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小漪

〈2〉 

 

流川第二次遇到櫻木是在馬場。

出於對古典書籍裡馳騁沃野的某種莫可名狀的嚮往,抑或是為了暫避鋼筋水泥的喧囂,流川心血來潮地填了一張馬術課的報名表。那個下午風和日麗,流川也不過就是隨意穿了一套運動服出門。到了場地一看周圍全身戎裝的各色人種,流川才稍微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以他阿米巴原蟲級的粗線條,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默默地從馬廄牽出一匹矯健的棗紅馬,撫了撫它光潔油亮的鬃毛,流川踏著馬鐙翻身坐好,小腿稍微加勁一夾馬肚,馬兒昂首長嘶,閃電般掠出去了。

流川舒暢地閉上雙目享受短暫回歸叢林的粗獷質樸,仗劍江湖的正氣逍遙,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如在眼前──風在耳邊颼颼呼嘯的感覺真好。

塵埃落定,再睜開眼睛時,流川就看到了櫻木。背景是清朗廣袤的碧空,黑色的騎士服,咖啡色的皮馬褲,黑色的馬靴,鬢角的帽沿下滑出幾綹鮮紅的髮絲,一副異常吃驚的模樣望著流川。
應該說,不止是櫻木,幾乎整個馬場上的人都怔怔地注視著流川。
隱隱覺得這麼多人自發地對自己行注目禮十有八九不是表示褒揚,流川預感不妙地扭頭去看一旁姍姍來遲的教練訓練新生時,窘迫得似乎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湧到了臉部,英俊白皙的面孔上浮起來幾條若隱若現的青筋。


原來,這堂馬術課不是學賽馬,而且要伴隨著音樂節奏引導馬兒做一些類似於奧運會“盛裝舞步”競賽的運動比如伸長快步、走直線等等,人和馬要儘量協調一致,以此顯示配合完美。
櫻木策馬走近,飛快地從褲兜裡掏出一個黑乎乎呈圓筒狀的東西往流川胯下的馬背上猛戳了一記,那馬驀地仰首嘶鳴一聲,前蹄一撩疾躥出去,險些把流川掀下沙地來。
流川心頭火起,剛要發脾氣,櫻木卻用左手攬過他的腰來與自己共乘一騎,待扶穩後朝著教練的方向高高舉起右手,把音階拔高兩個八度運勁一喊,氣壯山河:“教練,這匹馬是不是不正常?”

場邊的人們紛紛露出恍然大悟的體諒表情。流川死死捂住嗡嗡炸響的雙耳,雖然臉上還有些發燒,卻不能不感謝櫻木替他解困的好意,囁嚅了下薄唇:“謝……”
“不要緊……”輕輕上提韁繩躍過一道半人高的柵欄,櫻木辭不達意地設法勸慰流川:“好像……可能……有那麼一種說法是:如果你的父母沒條件在你五歲以前讓你開始學騎馬的話,那你很可能這輩子都沒法在馬背上找著那種優雅?從容??……的感覺了,大意是這樣吧?所以……其實你也不必太介意的,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本天才這麼厲害,啊哈哈哈……”
“…………”流川啞口無言。滿肚子真誠的感激被櫻木毫無理由的自大狂妄踢到了爪哇國,完全提不起道謝的興致了。

突然,櫻木吸吸鼻頭咋呼起來:“哇!狐狸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流川的臉迅速由紅變白,昨天宿舍暫停熱水洗不了澡,可還不至於這麼快有異味了吧?
風暖洋洋軟綿綿地吹拂著,櫻木繼續他天才的推測:“嗯……有點像被太陽曬乾了的草籽的氣味……”
流川不大理解櫻木在說什麼,不過,至少確定不是汗臭就好。
走到場外,櫻木抬腿下馬,和流川一起把馬交還給工作人員,“你下次不要挑純血馬了,性子很烈的,一般人駕馭不住。嗯,阿拉伯馬應該比較馴良一點……”
流川很不給面子地打斷他如數家珍:“你剛才在馬身上做了什麼手腳?”
櫻木一愣,然後自鳴得意地大笑:“你問這個嗎?”取出那個手電筒狀的東西遞給流川,“防暴器而已。”
流川知道那是可以瞬間釋放高壓電流的裝置,儘管灣區的治安不算特別好,但嬌柔女生以外,高大魁梧的櫻木也隨身攜帶這種玩意兒未免太匪夷所思:“你難道……用得著?”
“哦,”櫻木打岔地指向不遠處一輛七成新的香檳色Lamborghini,“好玩嘛……你那天不是說要找房子嗎?我領你在附近轉轉好了。”
流川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輛車:“二手的?估計也不會便宜。”
櫻木拇指屈向掌心:“錯了!四千塊就搞定了,很便宜啊!”
流川瞪大了狹長的眼眸,喉嚨裡咕噥出一句:“那買主肯定也是白癡……”
櫻木沒聽清楚,把賽馬專用的白手套摜到汽車前臺上:“你說什麼?”
“沒什麼。”流川拴好安全帶,注視著櫻木啟動換檔的一系列動作:“你開車的姿勢很生疏。”
“我說怎麼不自在呢!”櫻木解開絲絨面騎手帽繫在頦下的搭扣,摘下帽子,鬆掉白襯衫最上方的一粒衣紐往頸子裡扇風,像是回避什麼似的呆了一下,而後微笑起來:“是啊,新手上路。”


穿越層層迭迭的紅樓白樓和茂盛的棕櫚林,駛到爬滿常春藤的巨型拱門附近時,櫻木踩了一腳刹車,降低車窗朝一個迎面走來的東方男子招手示意:“中年人!嗨!牧紳一?”
膚質黝黑的偉岸男子停下腳步,湊近車子在櫻木額角彈了個爆栗:“櫻木啊,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尊敬學長呢?”
櫻木吃痛地摸摸前額,大大咧咧地笑笑:“嘿嘿……牧學長,你一定知道便宜的公寓,推薦給我?”
“就知道你找我沒好事!”阿牧從左胸的衣袋裡拿出鋼筆和便條紙,“你大概要什麼樣的?多少價格的可以承受?”
櫻木轉向流川:“狐狸,你要什麼樣的?”
“$200至300左右,”流川大略盤算了一下,指指自己的耳朵:“宿舍太鬧,我好靜。”
阿牧會意地頷首,動筆刷刷刷畫了一副草圖遞給櫻木:“照北開就好了。”
“多謝!”話未落音櫻木已經重新啟動,一邊向流川補充介紹:“這是我們日本留學生會的會長,叫牧紳一。你注意到他身後有個眼睛圓溜溜的、很清秀的男生了嗎?他叫神宗一郎,跟中年人是‘一對’呢!”
“一對?”流川一時沒緩過神來。
“就是‘那個’嘛。”櫻木一個勁兒地擠眉弄眼,滑稽程度令流川忍俊不禁。
“噢……”流川終於懂了:“你討厭這種關係?”
“不是。”櫻木無所謂地搖頭,“與本天才無關。”
不明白為什麼,聽到櫻木不反感同性戀,清清淺淺的寬慰的感覺在流川心裡稀釋開來:“唔……汽車香水很難聞。”


漸漸的,櫻木已經能夠從流川零碎的詞句中領會他本來要表達的完整意思了,撈起圓錐狀的玻璃瓶湊到人中上用力嗅了幾下:“好像……是有點怪怪的。那下次你來我就換一瓶好了。”
流川始終保持水平狀態的唇線因“下次”二字而上揚了一個聊勝於無的弧度,下一秒卻不甘英年早逝地悶吼出來:“白癡!開車專心點!”
櫻木置若罔聞,興奮地狂踩油門踏板:“呵呵,七拐八拐總算上了高速公路了,不超速怎能過癮?狐狸坐穩了,上了本天才的車,就該有跟我同生共死的覺悟啊!”
“什麼……同生共死?……”這傢伙的遣詞造句太缺乏必要的邏輯性和可信度了。流川苦笑著,愈重複愈小聲,盯住電子計速儀上的綠色指針理性盡失地不斷順時針攀升,面色發青地摳緊了車頂的拉手,絲絲瀏海順風向後飄揚起來,恍惚覺得整個身軀都在令人窒息的狂飆裡被卷上了天。
忍不住側頭去看櫻木的臉,全神貫注,興奮不已的神情,輪廓深邃而堅定。想不通,為什麼這種瀕臨死亡一樣的極速駕駛會令他如此愉悅呢?


“狐狸,你是有拿獎學金的吧?”櫻木還有閒情逸致聊天。
“嗯,半獎。”
“那也要打工嘍?還是蠻辛苦啊。”
“還好。”
“喂!你不能多說幾句話嗎?”
“開你的車,白癡!”顧慮到同歸於盡的惡果,流川艱難地按捺下一拳打過去的衝動。雖然,這隻紅毛猴子的腦細胞組織結構雜亂無章,但跟他在一塊兒很提神,那天由始至終,流川都沒有打瞌睡,不論言談舉止如何幼稚無聊也是神采奕奕。而且可以說母語,想到此處流川敏銳地發現,儘管櫻木的語法糟糕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語音語調卻比初來乍到的自己要略顯圓熟,與人交流也更加自如。


到了阿牧介紹的地方,櫻木叉著腰指指點點,橫看豎看不滿意:“才十幾平米的屋子,沒有彩電,沒有抽油煙機,冰箱、洗衣機、木傢俱全都是舊的,還要350美金?我那裡一個人住兩層樓,外帶花園才500啊!”
房東老太太翻翻混濁的眼珠,辭令是頗為譏諷的:“先生,您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您那裡是不是還有停車場和游泳池?”
流川也用聽天方夜談般的訝異斜睨櫻木:“白癡,你分得清別墅和公寓嗎?再說,你那房租也太離譜。”
櫻木歪著腦袋,仿佛陷入到冥思中去,良久,懊惱得咬牙:“木暮公──”
“木暮?”流川不曾忽略熟悉的日本姓氏,“你的朋友?”
“我們家──”櫻木硬生生地頓住,笑,“差不多是那樣。”


那天,在櫻木的挑三揀四胡攪蠻纏之下,流川還是沒能覓到合意的房子。
“對不起。”月上柳梢頭的時候,櫻木把流川送回宿舍樓下,慚愧地這樣說。
流川搖搖頭。無論如何,櫻木是個熱心人,而流川現下更為關注的是有沒有恢復供應熱水,能不能痛痛快快地洗個澡。

即使天縱英才如流川,那時的他也預計不到,在不久的將來,他還會有很多機會聽到櫻木說“對不起”,而那之後所代表的諸多含義,可就比現在的無傷大雅要複雜得太多太多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