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小漪

〈3〉 

 

後來,流川終於發覺櫻木的眼光和自己的條件恐怕永遠無法配合,所以就很明智地放棄租房的打算了。其實流川所居的地方實在不能算差了,那是一幢淡藍色的維多利亞式古建築,坐落在學校南坡一條植滿了法國梧桐的街上,附近有花店書店、咖啡館和老電影院,還可以眺望眺望山那邊碧波萬頃的大海和雲蒸霞蔚下的金門大橋。
那天傍晚櫻木打電話過來時流川剛從浴室出來,說是請流川去酒吧當作賠禮。
“21歲以下可以喝酒嗎?”流川指尾繞著電話線打旋兒,清逸的面龐上佈滿問號。掀起格子布窗簾一看,萬綠叢中一點紅,原來他已在樓下。
話筒彼端傳來兩聲乾笑:“嘿嘿……不一定要喝酒啊,去隨便坐坐也好嘛,好嗎?我有幾個朋友都在……”
流川的生活一向簡約,社交活動均是可免則免,但當天因為一貫成績優異而被免考了一門基礎理論,心情額外的雀躍,故此就答應了櫻木。
快步走下臺階,門外是一片瘋長的玫瑰園,五顏六色的玫瑰花呈階梯狀向下延伸成碗型。櫻木就站在花叢邊,胳膊肘支在香檳色的車頂上,斜斜地叼著過濾嘴。
而此際櫻木眼中的流川,也不過是隨手抓了件套頭衫出門,不卑不亢地往跟前一站,就翩然有出塵之姿。為避免斜陽直射而不得已半瞇的雙眸泛起潤澤的水光,恬淡的髮香隨著他不斷甩著濕漉漉瀏海的動作裡不絕如縷地飄灑出來,伸手一把揪下櫻木口中一翹一翹的煙頭;“不許抽!”
櫻木愣了一愣:“哈哈,你真比我媽還囉嗦。”
鑽進車子坐好,流川忽然想到了人身安全問題:“今天我來開吧。”
“好。”櫻木爽快地答應了,跟著就起身往右邊副駕座擠,流川身子一錯,兩個一百八十好幾公分的大人就恰恰卡在了矮小的車廂裡,進退維谷。
“白癡!”流川狠狠一拳打在櫻木胸膛,“哪有你這樣的?不是該打開車門出去再換邊嗎?”
櫻木的腰懸在兩個座位之間的空檔上也是狼狽不堪,倒吸著氣苦著臉說:“我不是圖方便嘛……啊呀你讓一讓!死狐狸沒事長那麼高作什麼?……”
“還說!你這麼壯!”
都不說話——打!乒乒乓乓!!!
………………
十分鐘之後,歷盡艱辛的二人總算把位置掉換過來了。想不到一件如此簡單的事也能折騰成這樣,流川肚子裡暗暗覺得好笑,瞟瞟櫻木,後者正對著觀後鏡專心致志地在貼OK繃,捕獲了流川有意無意掃過來的眸光後重重地哼哼幾聲,將一條OK繃輕柔地粘在流川青腫的唇角:“本天才可不是關心你啊,是怕你這瘦弱的狐狸死在我車上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流川頗有幾分意外,口裡還是不依不饒:“看看誰先倒下!”
行至噴水池前的草地旁,有人打盹兒有人吃PIZZA,有的搞推銷有的拿著問卷調查表四處請人填。幾個黑人在表演JAZZ,滿腦袋的小辮子上裹著花花綠綠的頭巾。小松鼠在人群裡跳來跳去,也不怕生。伴著暮靄飄進車內的是塔樓上嘹亮的歌聲,還有教堂裡虔誠的讚美詩。
畢竟櫻木要活潑得多,指向窗外說:“看!那些人我認識,他們上次邀我一起玩來著……不過好可惜,我們家不准紋身……”
“你?”流川連頭也懶得扭:“算了吧……你現在的樣子已經夠蠢了。”
櫻木忽地轉頭瞪視他,尚未來得及反駁,流川平靜地說:“看到那群頌古蘭經的阿拉伯人了嗎?有個王室成員最喜歡賣弄家財,上次帶著一幫人賭我學犬吠……他們走了之後我還得開割草機繼續打工……”
櫻木不吭氣了。這不是什麼稀奇事兒,總統的女兒也在這裡念書,仗勢欺人的數不勝數,見多了早就麻木了。但看看流川那兩片抿得死緊的嘴唇,淡漠之外更有一份孤傲,就是很為他不值,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太過分了!下次咱們一起去揍扁他!”
“那倒不必,我打得他半個月沒下床。”
“你…………”櫻木識趣地閉嘴了,枉他白擔心那麼久,“狐狸,快考試了你怎麼一點都不發愁?”
流川懶洋洋地掩口打了個呵欠:“部分可以申請免考,平時成績也都是A,怕什麼?”
可恨啊!櫻木撅起嘴撥弄面前的風鈴,怎麼看這隻狐狸都不像比自己聰明的樣子,為什麼他功課那麼好?
“你有學習上的煩惱嗎?”流川這次的口吻是誠懇的。
櫻木有點發窘:“唔……別的還好啦,就是英文寫作最頭痛,應用數學也有點困難,法律基礎不是太好,市場營銷……”
“停!”這傢伙到底是如何考進S大的?!流川鬆開方向盤攤攤手:“前兩項我可以幫你,專業課你就自己發奮吧。”
“嗚嗚嗚……狐狸你太沒有同情心了!……”櫻木捂著臉佯哭,從指縫裡漏給流川一個燦爛的笑容,按下音響開始聆聽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借著旋律的掩護生硬地說,“謝謝……”
開到金門大橋上時,櫻木蒲扇樣的巴掌大力猛拍流川的肩膀,疼得他直歪嘴:“狐狸,快停車!現在剛好可以欣賞日落耶!”
流川沒他那麼浪漫,巡視周圍穿梭般的車輛洪流,狐疑地問:“不會被開罰單嗎?”
櫻木已經推門跳下馬路:“管他呢!等有員警過來再說。”
流川只得捨命陪君子,把車儘量泊在道旁,走到護欄邊上俯瞰悠遠綿長的海岸線,白沙細膩柔軟,海水透明得像聚光燈下的翡翠。流川以前常常獨自望著這樣的海灘出神,覺得它們跟自己一樣寂寞。可是今天,別過臉看向身邊突然安靜下來的人,緋紅的髮絲與海天相接處近乎燃燒起來的雲彩相映成趣,從額頭到喉結的線條被夕陽染上了模糊的一層橘色的邊,淡淡的寥落情緒被那人罕有的沉思驅散了。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的睡臉沉浸到海平線以下去了,櫻木緊了緊領口,心虛地盯著不遠處快步走近的警員身影敦促道:“走吧。”

“峽谷謠”是一家有著濃濃的西部風韻的酒吧,擰開銅制的門把手,首先吸引流川目光的是那恍如峭壁般的原石砌成的牆,像是生生從洛磯山脈上割裂開來,每一道風霜的痕跡摸上去都那麼真實,自然的風情就在這不加雕飾中暴露無遺。昏黃的燈光投在亂無章法地掛著老式木框畫的牆上,古樸雅致的紅木桌上顫巍巍搖曳的燭火,無不營造出一種靜謐而內蘊張力的氛圍。
對於習慣了文明都市生活的流川而言,牛仔式的生活一直是個充滿了誘惑力的夢想,可以暫時放下因生存壓力而緊繃了一天的神經,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剛剛逡巡罷牧場,信馬由韁歸來的牛仔,撣撣帽上的灰塵,解開頸上的手帕,拍一拍腰挎的寶貝左輪,暗自對它道一聲“我要輕鬆一下,你也可以休息了”。
吧台前已經坐了幾個高矮胖瘦不一的人,櫻木熟門熟路地跳到高腳圓椅上,轉了半個圈面向調酒師:“一杯蘇格蘭紅酒。”
櫻木身旁一個蓄著兩撇八字鬍的人回頭看了看立在暗處的流川:“咦?今天有帶新朋友來啊,是灰姑娘52號嗎?呃?!是男生啊,挺漂亮的,像個水晶娃娃……”
正忙於阻止櫻木喝酒而命令侍者換成檸檬汁的流川頓了一下:什麼灰姑娘52號?難道白癡是王子不成?滿腹疑竇地去看櫻木,亂蓬蓬的頭髮下面,闊嘴笑得咧到耳根,不由洩氣地想:世上有這麼沒氣質的王子嗎?
“去去去,別胡說,人家可是乖寶寶,叫流川楓,”櫻木照那人背上扇了一掌,慶幸光線昏暗的程度使流川看不見他臉紅,“這是我的朋友野間,那個金髮的是大楠,胖子是高宮,我國中的同學。我可是櫻木軍團的領袖哦!——洋平呢?”
“人家是高材生,難道我們都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嗎?”大楠故意酸溜溜地:“櫻木啊,你不要口口聲聲只關心洋平好不好?有我們幾個陪你還不夠嗎?”
“因為洋平比較讓我不放心啊,都像你們閑得發慌嗎?”櫻木嘟噥著吐出含糊不清的字句,勉強咽下流川塞到唇邊的檸檬汁,酸得牙根都軟了。
洋平是誰?流川揣測那是櫻木要好的朋友,不過看看他跟這些怪人嘻嘻哈哈的樣子……受不了地低低歎了口氣,真可謂物以類聚。找到吧廳角落裡一張微微泛黃的短凳,坐在那個角度讓他得以方便地觀察整個酒吧。
“花道啊,被你的NO.51,叫什麼來著?……晴子甩了嗎?哈哈哈……”和光三菜鳥笑成一團。
“砰砰砰!”三聲脆響,櫻木挨個用頭頂槌過去,“不要瞎扯!晴子小姐可是本天才很重要的人,我們要一起上課放學,一起去看日出日落……”
“是啊是啊,”那三人笑得更誇張了,“還有朝霞晚霞……你都說過50遍了,哪一次不是照樣被甩?”
我們倒是剛剛看過日落……流川攥緊了雙拳:原來白癡發呆是因為思念別的女人?等等……我為什麼說“別的”?……
那個圓滾滾的胖人兒高宮望端著酒杯醉醺醺地走攏來,靠近正凝神欣賞油畫的流川,踮起腳跟試圖去勾流川的脖子,肉麻兮兮地笑:“那個傻瓜冷落你了嗎?別理他,咱們聊聊……”
“啪!”
流川下意識一個乾脆的過肩摔,高宮應聲倒地還滾了兩圈:“哇!∼∼∼流川你也太狠了,逗你玩玩的……”
在場的五個人,包括流川自己在內,全都愣住了。
櫻木牙關喀喇一響險些咬碎厚厚的玻璃杯:“狐狸??你們家是開道場的嗎?……好身手……”
高宮悶哼了半晌就是不見動彈,流川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有點應激過度:“不好意思……”
櫻木開懷大笑,從背後一把抱住流川,把下巴擱在他頸窩裡,拿鞋尖踹踹久久不動的高宮:“狐狸是我的,你們不要癡心妄想了,哈哈哈……”
這傢伙胡謅什麼?!流川被他說得心坎兒突突一跳,回眸探詢時,深棕色的眼瞳坦坦蕩蕩,一派清明,注意力全放在了嘲笑高宮身上,顯然適才是十足的無心插柳。
高宮支撐著快散架了的軀體慢吞吞地爬起來,兀自迭迭呼痛:“花道啊,你這個朋友真不賴,這麼帥氣不說,危急時刻還可以充當保鏢。哎唷……”
櫻木聽著這話不受用了:“喂!這隻狐狸難道比本天才英俊嗎?”
流川警覺地側頭,這一下只差沒把自己的面頰撞上櫻木的唇:“你需要保鏢?”
櫻木被他過人的敏銳弄得措手不及,忙炫耀似的捋起袖管露出結實的塊狀肌肉:“哼!你認為有人能從本天才這裡討得了便宜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哦,”流川訕訕地說,“我討厭肢體接觸,所以……”
“那你為什麼不摔花道呢?”一個清朗的嗓音在背後響起。
櫻木火燒尾巴尖兒似的放開流川,看看自己的手,神情尷尬,但馬上就撒著歡兒跑過去牢牢擁住靠在門上發話的少年:“洋平!你好久沒來看我了……”
流川費解地顰眉:他是在撒嬌嗎?這像什麼樣子?
洋平眉宇間幾近無形地掠過一絲難受,櫻木立刻會意:“我是不是碰到了你的……”
洋平搖搖頭,捂住自己的右肩沉聲說:“我們上樓去。”說著脫下風衣搭在臂彎裡,待走到流川近前看清他長相的瞬間,眉尖極輕微地一軒,溫文的面具依稀被震驚割出一條裂痕,卻很快以隨後而至的友好笑意撫平了:“你好。我和花道有些急事,你稍等……”
流川無聊地在樓下等了將近個把小時,還是沉不住氣緣著木質樓梯上去一探究竟,在門口一窺,當即嘔得半死——偌大的空間裡彌漫著愛爾蘭鄉村音樂,300瓦的燈泡外罩著鐵絲製成的護網式燈罩,寶藍色的地毯與其上隨意地擺放著的幾張乳白色的座椅形成和諧的搭配,綠絨桌上彩球嘭嘭響著不斷入袋,原來他們悠哉遊哉地打起了檯球。
流川大踏步走過去,用肩頭撞開櫻木,奪過他手裡的球杆,目光卻挑釁地盯牢洋平:“我來!”
“臭狐狸!”櫻木正在興頭上,很不高興流川打斷他,握住球杆不放,指著對面的洋平說,“你為什麼不去跟他搶,偏偏要搶我的?”
“花道,”洋平瞭解地望著流川笑笑,不無憂慮地看著那根木杆逐漸被扭曲到某個接近折斷的角度,“你就讓流川打一會兒好了。”
櫻木很聽話地鬆開了手,氣呼呼地說:“那就讓給你打,只有一下下,聽見沒有笨狐狸?……”
流川不理他,拿澀粉擦了擦杆頭,左手拇指貼住食指微微上抬,弓起其餘四指,右手握住球杆架上去,輕輕往前一送,紅球劃出一道刁鑽的反彈弧,無聲地滑入了左底袋。
櫻木眼神中露出贊許的意味,洋平也明顯打起了精神,但仿佛是為了壓抑什麼,他自樓下那一眼後就沒再正視過流川。
………………
“啊耶?洋平你居然輸了?想不到還有本天才以外的人能夠打敗你啊,你不是讓他的吧?”洋平不回答,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櫻木心有靈犀地掏出打火機為他點火,“你怎麼不說話?”
洋平疲憊地把臉埋進手掌。他還真不是有意輸的,但事情的關鍵在於:球局之外,這似乎是頭一次有其他東西的失控令他感到無能為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