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

十甫

〈上〉【生活系列之四】

 

“流川老師,請速到教務處,有緊急電話!流川老師,請速到教務處,有緊急電話……”廣播不斷地響著。
只見一個身著運動衫的人影迅速地跑離籃球場,向教務處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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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為什麼走廊那麼長!

焦急的流川老師──流川楓,正在東京日昇高中二樓的走廊,以100米10秒的速度前進到走廊末端的教務處。能令這位向以冷漠、凡事無動於衷聞名的流川焦急的,只有他的愛人──櫻木花道。

一定是白痴又出事了!

雖然,流川還未接到電話,但憑直覺(其實是憑經驗啦),他知道,櫻木一定又因公受傷了,不然,不會有人打電話到學校教務處找他的。

“流川先生嗎?這裡是東京大眾綜合醫院。櫻木花道先生現正在急救室動手術,請速來辦理……”

急救室?來不及聽完對方說什麼,流川便掛上電話,往校門口奔去。

流川楓,這位東京日昇高中的籃球隊教練,忘了正為學校籃球隊進行的特訓、忘了向學校交代請假(他向來如此)、忘了帶錢包……只記得一件事,他必須盡快到達醫院。

有沒有聽過“欲速則不達”這句話,流川就是如此,因為身無分文,他被迫折回學校拿錢包,這樣一來一回,當他到達醫院時,櫻木已經……

“手術很成功,子彈已被取出,但因麻醉藥未消,病人會暫昏迷不醒,不須太擔心。”負責手術的醫生對候在急救室門外的人說。

流川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正當他暗暗地鬆一口氣時,肩膀被人輕拍了一下,“別太擔心,櫻木那怪物,死不了的!”

流川抬眼望向他,點了點頭,當作打個招呼,也表示他知道了。這個站在他面前的人,阿部山雄,是櫻木的直屬上司,也是櫻木的老板。


“對不起,事發突然…我們的保護網絡始終做得不夠完善,真難為了櫻木了…”阿部山雄一臉愧疚。

“嗯。”流川還是點了點頭,多餘的話他從來不說,那個“嗯”再加點頭對他來說已是超出了他的極限。也因為眼前這國字臉孔的人是櫻木最佩服的人,他才會對他另眼相看。

“拜托照看櫻木,若他醒了,請轉告他,客戶很滿意他的表現,也很感激他……嗯,還有,你叫他安心靜養,他手上的工作,就讓其他人去處理好了。”阿部山雄頓了頓,說:“那我先回去了,櫻木就拜托你了。”再次輕輕拍了流川的肩膀,然後轉身離去。

又是這一番說詞,煩不煩?上一次白痴受傷,他也是這麼說的,到底何時才會“保護網絡完善”?都是那白痴,叫他辭職又不肯,說什麼要報答老板知遇之恩等之類的話,迫他緊了,那白痴索性不說話,讓自己像傻瓜一樣“嘮叨”(有嗎?來來去去還不是那一句“辭職”?)……到底做保鏢有什麼好?!

流川滿腔的不滿從最初那轉身離去的背影,轉到病房裡仍昏迷不醒的愛人身上。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櫻木非要當保鏢不可,都不缺錢用了……

唉!那白痴……每次自己說保鏢的時候,他總是很有“耐心”地糾正,“死狐狸,是保安人員啦!什麼保鏢保鏢的,害天才的高級工作都變低級了!”

流川一邊想,一邊推開了白色的門……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病床,輕輕的,深怕吵醒了病床上的人似的。看著雙眼緊閉的人,流川突感一陣害怕,彷彿害怕床上那人不再醒來,他顫抖著手指,探向鼻下,一股暖暖的氣息從手指傳到心窩,流川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突然覺得全身無力,流川拉過一張椅子,立刻癱在椅上。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恢復知覺似的,突然把身子撐在病床上,再次伸指向那人鼻下探去……唉……流川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何時,這白痴才能讓自己不再擔心?

輕輕撫著櫻木的臉,流川思潮洶湧……

他與他,已一起渡過了三年,若由他從美國回來後算起。“白痴,才三年而已,我還不夠呢…”是的,真正一起生活才三年,怎麼夠?他與他,可是相愛了十年了,若由他們高中畢業那年算起。

雖然相愛,彼此卻害怕對方知道自己的感情、害怕對方不接受自己,所以依然“狐狸”“白痴”地相罵、拳腳相互送到對方身上……只為掩飾心底真正的愛戀。

雖然相愛,彼此卻自以為是地認為,對方所愛他人,所以一個逃到國外“養傷”,一個選擇留守對方的“愛人”。

嗯,直到那一天……

流川臉上流露出罕有的溫柔神色,手仍輕輕地撫著櫻木的臉。

那一天,流川從打工的店回到租來的房間後,已將近半夜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洗刷一番,因為要趕去機場接機──接櫻木的飛機。

得知櫻木將在那一夜抵步,他當天早上就開始心神不寧。上課心不在焉,籃球集訓時表現有點失常,而最倒霉的是,那一天,他打工的店不讓他請假!依他的個性,不被批准請假,他早就走人,還須聽老板嘮叨“人手不夠”、“請你的時候說過不能隨便請假”之類的話?可是,偏偏美國這時候因經濟超級繁榮,吸引了無數外國勞工,合法的、非法的,全都湧到美國淘金。競爭大了,工作就不好找了,尤其是像他現在的侍應工作,工作輕鬆、時間有彈性、工錢相宜,是很多外勞眼中的肥肉。若不是老板看在流川也是日本人的份上,早就請他走人,另請任勞任怨的外勞了,還等他每天只來工作數小時,有時因遇上籃球比賽,還得想辦法安排他人頂替工作。老板的寬容,現實的殘酷,讓流川不敢任性,雖然不甘心又焦急,但他還是乖乖工作。所以,回家遲了,也不曉得是否趕得及?

正當他風風火火地拉開屋子的大門,就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眼前,紅色的頭髮在昏暗的街燈襯托下,依然發出他奪目的光彩,心繫他的心房,是他最期待的顏色。

竟然可以找到我住的地方?真厲害……

流川有一瞬間,呆了,隨即恢復木然的表情……他不得不強迫自己表現木然,心中的狂喜使他想把眼前人擁入懷中,他想了他三年了……

突然,眼前的人倏地趨前望向流川的眼睛,距離近得可感覺到對方的氣息,流川的心頓時漏跳一拍,那個擁抱衝動更盛了……冷靜∼…為免嚇壞眼前人,流川不斷暗叫自己冷靜,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對方稍微離遠一點…“幹嘛?”流川盡量用冰冷的聲音擠出那兩個字,陪送一對“別來煩”的瞪眼。

果然,對方立刻後退一步,然後拋下一句:“哼!還是那麼討厭!”

不由一陣心痛,我還是被討厭嗎?看出對方欲轉身拿行李的意圖,流川心中急呼,別走!動作更快速地把眼前的人拉進懷裡,緊緊抱著,緊緊地,害怕自己一放手,懷裡的人就會飛走似的……他對他說:“你終於來了。”聲音的激動,洩露了心中的秘密,但不管了,流川只希望懷裡的人不走!

被圈著的櫻木並沒有掙扎,反而伸出雙手回抱流川,“嗯,我來了。”

短短的話語,證明了雙方都不是走單行道。沒有應說的“我愛你”“我喜歡你”等催情慣語,一個擁抱,一句簡單對話,就足以讓兩個彆扭的人向對方訴說彼此深藏的感情。雖然,彼此告白遲了三年,但櫻木與流川都覺得值得,因為若沒有那三年的分離與思念,今夜又怎麼能更堅定地相擁,畢竟,愛上同性並不是那麼容易令人接受的事,無論是對他人或對自己而言。三年的時間,足以讓人思想成熟,也更清楚自己心中真正的愛戀,以及更有勇氣面對一切,畢竟已是廿歲的人了……

流川心中不禁感激一人──赤木晴子,白痴暗戀的對象。若非她告知櫻木似乎也愛著自己,他真的沒有辦法在異鄉過著單戀煎熬的日子,雖然這裡有他最愛的籃球世界、有讓他發揮最佳潛能的空間。在美國這三年來,流川與赤木晴子保持聯絡,只為汲取櫻木的消息,從她那裡得知的點點滴滴,溫暖了他的心,也帶給了他期待。赤木晴子知道自己愛櫻木的秘密,不但沒有歧視,反而處處幫助自己,替自己將櫻木留在身邊……她這麼做是善意的,因為她知道這個兩人其實相愛,只是害怕戮破那一層相隔的薄紙,害怕再進一步連原本的感情也破壞了,以致兩人分隔兩地。所以,她守著櫻木,以免他再去“暗戀”他人。

雖然,當初得知赤木晴子是櫻木的暗戀對象,心中不禁對她有敵意,甚至厭惡,連她的名字也不願意記住,哪怕她當了兩年多的籃球部經理。猶記得那一次,高中畢業在即,湘北籃球部舉行交棒儀式後,自己“勸”她接受白痴告白而她拒絕時,真恨不得打她一頓,因為她竟然拒絕自己一直妄想得到的感情……豈知,她竟然說因為自己喜歡櫻木,所以決定拒絕櫻木的告白……若那白痴真的向她告白的話。赤木晴子的善意,贏得了流川的友誼,他記得她的名字、他記得她家的電話號碼(雖然只為了櫻木而勉強記住的……4223 9588),雖然他心裡一直罵她臭女人(因為她總是以電話費貴的理由,匆匆地蓋上電話,讓他的耳膜痛上好一陣子……根本就不溫柔),可是那是表示友好的稱呼,他把她當朋友了。而這一次,櫻木會飛來美國找他,也是因為晴子為他們倆戤破了那一層薄紙……第一次,流川決定打電話跟她道謝……不過,遲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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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你就住這種地方……”櫻木一踏進流川的房間就怪叫了。這是什麼房間,只是一間地下室而已,沒窗、沒陽光,還有一股霉氣……難怪那狐狸臉色更蒼白了,櫻木一陣心痛。

“這裡租金便宜。”流川害怕櫻木再叫,立刻向他解釋。

“這哪是人住的……只有動物才受得了,你…果然是狐狸……”

流川惱羞成怒,他也不想櫻木看見他的窘態,但沒辦法,他經濟困難,這個地區又是學生租房的黃金地,房租每一個學期都飆升,他又不喜歡與陌生人同房,可以自個兒租上一間房都已算了不起了……但櫻木就是不明白他的苦處,偏偏那壺不破揭那壺,氣起來,流川給了櫻木一拳……

“死狐狸∼我大老遠跑來,你這麼招呼我……”櫻木不甘示弱,也回了一拳。

“安靜點,白痴!”再迎頭給他一搥。

“痛∼死狐狸……”櫻木邊罵邊抓住流川隨一搥後再補上的一拳。“你發什麼瘋?就只會用拳頭說話……”雖然罵著,但聲量明顯壓低了。

被櫻木抓著手的流川,突然把頭放到櫻木的肩窩上,喘氣。

原本櫻木不想吃虧,要給瘋狐狸一個頭搥,見他這樣子,不禁一怔,隨即伸手撫了撫他的頭髮,呣,還有點濕……“狐狸…過得很辛苦吧!”

感覺到流川的身體一震,櫻木連忙抱著他,不然,這愛面子的狐狸又要用拳頭招呼自己了,自己可捨不得打他……怪可憐的。

櫻木問語、擁抱,使流川的心煩與惱怒釋然了。他把臉埋在櫻木的肩窩,心中無比輕鬆,有什麼能讓櫻木明白他苦處更令他高興的事了。這一刻,他的心才真正感覺到踏實。

“狐狸,很辛苦吧!”

櫻木的聲音,輕輕柔柔的,一點也不像記憶中的大嗓子,流川不禁“嗯”了一聲,向櫻木承認了他的苦。

“就知道∼”雖然有點馬後炮,櫻木也不禁心慶上飛機前做的決定。“來∼狐狸,看天才給你帶來了什麼……”說著,他輕輕放開流川,伸手拿了自己的行李,打開……竟然滿滿一箱食物……全是日本特產。

“真白痴!”雖然罵著,流川心裡的陰霾一掃而空。

“死狐狸,一點都不知道感激,天才還不是怕你沒糧食,餓死了!”櫻木回罵一句,“喂!東西放哪裡?我可要把這行李箱帶回去的!”

回去?怎麼一來就說要回去……

見流川沒有反應,櫻木回身敲了流川的腦袋一下,“喂!有沒有在家?”

難得流川沒有還手,只低低問了一句,“幾時回去?”

“你這死人,態度真的很惡劣!我的屁股都還未沾到你房間的椅子,你就急著問我幾時回去…告訴你,原本我打算來兩個星期,現在決定,住一個月,吃窮你!哼!”櫻本咬牙切齒地說道。

流川眼睛一亮,真的?白痴會留下一個月?

流川伸手推了推櫻木,“去!去洗澡!洗澡間在門口轉右直去。”流川不得不趕櫻木暫離房間,因為,他想笑。

櫻木拿了毛巾,狠狠地瞪了流川一眼,突然,發現流川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禁莞爾,真愛裝蒜的狐狸……嘴角上揚,罵了句“死狐狸……”然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而流川,則怔怔地看著櫻木背影消失的方向,一陣臉紅,白痴那笑容,很好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