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

十甫

〈16〉Closed

 

櫻英日本餐館要結束營業了。

當老板娘櫻英花特兒作出宣佈時,縱然餐館眾員已在月前窺到一些蛛絲馬跡,但乍聽消息時,還是忍不住感到一陣心痛,有者更紅了眼眶,畢竟,大家在餐館工作已久,都在不知不覺中建立了一份感情。

“很抱歉,各位,雖然我捨不得餐館,也捨不得大家,但這是大勢所驅,若我不趁餐館還未面臨虧損的時候結束經營,恐怕到時候連你們的遣散費也付不起了。在這最後的一個月,還望大家為櫻英繼續努力,謝謝。”櫻英花特兒雖平淡地說著,但與她相處已久的員工們卻瞭解,此刻冷靜地說出這番話的她,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難過百倍,甚至千倍。

這家餐館,其實是櫻英花特兒那英年早逝的丈夫唯一留給她的資產,以及回憶。

這裡,不但有他們的愛情,也有他們在異鄉奮鬥的軌跡。餐廳內的一桌一椅,乃至餐具,都有著他們共同的心血。

結束櫻英餐館,也就等於切斷了她與亡夫的連繫,也意味著否定她多年辛勞的付出。你說,教她如何不心痛?

“老板娘,你…有什麼打算?”CC怯怯地問道。她自問沒資格過問老板娘的去向,但她就是想知道,因為她有預感,這一別,也許就永不再見了。

“我?”櫻英花特兒笑了一下,“去嫁人囉。”

此言一出,大家都不禁抽氣,有些比較“關心”的,自然就不放過機會繼續追問。

“真的嗎?跟誰呀?”“是不是上次那位高瘦男客人?”“不對。我認為是戴金絲框那位,我見過老板娘跟他約會的,他向你求婚了,對不對?”

大家七嘴八舌地追問,原本傷感、鬱悶的場面頓時熱鬧起來。然而櫻英花特兒卻笑而不答,更借故說要撥一個電話,轉身離開,留下那些表達“關心”的人繼續討論。

櫻木捅了捅身邊的胖廚子,取笑說,“老胖子,老板娘的結婚對象是不是你?你向她告白了吧?恭喜啦!”

只見胖廚子的臉倏地抽搐一下,半晌,才聽他答道,“不是我。”當他轉身踱回廚房時,櫻木聽他喃喃說道,“怎麼可能是我……”

望著他落寞的背影,櫻木突然對胖廚子同情起來。

心上人當著自己的面說有對象了,而那個人卻不是自己,那種打擊呀,真有說不出的慘烈。這是有著五十一次失戀紀錄的櫻木的親身體驗。

呣,轟轟烈烈的五十一次被拒經驗呀……

櫻木不禁自我感到悲壯起來。“都是那死狐狸,若不是他,晴子小姐才不會拒絕我!”

他的失戀記錄,有五十次是在初中時創下的。而第五十一次,則是在高中最後一年才突破。他暗戀了三年的赤木晴子,竟在他鼓起勇氣準備告白時對他說,“櫻木同學,你知道流川同學的心上人是誰嗎?他……拒絕我了……”說完,竟然還低聲啜泣。

櫻木頓時手足無措,安慰她不是,逗她高興也不是……因為,他知道,晴子也暗戀了流川幾年了。他們三個,彷彿在排隊似的,永遠只看到對方的背影。

而讓櫻木覺得更悲慘的是,他看到的,不只是晴子的背影,還有流川的──在他的高中籃球生涯,他一直都在追逐著流川的背影,未能超越,即使他已很努力,也自認比流川更努力,但每當抬頭時,總見到流川仍在他的前方。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緊接下來發生的事,竟讓他的人生起了大變化,包括愛情。

流川楓向他告白。

愣呆地看著流川,半晌,才曉得反應,“死狐狸,你發什麼狐狸瘟?!”

流川靜靜地看著他,說,“我是認真的,跟我交往。”

對望的眼睛,即使一方顯露認真執著,一方顯露驚慌無措,卻不曾移開彼此對峙的視線,彷彿天生就該如此。

風,繼續輕拂,在這空曠的天台上,輕風也顯得猛烈,吹亂了他們的頭髮,也吹亂了櫻木的心。

砰…砰…砰…

心跳沒由來急促起來。原來,這就是被告白的感覺……櫻木突然有了新體驗。

“櫻木……”

有人輕喚,但卻不是流川。

櫻木猛然轉過頭,看見晴子臉上怪異的表情。

她…聽到了?

“晴子。”櫻木終擺脫流川的視線糾纏,奔到晴子面前。

晴子看看他,又望望流川,欲言又止。

她聽到了。

櫻木無言。

他們三人原來不是在排隊,而是組成一個圓──我看著你,你看著他,他卻看著我。

突然,有人與自己併肩站著,知道是流川,但櫻木仍忍不住斜眼向他望去。

只見木無表情的他,看著晴子,說,“我喜歡他。”

好像在向她宣戰似的,晴子瞪大了眼睛。

“死狐狸……你…你…胡說什麼!”櫻木結巴起來。這隻狐狸是不是有病?竟把“喜歡”這兩個字說得輕鬆平常,喂!你現在喜歡的這個人,是我,是個男人!

“我喜歡他。”流川再對晴子申明一次,彷彿她的沒反應是因為沒聽清楚似的,這一次,他咬字清晰無比。

晴子低下頭,說,“我…知道了。”然後,對櫻木說,“櫻木同學,再見了。”倏地笑了一下,欲轉身離去。

櫻木閃到她面前,攔著,“晴子,你別聽那死狐狸胡說,他…他…騙你的……”

直挺挺地矗立在眼前的櫻木,讓晴子不得不仰起頭看他,半晌,說,“櫻木,你好像又長高了。這樣看著你,我的頸都酸了,好辛苦……”

“誒?”

“同樣的,我這樣仰頭看著流川,也覺得很辛苦。……所以,我祝福你們。”

“不是這樣的,”櫻木連連搖手,“我沒有……我沒有……”然而“沒有”了半天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往下說。眼睛卻不經意地瞄了流川一次又一次。

晴子微微一笑,帶有瞭解,“櫻木,我明白的,你就別感到為難了。”突然壓低聲音,“你也喜歡流川,對不對?”

“我喜歡流川?”這一句話,彷如晴天霹靂,比剛剛流川向他告白的話更讓他震驚萬倍……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然而,縱然說著不可能,但卻變成事實。

他們後來竟真的發展成情侶關係,不但跌破別人的眼鏡,櫻木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想什麼?”

突然一把聲音響起,櫻木頓時回過神來。

“咦?你今天沒睡覺嗎?”櫻木奇怪,流川平時總是睡到他去拍醒叫他回家才甘願起來,有時甚至得勞動櫻木把他背回家不可。怎麼今晚倒自己醒來了。

“睡醒了。”流川擦了擦惺忪的眼睛,“你在想什麼?”

櫻木更奇怪了,流川向來問問題不重複第二次,現在怎麼問了又問?

“哦∼我在想,老板娘的結婚對象是誰?”看了流川一眼,“本以為是胖廚子,卻原來不是……”

“哦?”流川看著櫻木,靜靜地。

故意隱瞞事實而感到心虛的櫻木被看得心裡發毛,不禁暗罵自己窩囊,幹嘛要搞得自己好像很怕這臭狐狸似的?他倏地挺了挺背脊,卻在對上流川的眼睛時,氣勢不由自主地弱下來了,“咳咳…剛還想起了…晴…子……”

“哦。”流川應道,半晌,“回家吧,晚了。”然後自己轉身向櫻英的大門走去。

櫻木回頭向廚房看去,見還有燈光,知道胖廚子還沒離開,便大聲喊道,“老胖子,我們先走啦,你記得出來把大門關上!”然後快步追上流川。

流川的背影越來越近,櫻木一手搭上他的肩,問,“臭狐狸,幹嘛不等我?”

流川停了一下腳步,復又繼續走,“你不是追上來了嗎?”

櫻木楞了一下,然後再伸搭住流川的肩,說,“等一下,你到底在耍什麼性子?早知道剛剛就不告訴你我想起了晴子的事……”

自從他們成為情侶後,彼此就很有默契地絕口不提“晴子”這兩個字。因為顯然的,這個女孩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心中的一根刺。

“你可以不說。”流川聳了聳肩,一副“我沒逼你”的模樣。

“你到底想怎樣?”櫻木無名火起。他最不爽流川表現這副“不在乎”的模樣,明明心裡不是這麼想的。

“沒有。”流川抬手撥開櫻木的手,櫻木把他的肩握得很緊,有威脅的意味,他不喜歡。

被摔開手的櫻木,怒氣又升級了,“還說沒有!現在就把話說清楚,免得將來煩。說,你到底想怎樣?!”

這白痴真是莫名其妙,都跟他坦白說了,他還是不信。“你想怎樣?”流川反問櫻木。

沒想到流川會反問,櫻木頓時語塞。他煩惱地搔了搔頭,“我只是突然想起晴子而已,又沒特地去想……”

“知道了。”流川沒好氣地答道。

“你又用這種語氣說話,我都說,我沒特地去想她,都忘了幾年,只是看到胖廚子失戀,才……”

“我說,我知道了。”流川突然插嘴打斷櫻木,“回家,天氣冷,我很睏。”倏地拉起櫻木的手,拖著他向前跑。

“死狐狸,跑慢一點,你想跌倒我可不想。”感覺手心上傳來的溫暖,櫻木的壞心情也好轉起來。

“用你來墊底。”

“哇!真惡毒!”

“白痴!”

“臭狐狸!”

兩人邊跑邊鬥嘴,似乎又回到以往的親密,彷彿剛剛的爭執只是過眼雲煙,一陣風就吹散了,恢復晴朗。

然而,兩人都不願去想的是,他們心中各別的刺,經過今晚,又被翻出來了,坦坦蕩蕩地暴露在心房……

x x x x x

不知不覺,已來到櫻英餐館的最後一天。

這一天,全體員工都提早抵達餐館,連當天休假的同事也回來上班,除了一位。

“櫻木,流川呢?”CC問道。

“嗯…他睡不醒,可能……晚一點會來吧。”然而櫻木心裡有數,那隻狐狸是不會來的。

昨晚就問過他今天要不要上班?他說不,然後倒頭就睡。

今早不死心,拍醒他再問。答案一樣,外加一個飛拳,還好閃得快,不然這時準掛著一隻熊貓眼。

“哼!我猜,到今晚打烊流川都不會出現。”卡文對櫻木的回答嗤之以鼻,而其他人也跟著附和。

櫻木搔了搔頭,說,“狐狸他其實沒那麼計較工作的啦,應該是有事忙,所以…才不…才晚點來…”

“得了吧,櫻木,你別替他說好話了。平時他對人冷漠也就算了,老板娘在你們有困難的時候收留了你們,今天既然是櫻英的最後一天,他好歹也該取消休假回來上班。他又不是不知道在這最後一個月裡,櫻英的客人比以往都多,估計今天更不會少,我們大伙兒都快忙垮了,多一個人多一雙手也好辦事,你們說對不對?”

“就是嘛,櫻木,去把流川叫來吧,今天,大伙兒無論如何都要為櫻英作最後的努力了。況且,打烊後,老板娘還會為大家舉行餞別會,他非到不可。快去叫他來。”CC見其他人臉色有些陰霾,連忙支開櫻木。

櫻木瞭解CC的用意,便暫時離開員工休息室,到外頭打電話去。

電話響斷了都沒人接聽,一次、兩次、到第三次時,終找到人了。

“怎麼這麼遲才接電話?還沒睡醒嗎?”櫻木問道,聲音不爽。

“幹嘛?有什麼事?”流川答道,聲音更不爽。

“他們希望你今天上班,跟大伙兒一起努力做好最後一天。你快點來吧,我已跟他們說了你會晚點到。”

“我不去。”流川一口拒絕,沒商量的餘地。

“你反正都是閒著,幹嘛不來?這已是最後一天了,過了今天大家都長休,你想要睡死都沒人管。快點來,我答應他們說你會來,況且,今晚還有餞別會,大家都希望你一起出席……”

“那是你答應,我沒有。我不去。”

“喂!狐狸…”

“我現在很忙,沒要事別call我,今晚,我也不會去,你跟老板娘說一聲。”

“喂…喂喂…狐狸…”

即使再大呼小叫也沒用,流川已掛斷了電話。

“媽的,死狐狸,跩什麼跩?除了睡覺你還有事忙嗎你?氣死我了!!”櫻木咬牙地說道,真恨不得現在跑回家去把那隻跩狐狸揍一頓以洩恨。

櫻木臉上的怒氣,在其他同事面前表露無遺。除了卡文流露出“我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以外,其他同事都不再說什麼了。大家抖擻精神,以感恩的心情,為櫻英作出最後的服務。

這一天,櫻木顯得沉默,雖然還是笑著、說著、鬧著,但同事們都知道他心裡不太爽快,因為,他們也一樣。心裡,都在怪流川“無情”,背叛了他們平時對他的善意,也污辱了他們對櫻英的感情。

當店裡的最後一個客人離開後,櫻木便捲起了衣袖,洗手,準備到廚房幫胖廚子的忙,

為櫻英眾員煮最後的聚宴。

“櫻木,老板娘找你。”剛從老板娘房間出來的CC通知櫻木道。

“哦。”櫻木應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麼。而CC直到這時候才真正確認,櫻木真的生氣了,連話也不想多說,臉上表情也欠奉,木木的,就好像流川的僵屍臉一樣。

櫻木在老板娘的辦公室門前遲疑了兩秒,終抬起手敲門──

“咯咯咯”。

“進來吧。”

“老板娘找我嗎?”櫻木一推門進去就問道,連鞠躬也忘了。

“呵呵,櫻木,別緊張。先坐下吧。”

“嗯。”櫻木拉開椅子,在櫻英花特兒的前面坐下。等待。

“櫻木,很抱歉,結束了餐館後,我就不能再替你和流川當擔保人了。你們有什麼打算?是想繼續留在這裡,還是想回日本了?若你們還想繼續留在美國打工的話,我還是可以為你們介紹工作的。其他人我都安排好了,只欠你和流川,因為不知道你們的意思如何。”

“我…我們……還沒有任何打算。不過,我想我們也許會回日本,已存夠錢了,就看那隻狐狸想怎樣囉?”

“咦?你們還沒商量好嗎?”櫻英花特兒奇道。

“還沒…”櫻木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沒去想嘛。”

櫻英花特兒搖了搖頭,笑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的,都不會為自己作好打算。拿,這是我的聯絡電話,若你們想我幫忙什麼的話,隨時可以聯絡我。”櫻英花特兒給櫻木遞去一張卡片。

櫻木接過,“謝謝。”

“不必謝,大家都是日本人,應該互相幫忙的。”櫻英花特兒笑了一下,“尤其是在別人的地盤,更要守望相助。”

“也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會如此做的啦∼”櫻木撇了撇嘴,因為害他和流川流落異鄉一年有多的罪魁禍首,恰恰是自稱大和同胞的“好心”司機──哈里路亞。那混蛋,最好別再讓他見到,否則準備斷幾根肋骨吧!哼!

“好了,我們出去吧。我還要為大家下廚呢!”櫻英花特兒倏地站了起來。

櫻木也連忙跟著站起,突然想起一事,“等一下,老板娘……”

“哦?還有什麼事嗎?”

“你真的會結婚嗎?你若結婚的話……那…老胖子該怎麼辦?”

櫻英花特兒發了一下楞,沒想到櫻木會如此單刀直入。半晌,她道,“我不知道,你去問他吧!”然後開門走了出去。

櫻木拍了一下自己的頭,暗罵自己多事。現在,自己的事情都管不了,怎麼還有空管別人的閒事呢?倏地,原本舒坦的眉間,又再皺起來了……

這一個深夜,大家都瘋了。

狂吃狂飲、大聲說話、放浪地笑,最後,哭了,都抱成一團。

櫻木沒哭。但心裡比哭還難受。因為,流川真的沒來。

他不知道流川為什麼不來,也不明白為何他不願意來。他不再在眾人面前為他解釋什麼,因為,心裡也和其他人一樣,在埋怨他無情。

他所認識的流川不是這樣的,以前那個唯我獨尊的跩狐狸對人雖然疏遠一點,但不冷漠,而且很有同伴意識,為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過去一年與同事們不是相處得好好的嗎?難道跟他們真的沒有一絲感情?……那我呢?會不會有一天也被如此對待?

……不會的…不會的……狐狸不是這樣的人……

……不!他是!

兩把聲音在他心裡交戰,而他,不知該相信哪一個。

到底,是狐狸變了,抑或是他自己變了?

櫻木,不知道。

x x x x x

凌晨三點,鬧得倦了的大家,終依依不捨地離開櫻英日本餐館。

而櫻木,陪櫻英花特兒和胖廚子守到最後。

直到櫻英花特兒將櫻英餐館的“Closed”轉成“Open”,半晌,又再轉回“Closed”為止。

只見櫻英花特兒尷尬地笑了笑,“抱歉,忘了今天不開店。”然後拍拍手,“好了,你們兩個都回去休息吧。天都快亮了。”

“我…送你回去吧。”胖廚子突然對櫻英花特兒說道。

櫻英花特兒看了他一下,點了點頭,“也好,我很睏了,不想開車。”

櫻木目送他們離去,站了很久,很久。

正欲轉身走回家時,突瞥見對面麵包店前的長椅上正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兀自低頭睡著未醒。

狐狸在那兒等我嗎?坐了整晚?

邁開腳走了兩步,突又停下──

真的等了一晚嗎?

櫻木自問。

走向流川的腳步,第一次有了遲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