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小漪

〈10〉 

 

黃昏,花木馥鬱的春季,紀念教堂前芳草如茵的敞坪上,聚集了一群黃皮膚黑眼睛的東方人,三三兩兩地在談論什麼,不時爆發出笑聲。
樹蔭下背靠背坐著的二人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出,不僅因為他們的外表,也因為他們的沈默。
打破僵局的是那名稍嫌瘦削的清秀男子:“今天是日本留學生聚會的日子,你是會長,為什麼不多說幾句?”
左側的魁梧男人食中二指撐著太陽穴苦惱地說:“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今天精神不佳。”
清秀的男子神宗一郎同樣再沒有了言語,因為清楚困擾他的戀人牧紳一的是什麼。
那天清晨,阿神在與牧同居的涼臺上看見了樓下那個秀麗驕傲得一如當年、又平添了幾許世故沈著的少年對自己的戀人張開雙臂,依然掛著那個攝人心魄的笑容:“紳一,我革命成功了!你怎麼啦?……不歡迎我嗎?不為我們的將來高興嗎?”
阿神緊張地揪住了襯衫前襟。紳一,不要回應他,告訴他你已經有了我……
但是,在阿神空明的瞳眸裡,映出的景像卻是牧躊躇了很久,而後緩緩地,緩緩地踱過去,強有力的臂膀穿過少年肋下,輕輕一帶,用寬闊溫暖的胸膛迎接包容了他。
牧朝向阿神的半邊面龐上,浮現重拾了一度遺失在蒼茫人海的珍寶的欣悅及滿足,使得那張微露黝黑的臉上霎時煥發出炫目的神采。
金紅色的晨曦突然間黯淡下去了。

沈默,也許是為了掩飾,也許是為了逃避,更多的僅僅是為了抓牢這一時半刻共處的甯馨時光。
但這樣尷尬的沈默畢竟還是被一陣機器的轟鳴打破了。
抬起頭,一架直升機低空飛近,螺旋槳翻攪著氣浪,機艙門口垂下來的一道條幅在風中烈烈作響。
草坪上嚇附近的學生都看見了,紛紛指點議論。
阿神的視力較好,瞇起眼睛一看,白色條幅上歪歪斜斜地寫著:“狐狸,我們講和吧!”
牧僵硬了半日的面部肌肉終於因為這幼稚的舉動而有了須臾的鬆弛:“這是櫻木的傑作吧?他跟流川又鬧彆扭了?那個傻瓜!……總算沒忘記寫日語,還不至於太丟人……”
“好像是的,”阿神信手拔了根身旁的嫩草一節一節地掐著,“他大概以為流川今天來參加聚會就能看到吧,可惜那一個請假早退了。”
“年輕就是好啊,”牧的語氣充滿感慨,“可以百無禁忌地浪漫,產生誤會了也還來得及挽回……阿神轉眼就研究生畢業了呢……”
阿神生硬地笑:“紳一還不是一樣……”
夜幕匆匆垂落。

這時的流川在家裡用心細緻地粘那個意義非凡的水晶球。雛形已經差不多了,奈何有幾片碎屑卻怎麼也找不到。流川挪動了床和桌椅,甚至掀起地毯臉貼著地面以不亞于資深FBI的執著細細找尋過,也沒有新的收穫。
流川是如此的專注,以至於回家的櫻木在他背後站了二十多分鐘都未曾察覺。
直到流川覺得口渴,想起身倒杯水喝的時候,頭往上一頂,剛巧撞到了櫻木的下巴。
相顧無言的彈指一揮間,竟漫長得像是幾度輪回。
苦苦抑制下撲向前方的衝動,卻鎖不住眼中流淌的思念和依戀。
倘若換一個角度來評價情人間的衝突,在某種程度上亦可以轉化為感情的催化劑,而且越激烈效果越明顯。
流川瞪視著鬼魅般現身,忍痛皺眉的櫻木,明明是驚喜交加的,卻怎生努力也無法讓緊繃的面部線條哪怕緩和一丁點兒,思來想去只曉得訥訥地問:“你……你回來了?……”
說完便覺得自己愚笨無比,櫻木好端端站在眼前,這樣的廢話等於沒說。
那一位也好不了多少,嘴唇蠕動了半晌,目光四面八方滴溜溜地亂轉,就是怯於直視流川,最後停在了天花板的蓮形吊燈上,結結巴巴地說:“那個……洋平……洋平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畢竟流川先恢復語言組織能力,平靜地說:“說了很多,全是我希望你親口告訴我的。”
櫻木低下頭不再說話,只是從紙盒裡抽出一疊面巾紙,輕柔地拉起流川的右手,按壓在被水晶的尖銳棱角割破、滲出縷縷血絲的指尖上:“我……以前隱瞞了自己的家世,是我的不對……但我也是有苦衷的……我有好幾次都想跟你說清楚,又總是覺得時機不妥……沒想到惹得你發那麼大的火……”
見流川沒有動靜,櫻木又試探著開解他:“……其實哦,有錢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就一點兒也不稀罕……你不是姓流川嗎?流川在日本可也是個顯赫的家族……”
流川被這言不及義的安慰逗樂了。順勢握住櫻木的手,白皙的緊握著淺棕的,掌心貼合時仿佛迸發出熾熱的高溫。將他的手指掰開又再合攏,十指緊緊地交纏:“白癡……那跟我有什麼關係?難道姓德川的都是將軍嗎?”
櫻木漲紅了臉罵道:“臭狐狸,你反應慢一點會死啊?”
“比你慢就會……”流川遊刃有餘地反駁櫻木,雖是打趣的語句,卻飽含濃濃的親昵意味。從背後把那個基本完工的重生的水晶球遞到他鼻子底下,盡力讓自己的言詞聽起來讓人覺得誠懇:“我……我也不是故意打碎它的……你瞧,我大體上粘好了,還剩幾片實在找不著……”
櫻木的眼睛立即明亮了,微微地笑著,低聲呢喃:“真的嗎?我的確擔心你不喜歡……你當時只說了‘謝謝’,可沒有說喜歡呢……”
流川的鼻頭一陣陣發酸,洋平的話猶在耳畔迴響:
“花道還為了不靠家裡的錢、送你一份真正意義上的禮物而去打工,再三央求老闆讓他超量加班。他夜以繼日地工作,累成那副模樣,我看著都心疼……”
眼眶竟隨之被濕潤了似的。
我為什麼會那般吝嗇,連一句“我很喜歡”都不肯好好地對他說?……
還好你沒有真的離開我,還好你又回來了……
混沌的大腦想不出要如何彌補與回報,就把櫻木後邊的話埋進了唇齒間:“不准再騙我!……”
“嗯,再也不了……”
………………
那一晚後來的記憶,每一個細節都那麼清晰,在經年後因落淚而濕潤的夜裡反復重現,觸動猶未結痂的舊日傷口:完全袒露彼此的戰慄與慌亂,摸索瞭解對方身體的笨拙與興奮,融為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的親密與幸福……

流川是擁著櫻木入睡的,醒來時迷離地一伸手,什麼也沒摸著,原來櫻木早已不在身邊。
清朗澄潔的月光水一般滑下面龐,襲入肌膚,流川倏然抱衾坐起,搜索著昨夜殘存的印象——激情過後,櫻木略顯疲憊地獨自走進浴室沖洗,然後堅持回自己的房間,拒絕任何形式的撫慰,讓流川覺得不無失落。
如同被螞蟻叮了一口,算不上痛,但心裡就此隱隱約約地種了根刺,時不時發作一下,提醒著關於某些事物不夠完美的惆悵。
記得洋平說過,櫻木是在摔摔打打中長大的,所以對身體接觸額外敏感……流川也只能這麼解釋櫻木的行為了。
所以那天及以後的歲月仍然算得上流川最最快樂的時光,快樂得叫流川忽略了它流逝得何等倉促。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