見面沒多久就是一成不變的,自然也瞭解花道的氣話並無惡意,甚至是剛才斥罵自己之後,他的臉上還帶點令人迷醉的薄紅……

「花道,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不想,喝醉了很容易昏睡上好幾天,更何況…那種頭痛的感覺我絕不想再有第二次了!」頑皮地像幼童扮著鬼臉。

「哈哈!那也只有你吧?在我們這群武者裡,除了你之外,大家的酒力都強得像猛牛一樣!」

「竟敢取笑我!?你這個怪里怪氣的刺蝟頭!」佯怒地揮出一拳擊向仙道的臉上。

絲毫沒有躲避的念頭,仙道只是輕輕鬆鬆地一掌接下那沒有啥力道的拳頭,稍一扭身,向前猛跨了一大步,沒一下子就箝制住正欲發動下一步攻擊的花道---

突然被壓制住而動彈不得的花道,只震驚於自己的招式輕易地被識破,而未發現到兩人正以極端曖昧的姿勢纏摟在一起……

先察覺到的仙道禁不住心悸了一下---「花道,前幾天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吧?」肢體上親暱的舉動惹得他必須為了轉移注意力……

背輕抵上仙道強烈起伏的胸膛,花道因對方突然冒出不相關的問話,而轉頭看向身後……「早就沒事了!怎麼?」

「不…沒事…」

「放心!我的身體強壯得很!這輩子我生過的病也才幾次而已……對了!待會我們來比畫比畫吧!這麼久沒鍛鍊了,骨頭都快散了。」

「好啊!」

眼裡的他的笑容比頂上的太陽還燦爛呢……

好幾次都想開口問問那個人的事,以及花道真正的心意---但又不想毀了如此平靜無波瀾的生活。

現在,可以若無其事地向他說…那傢伙來了嗎?然後自己也可以假裝不在意……向他透漏在這附近發現了那個人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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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洋平的嘴裡,他得知了震撼心緒的消息。

而之所以會由洋平來告知,也是因為仙道某種程度的耍彆扭個性……當然,花道突感震驚……

但洋平刻意忽略掉將讓花道更激動的消息---那個人就出沒在住吉一帶!

只曉得有人發現他的蹤影,卻不清楚是在這附近……當時,仙道惴惴不安地拜託洋平時,也推想過這種情況……與其讓他抱有點希望遇見那個人,不如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況下!

什麼都不要顧慮,期待著轉機的出現。

在這轉機現身之前,所有人都懷著各式各樣的難解情緒……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