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租房的計畫泡湯以後,櫻木出於歉意,隔三差五地幫他添置了好些傢俱。流川一跟他算經濟帳他就敷衍說是熟人淘汰的、很便宜很便宜云云,再多問就作勢要翻臉,流川雖滿肚子不情願,倒也只得默默接受。
考試快到了,流川就真的開始幫櫻木補習。圖書館前多半早早就停滿了車,學生活動中心也後延了關門的時間。所有人都好像在一夜之間發憤起來了,電話裡全是在抱怨啃書啃得頭痛,或者交流一下復習心得,忙於影印筆記之類的。而優等生的流川就更成了孤家寡人,甚而有暇去看老電影聽露天音樂會,顯得過分輕鬆愜意。
櫻木相對喜歡在寬敞明亮的多功能報告廳自習,那是一間半弧形的階梯教室,橘黃色的柚木座椅光潔整齊。流川通常就是坐在靠後的幾排,攤開一本教材等櫻木。
奇怪的是,雖然流川常常嫌櫻木聒噪,並且少不了惡語相向,可往往是有他在的時候流川溫書的效率會更高。而如果櫻木的課結束得比較晚,或是跟那群流川永遠辨不清誰是誰的狐朋狗友約會去了的話,流川就會覺得書上的字母一個個變成了小人兒在跳踢踏舞,於是起身去替白癡把涼了的水再兌上熱的,要是久侯櫻木不至,流川就只好兌了再兌。
凝視著那一股清流汩汩注入手中的紙杯,流川就會無端地想起櫻木的眼睛,澄淨透亮的,像初次相遇時的秋日晴空,偶爾也會因陷入沉思而變得深邃。開朗熱情的笑容,特有的不易察覺的單邊酒窩,炮彈般擊中自己那顆固執地紮根著孤寂彷徨的堅冷的心。
從小習慣了為生計奔波,隨意地玩笑、放肆地遊樂,哪怕在不識愁滋味的童年也是極其罕有的。漠視慣有的風刀霜劍,所有的花開花謝都與己無關。或許正是因此,總是為衣食住行而高懸著的心,會在見到那個人和他那明淨如洗的笑容時,沒緣由地感到安定與溫暖。
櫻木的朋友比較多,碰巧在校園裡遙遙相望時,流川總會見到他在一群人當中口若懸河,起勁地朝自己揮手,撥開眾人興沖沖地跑過來,等流川微帶不屑地罵上一句“白癡”。
有時為別的緣故櫻木來遲了,才剛剛到達就已經不得不走,便一把拖起半夢半醒的流川,跑出二三里地才放緩腳步喘氣,活動活動酥麻的筋骨。
一個人無事可為的時候,流川偶爾會突發奇想,覺得這樣下去也實在不錯,甚至會不期然想到永遠,興許這一輩子……就這麼過也非常不錯了……而後馬上覺得自己果然是學習太過投入,愈來愈有神經兮兮的傾向。
那天櫻木匆匆趕到的時候,流川已然沉沉睡去。輕輕坐下,歪著頭盯了他足有十分鐘,櫻木脖子都酸了,流川仍然沒有要醒的跡像。放下書包在流川身邊坐下,櫻木難得地沒有去打擾他,而是獨自做起了習題。做了老半天一核對答案,沒幾個正確的,櫻木不由氣餒,想鬆弛一下緊繃的神經,便扭頭去看流川的睡顏。
斜斜上揚的劍眉稍稍蹙起,抖開那濃密的長睫就會顯出一雙白是白、黑是黑,深不見底的眸子,針尖般的犀利眼神能刺得自己渾身不自在,又像百慕大三角般具有某種吸引周遭事物的未知魔力;挺直如削的鼻樑,再往下是兩片形狀剛毅的淺粉色的唇,因為睡熟了而不曾抿得像平素那麼用力,也因而消解了幾分清冷……仿佛是一座沉靜的大理石雕,空山靈雨似的氣質,俊美得無可挑剔。
櫻木神情複雜地眨了眨眼,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眉,這樣的眼,這樣的一副面孔?……令自己心底那根折斷過的脆弱的弦不爭氣地被撩撥觸動……頑心一起,就伸手去捏流川的鼻子。
流川的反應很靈敏,恍惚著懵懂著醒過來,朦朧看見櫻木在眼前左右晃動的促狹的笑臉,沒經過大腦思維就反射性地一拳搗向他的眼窩。
櫻木捂著眼,見流川全然清醒後也略顯歉然的模樣,加上是公眾場合,有幾百人一同自習,倒也不好意思還手,只是恨恨地罵了句“死狐狸,出門再跟你算帳”,就虛心地向流川請教寫作了。
流川耳孔裡塞著耳機,不時停下來指導一下抓耳撓腮的櫻木。
“狐狸,這篇我真的寫不出來了,不如你說我寫吧?”櫻木在指尖上旋著筆桿,五官擰得麻花般,無助地望著流川。
流川闔上雙目,搖搖頭,不容櫻木給自己找藉口:“我可不能代你考試。”
櫻木無語,繼續乖乖埋頭寫文章,偶爾問流川一兩個單詞,幾條語法。流川明明是沉浸在音樂世界裡的,偏偏櫻木每次提問他卻都聽得清清楚楚,伴著節奏傾頭,瞇縫著眼一一解答,嘔得櫻木頭頂冒煙。
23點左右是熄燈時間,兩人便開始收拾文具書籍,準備離開。櫻木來得晚,附近早就沒有車位了,所以他通常會陪流川走一段路,送他到學生公寓樓下再返回廣場取車。
一般很少有交談,只是靜靜地走,因為話不投機就會開打,而彼此又都是死要面子的人。在流川的回憶當中,那不能算是最最甜蜜,卻是最最平和與無憂無慮的一截時光。看著深沉暮色下的蔥蘢校園,看著地上被淡黃燈光拉長的影子,看著身畔相隨的人,儘管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即使僅僅是安靜地同他並肩前行,心裡也漲滿了寧馨。
如果一切真能就此停駐不前,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惜,那時二人都覺得這樣似乎還不夠,遠遠不夠。
命運的輪軸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啟動,一旦偏離了既定的軌道,就很難再回到原來的方向。沒過多久,第一位扳道工就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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