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

小寶

〈5〉愛.之三

背景音樂:“Diva” --Sound Track by Cosma Vladimir

天色陰暗,似乎連人眼前一片視線,都是灰濛濛的.在雪國的車站沒有多少人往來,現在還不是到滑雪旺季的時節.

寂寥的候車室之外,寂寥的氣氛.

流川家一行人是此時唯一的聲響,傭人們的交談聲,幾名女佣在附近店家購買土產的挑貨聲.

他們要回東京了.


這一趟來,還是像十三年前一樣不真實.

雖然重遇,甚至自己也墮入愛河,然而,一切卻只能像這裡正要溶化的雪一樣,沒有意義的出現,無法挽留的消失.

站立在候車室外,流川楓身穿深黑色的和服,俊臉淡漠.但是他那偶然向道路上,引頸觀望的動作,卻有股掩不住的憂戚感.

他是在等待那個,分別了好幾天的人,來給自己送行吧?


那日櫻木走後,雖然能在旅館的宴會上相見,也要求旅館主人,再安排櫻木為自己表演,但是,櫻木始終都沒有再與自己有半句的交談.彷彿帶上了微笑的假面一樣,他的心已經遠離,不再回到自己身邊了.


木暮和三井前天就已經回東京去,他們一行人在雪國待了十三天,早超過了預定的期限!一些該處理的急件,流川楓委託木暮先回去幫他打發.

“我隨後就回去.”說著這話的流川楓是冷靜而無表情的,一如以往.

然而,這其實是流川無用的掙扎---早回去跟晚回去,又有什麼分別呢?


“旅社的人應該有告訴他,是今天早上吧?”流川楓心裡確實在等待,那個自己也不知他會不會來的人.


再一次望向道路時,流川楓的臉上出現了目光集中一樣的表情!

他來了.

穿著緞黃色的雪褲,粗製的上衫,和老舊的一件大外衣.

流川楓瞬間覺得,時光又回到十三年前---他是特地穿得像初遇時的樣子,來給自己送行的吧?

沒有說一句話.櫻木看著流川楓,正目光炯炯的注視著自己,好像拿他沒法子一樣,深吸一口氣,又快疾的嘆出來.回望流川楓一會,忽爾笑了,一付無賴痞子的模樣,說道:

“社長是在這裡瞧見了哪一家的姑娘,想求我幫你介紹嗎?”

多麼可惡的笑容!流川楓有點生氣,可是看到他來了,就不是能夠真的惱怒了.

“白癡!我在看我花錢養的男妓,敢到現在才來送我!”只是嘴上還是不饒人!

“嗤!臭狐狸!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呀?本天才是不屑,要不然哪天我也來用金磚砸死你這隻狐狸!”一付生氣模樣的櫻木,其實也不是真的惱怒他.

“來幹嘛,不是說不上東京?我沒買你車票!”一時之間收不住,已經好幾天沒有這樣,跟他“真的”講話,一抬槓起來就有點沒完沒了,反而,無法對他說出自己的思念.

“我是有事情跟你說.”櫻木不理會流川要吵架一樣的態度,表情有點認真.

流川愣住,心裡有點激動起來:“他是不是改變主意了?!”

櫻木似乎看出他心思,接著繼續講:“我不能去東京,而且我有事情想拜託你.”

(再次失望的心情才剛浮上,竟爾又聽見更驚人的話語.)

“再也...不要再到這裡來了.”櫻木望住自己繼續說著,臉上神色清清淡淡.

“...在說什麼?!”流川楓完全不能理解他這是什麼要求!!

“喂,冷靜一點!先聽別人解釋好不好啊?...你這隻狐狸笨就算了,脾氣還很不好ㄟ!”櫻木這麼說著,同時望了望車站裡還在等車的流川家人們.

看著眼前這個什麼人都不管的笨狐狸,上前把他手一拉:“跟我來一個地方.”櫻木拖著流川踏步向前,心想:“還是到沒人的地方跟他說吧,免得他發狐狸瘋!”


一路被櫻木手牽著,流川楓心裡非常複雜.他希望就這麼走下去,最好走得太遠,趕不及回來坐火車,可是又希望停下來,有時間說服他跟自己一起回東京去.

我一定要跟你分開嗎?

剛才他叫自己不要再來,又說不上東京,那是要訣別的意思嗎?可是,那又為什要穿得像那時的樣子來送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拉著自己的手?

想瞭解他的意思,又害怕去瞭解他的意思,這樣被自己矛盾的心情,給折磨著.


終於走到一處無人煙的路段,是近深谷處.一道陽光竟從陰日的雲霾裡透射下來,落在青山上一道淡淡的光.

櫻木拉著流川楓的手想鬆開,反而被流川緊緊握住.他回頭望向流川,神情深刻.一會,指著路旁幾塊岩塊,說:“我們坐那裡吧,你的車還有二十分,我說完大概也趕得及.”

流川這才放開櫻木的手,兩人一同在黑色的岩石上面並肩坐著.

櫻木微低頭,似乎在想著什麼,然後終於說道:“我不能跟你上東京去,因為我已經答應別人,要到別的地方.”

流川楓覺得腦中轟轟然,他沒有看櫻木,也沒有說話.

“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那個洋畫家吧?”櫻木開始侃侃而談.

“十三年前我們在山裡見面打架之後,我回去,又被師傅毒打一頓!哈!他看到我身上被你咬的印子,以為我亂來哩!那時後我剛開始學舞,真∼的是很痛苦哪!成天都要被管得緊緊的,注意儀態,注意舞步.師傅他是很可怕的唷!他說要學舞啊,就得從食衣住行都要一起學起,害我天天都覺得自己變得像婆娘一樣,都快要抓狂了!!”

櫻木看了流川楓一眼,笑著:“所以碰到你這隻愛打架的狐狸很痛快,而且又打不死!哈哈哈!”

流川楓看著櫻木的笑臉,腦中的暈眩感,竟開始逐漸消失---這是櫻木第一次對自己說關於他的事!

“後來幾天,村裡來了一群人.裡面有一個好像跟溫泉旅館的老闆是故交吧?總之,那時候,師傅跟木暮前輩都被邀請,我跟晴子雖然也想去,可是年紀太小,師傅不准.”

櫻木看住流川:“其實那時候,我是因為知道你也住在那裡,所以才想去哩!”

“那個旅館主人的故友是我舅父.”流川楓說著,心臟微微的在疼痛,因為想著不知這到底是有緣還是無緣?

“哦?是嗎?”櫻木隨口應了一下.

“...你為什麼不自己來找我?不是都背著我回去過嗎?”

“哎∼這個...嘿嘿,我那時候把你打得太慘了啦!又不知道編謊話嘛,所以你家佣人知道是我打你,就把我轟出去了,要是再去找你,他們說就要找師傅告狀,我可是死得更難看吶!”

櫻木漏去一點沒說---當他發現原來流川楓是個大少爺,那種有些賭氣而不願再進去旅社裡找他的心情.

不過其實他還是有去找流川楓的,只是,他又是跑到旅社附近的山裡,想碰碰運氣,看看流川楓會不會出來?卻沒想到是和另外一個大自己一歲的少年相見,一個奇怪的少年,看著自己的紅髮,竟然劈頭就問:“你是不是天狗?”

奇怪的少年,後來又見面,他成了一個畫家,對自己說,十多年來都沒有把自己給忘懷.

“所以啦∼”櫻木繼續說著:“那群人裡面有個傢伙,碰巧就跟他認識了,就是後來的洋畫家啦!∼”

“...就是他在你背上刺青?”流川的臉色又酸又難看!

櫻木看著吃醋的流川,有些無奈的說:“他其實人不錯啦,幫了我很多忙...我答應他,等師傅死了之後,就跟他到巴黎去.”

“你喜歡他?”流川的心揪得很緊.

“那倒不是...那傢伙,大概只是覺得我舞跳得好吧?可能是有收集珍奇異獸的嗜好也說不定?嗯!大概是這樣!”櫻木一付誇張的認真表情,又是在打趣.

流川楓稍稍放下心來:“那你就像猴子一樣,去讓人關在籠子裡嗎?!”嘴上還是不饒人.

“那有什麼辦法?”櫻木卻不反擊:“已經答應人家的事啦!...”好看的臉,是很認命一樣的,無波無瀾.

流川楓一時望著心上人這樣的神情,卻是不能言語.

投射在青山上的光已經微微移動,有些偏向山後,不再是它原來的位置上.

櫻木淡淡的說著:“反正,我也是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啦!”


流川楓望著櫻木,終於瞭解,一切都是太遲了!...

太遲了.

就像是光的移動,雪的溶化.

太遲了.

消失的,就是不可能再回來一樣.


就像希望從未與他相見是不可能,希望他不要有那麼悲傷的人生也是不可能.


太遲了.

光已移動,雪也已溶化.


“好了!再不回去,你這隻狐狸得用爬的回東京!”櫻木突然就站起身來,拍了拍雪褲.

流川楓還坐著一會,身體像不情願一樣僵硬的站起來.櫻木看他一眼就自顧邁開步伐往前,流川楓從旁跟上,忍著不去牽櫻木的手.


他開始要努力的說服自己,他跟櫻木是無緣的這一件事!

眼前這個紅髮垂地的男子,再十分鐘不到,就會永遠在自己生命中消失了,因此不能太過放縱自己,否則一牽住他的手,就無法再鬆開了!就無法再鬆開了!


但是流川楓決定給自己這十分鐘的時間,在這十分鐘,他准許自己去感覺.待在他的身邊,一起很平常的走路,他的氣味,他微微飄動的紅色長髮.

再十分鐘,再十分鐘就好!想讓自己的心,陪著他,跟他在一起!


但是後來的流川楓,此生從未再像當時那樣的失態!


當兩人走近候車室,晴子突然向他們焦急的跑了過來!

“櫻木!哥哥他!哥哥他!...”晴子似乎無法喘氣一樣,激動的抓住櫻木一隻手臂:“快點回去!情況不好了!快!...”

十多年來像個美麗木偶娃娃的晴子,語音總是溫婉卻冰冷的晴子,此刻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抓住櫻木的手.

這是十多年來第一次,晴子不是冷冰冰的對自己說話!

然而櫻木卻面無表情,好像晴子的話他沒有聽懂一樣!

流川楓一時腦中的血像失控亂竄!他馬上記起櫻木說過,赤木剛憲一死,他就要跟那啥勞子的洋畫家,一起去法國了!

“櫻木!!...”晴子焦躁的看著像失了魂一樣的櫻木,放棄而轉向流川楓:“對不起!請你叫他回去吧!請你叫他回去吧!”

但是流川楓的情形更糟,他全身都在發著顫抖!不知道該做什麼!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一直反覆想到:“他就要被帶走了!他就要被帶走了!”

突然櫻木說話:“不,我不回去.我在送客人.”他的表情就有點像是那天歇斯底里症發作時那樣,臉泛紅,雙眼熾燒.

“櫻木!!!...”晴子絕望的看著他,突然間,眼神中迸裂出了像憎恨,強烈灼人的目光!

她對著櫻木的臉,聲音顫抖著大喊:“妖怪!妖怪!妖怪!...”接著隨即轉身,飛也似的奔走了.


櫻木的臉色忽然變得十分詭異,似乎在微笑!流川楓自己也是接近瘋狂的狀態,他緊抓住櫻木的肩膀,聲音嘶啞的說著:“跟我走,跟我去東京!現在!”

櫻木用力把流川一把推開:“跟你說一堆話根本就是浪費時間!我不會去東京啦!混帳狐狸,要講幾次你才聽得懂!!?”

“我...不准你去巴黎!...不准你去找那鬼畫家!你是..我的!∼”到最後已經是嘶吼一樣的聲音,引來了候車站站員,和還未坐上車的幾名流川家僕的目光.

這次換櫻木緊箝住流川楓肩膀,憤怒而低聲說著:“你還要不要臉?跟一個男妓在車站前面發瘋,很好看嗎!?死狐狸,放清醒一點!!”

說完,就用力把流川楓推開.

流川楓看著櫻木---他的神情就好像十三年前,從冰溪裡被自己拉出來,那個冷得直發凍的男孩一樣!

但是這次櫻木卻不再是那個,會邀流川去把身體烤乾的人.

他看著流川,嚴肅而輕蔑的說著:“聽好,像你這樣,只曉得要別人來愛你的傢伙,是最差勁,最丟臉的!”

他說完甚至於沒有再看流川一眼,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火車進站聲響起,僕人跑來站在主人身邊,不敢多話.

流川此刻已神情木然,無意識一樣走向月臺,踏上車廂踏板.

他這次真的想要讓這列火車,把他載離這個地方.

載著他的身軀,徒然的與這笨重的機器一起遠離.

遠離這冰封住的鄉村,遠離他十三年前的記憶,遠離...


遠遠的離開,這個即將不會再有那紅髮人的地方!


“再也...”流川楓獨靠在車窗邊,重覆著櫻木花道對他說的話:

“不要再到這裡來了......”


這列離開雪國的火車在陰日中,隆隆的奔馳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