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和大廈第十五層樓的穩安保安公司,這一個早上有點反常地安靜。
明明公司擠了不少人,卻感受不到一絲人氣。除了一大早就開著的冷氣機在“呼呼”地輸送冷風以外,別說腳步聲,連呼吸聲也幾乎聽不到。
公司裡當天沒值勤的保安人員,紛紛探頭向櫻木那張靠玻璃窗的桌子張望。只見他托著腮,臉向著窗口,似乎在沉思,卻又像在發呆。但是,卻沒人敢上前“慰問”一下,氣壓太低了,低得讓人感到窒息。
這也難怪他們感到不自在的。平常公司裡笑得最囂張、鬧得最瘋、說話最大聲的就是櫻木,只要有他在,公司就不會冷清。
一反常態的他,讓人紛紛猜測,他是不是跟流川鬧翻了?
然而,看情況又不太像,他剛踏進公司時,心情還挺美的。人未到,笑聲先傳到。可是,早餐過後,他接了一個電話,心情就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臉上笑容即褪,陰霾密佈,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連同事的詢問也充耳不聞。
沒人知曉原因,但一定跟那通電話有關……
想著想著,大家又伸頭往櫻木的方向望去。
紋風不動。
……
……
是不是……睡著了呀?
……卻見他的左肩突然動了動,從懷中摸出手機接聽。
倏地,他站了起來,腳步有點沉重地往董事長室走去。
敲門、進去。
從董事長的玻璃窗望進去,只見董事長阿部山雄點了點頭後,櫻木便木無表情地從董事長室踏出來。
沒有回到座位,反而逕自走出公司大門,留下一群面面相覷的同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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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黑色的Honda
CR-V無聲無息地停泊在G21公寓的入口處,車的主人正在車內刁著一根香煙吞雲吐霧。抿緊的嘴,嘴角有著明顯的笑紋……這麼愛笑的一個人,此刻緘默的表情並不適合他。
不一會兒,車上就多了一個乘客。
“開車吧!”低沉的聲音是對那個在吸煙的人而發的。
櫻木轉過頭來看了流川一眼,緩緩地“嗯”了一聲。深吸了一下,然後吐出最後一口煙霧後,就將還未燃盡的香煙往窗外丟。
打著了引擎後,車子就疾駛而去。
過了一陣子,流川伸手在櫻木的頸後按了按,說,“開慢一點……我們必須活著回去看他。”
沒有聽到回答,但車速明顯減了。
流川看著似乎專注開車的櫻木,若有所思。手握緊了櫻木的脖子一下後,便放開了。
默默無言地看著窗外的境物向後急速移動。
他了解櫻木此刻的心情,是難過的,難過得連一刻也不能不說話的他竟寡言起來。然而,他自己的心情也不比櫻木好多少,簡直糟透了……
「……也許,聽到這個消息的人,沒有人會有好心情吧。」流川默默地想著。
今早,他接到一個電話,被告知:安西老師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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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個,到達神奈川的時候,已過了中午時分。雖已到了午飯時間,卻不覺得餓,也就不去煩吃的問題了,直奔安西宅。
到達安西宅時,已有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來佈置祭壇了。
看著大門旁那隨風飄揚的黑色布帛,既莊嚴又悲郁,顯示他們今早接到的消息準確無誤:安西老師真的去世了。
“你們是……”站在門口指揮著工作的某位中年男子,見這兩個高大的男子在門口徘徊,便問道。
流川不想對方以為他們不懷好意,連忙拉過櫻木,微鞠了一躬,“我們是安西老師的舊學生,想見見安西太太。”
“哦……安西太太正在休息,不方便讓人打擾……很抱歉,請兩位先回去吧。若今晚你們有來守夜的話,就可以見到安西太太了。不然,在明天的葬禮告別儀式上,你們也會見到她的。”
“是,我們知道了,謝謝。”流川與櫻木再鞠了一躬。
兩個人靜靜地回到車上。
沉默了一陣子,流川問櫻木道,“去哪裡?”
半晌,櫻木才回答,“唐吉訶德。”
唐吉訶德,是櫻木他們與洋平、大楠、野間以及高宮合資開的折扣商店,位於神奈川橫濱市條谷物街二段,是一間標誌著無所不賣的商店。
他們才剛踏入唐吉訶德,就迎來洋平平淡的笑容,“回來了。”
“嗯。”櫻木點點頭,“洋平,我想……”
“想買花圈嗎?我替你們準備好了。”洋平指了指地上的幾個花圈,“我等一會兒就會送過去的。”
櫻木走向前,隨手拎起了一個花圈,細看下款名,原來這個是三井訂的。心想,老爹去世了,在他們這一群湘北人之中,小三一定是最悲傷的一個。
三井壽最尊敬的人就是安西教練。想當年他糾眾來體育館搗亂,無論是木暮的勸解亦或赤木的巴掌都沒能使他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然而,當安西教練出現在他眼前時,倔強的他竟然低頭哭泣了。過後,誠心悔改,融入球隊。也因為他的回歸,為湘北球隊盡一份力量,終開創了湘北隊的黃金時代。然而,親手打造這個黃金時代的最大功臣是,安西教練……
櫻木放下手中的花圈,轉頭對流川說,“我想去一個地方。”
“走吧。”流川點點頭。
洋平悄聲問流川,“今晚要來我家吃了飯再過去安西宅嗎?”
流川看著剛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櫻木,說道,“不了。我們自己會解決。”說完,也踏出了唐吉訶德。
櫻木在車上等著流川,待他一上來即想擊活引擎,然而流川卻按著他的手,“有帶球鞋嗎?”
“誒?”櫻木有點奇怪。
“不是想回湘北嗎?穿著皮鞋不能踏進籃球場……別跟我說你忘了這個規矩。”流川淡淡地說道。
櫻木苦笑了一下,“……還真瞞不過你,你是我肚裡的蛔蟲嗎?”
流川用拇指輕撫櫻木的嘴角,“終於笑了……雖然很醜,但還是笑了。”
櫻木怔怔地看著流川,倏地將他拉過來緊緊地抱著。
過了一會兒,他才放開他,“我忘了帶球鞋……怎麼辦?”臉色真的有點苦惱。
流川用拇指向後一指,“你不是那間店的老板嗎?去拿一雙不就成了……”
櫻木往車後望去,原來流川指的是唐吉訶德。
他笑了一下,開門下車,“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警告你,別乘機把車駕走。”說完,立刻關上車門。倏地,車門又被打開,一個紅頭探進來,“還有,別給人拐跑了!”
從倒後鏡看著櫻木的背影,流川在心底破口大罵,然而嘴角卻有了微微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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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踏入湘北高中的室內體育館時,兩人竟有時光倒流的感覺,彷彿回到他們的高中時代,彷彿他們不曾離開過湘北──這裡的籃球架、籃框、籃球……連場邊的那個小窟窿都是那麼地熟悉,甚至熟悉到連校工見到他們,也一言不發地給他們打開了體育館的鎖。
正逢暑假的湘北室內體育館,少了籃球員的喧鬧,如今顯得空蕩寂寥。然而,夏天很快就過去了,屬於競爭、熱情奔放的夏季即將結束,也意味著屬於籃球場的喧嘩也將回歸……但,卻不是現在。
此刻的籃球場是寂寞的。
沒有籃球的拍打聲,沒有腳步聲,沒有吆喝聲,也沒有灌籃聲,更沒有安西教練的招牌笑聲“呵呵呵”……
櫻木手抓籃球,仰望著籃框。
「櫻木,和我來場比賽吧。」
「老爹,是不是沒人陪你玩。IH賽快到了,本天才沒空陪你不務正業、吃喝玩樂。」
「打個商量好了,若射籃比賽你贏了,你就可以去靜岡參加集訓。」
櫻木擺了一個射籃的架勢……
「……手肘打直些……運用膝蓋將下方的力量往上傳送……然後用手肘的力量,將球像畫拱門一樣高拋出去……」
“嗖”
籃球應聲而入。
櫻木走上前去,彎身拾地了落地的籃球。
「……若你能掌握到進攻籃板,我們就有得分的機會……你是我們反敗為勝的王牌……」
「無聊……」
「誒?」
「沒聽到嗎?我問你,幾時讓我出場!!」
櫻木高高躍起,強勁地灌籃。
籃框“嗡嗡”作響,不斷在空蕩的體育場裡迴蕩。
讓我出場嗎?……為何你自己先退場……
櫻木突然坐了下來,低垂著頭。
倏地,他的頭被緊擁在一個人的胸膛,耳中傳來他低沉的聲音,“白痴。想哭就哭吧!”
不是嘲笑,也不是安撫,只是想讓櫻木盡情地發洩。
回擁他的手臂不斷加重力量,不一會兒,流川的胸前就濕了一大片……
這是一種怎麼樣的感情……明明兩人只有師生的關係,相識十多年,見面的次數也不多,然而,沒想到感情竟……深厚如斯。似朋友、似師徒,更似父子……
流川深刻地了解櫻木此刻的心情。
原以為對那個長輩的感情淡如水,即使面對他的逝世也將無動於衷,卻沒想到自己原來一直都在乎。為什麼非要到他去世時才發覺自己對他的感情呢?
就像當初自己的父親去世時,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愛著他,並渴望他的愛。即使雙方感情淡薄,然而血濃於水的關係,並不會因關係淺淡而斷絕,反而越積越深……
若非當時有櫻木陪著自己,也許就會繼續地偽裝自己的真實感情,繼續冷漠下去。無論是對父親,亦或對櫻木。
愛上櫻木,是他重新認識感情滋味的最大回饋。而被櫻木愛上,更是他勇敢付出感情的最大報酬。誰說同性戀除了性愛就沒有感情存在?誰說同性不能相愛相守?
胸前那壓抑的哭聲已越來越清晰,而淚濕的衣襟,擴散範圍則越來越小,流川也逐漸放心了。他最忌諱性格向來張揚的櫻木,故意壓抑自己的真感覺。兩個人在一起多年,從無數爭執、猜疑過渡到目前的坦然相對、契合,他不允許櫻木對他有絲毫隱瞞,包括感覺。
“狐狸……我很後悔……”突然,胸前的櫻木含糊地說道。
流川不禁一怔。
你……
……後悔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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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木聽洋平說櫻木和流川去了湘北,一時感觸,也往湘北去了。
時常因公務飛來飛去的他,最近在放假。悠遊自在的他,空閑時就往湘北看學弟練球,有時還會陪他們一起打球,重拾年輕時對籃球的熱情。然而,他更多的時候,是陪安西老師下棋、喝茶,談談近來國內籃壇的趨勢。
卻沒想到,這一個假期竟是與安西老師最後的相聚機會。
今早,接到安西太太的電話,他簡直不敢相信。前兩天才和老師一起喝茶,怎麼一轉眼就去了呢?
匆匆趕到老師家時,已有醫生簽了死亡證書了。
老師的遺容很安詳,然而更平靜的臉孔卻是安西太太的。傷心總是難免,但她卻能坦然地面對安西老師去世的事實。由於她和安西老師沒有孩子,親戚又住得遠,一時之間不能前來幫忙,便請常來探望他們的赤木為她奔波一趟,尋找適合的殯儀館來辦理安西老師的身後事。
為了遵照安西老師的遺願,希望葬禮不要辦得舖張,赤木除了忙著奔波殯儀館比較服務以及價格以外,抽空還給湘北的舊生一一撥電話,通知他們這個令人傷懷的消息。
一切安排妥當,待安西太太的親戚們都趕來奔喪後,便向安西太太告辭。
駕著車往回家的路上行駛,突然想起,向唐吉訶德訂了的花圈還沒送到安西宅,心想洋平他們可能忙得不能分身,於是便往唐吉訶德去,打算親自將花圈送過去。
到了唐吉訶德,才知道原來櫻木和流川早已到了,而且才離開唐吉訶德不久。
拎了那幾個湘北人預訂的花圈,並一一放上車後,赤木又再次回到安西宅。
看著殯儀館工作人員安置好那些花圈,環顧一下四周,見祭壇已安排得七七八八,靈堂上也掛上了安西老師的遺照。
看著老師慈祥的笑容,栩栩如生,不禁感到黯然。突然想起洋平說,櫻木和流川回湘北高中去了,一時感觸,便也往湘北去看望一下與安西老師接觸最多的室內體育館。
到達湘北高中,與校工打了一個招呼後,赤木便慢慢踱到體育館去。
對這裡的每一花每一草皆懷有深厚感情的他,走得很慢。慢得讓人不敢相信,他就是當年那個即使扭傷了足踝仍然用傷腳跑得很快的神奈川頂尖中鋒。
倏地,他停下腳步,就在體育館入口處。因為他見到流川與櫻木在籃框下緊緊相擁的情景,一個跪一個坐,櫻木埋頭在流川的胸前。熟悉櫻木性格的他,知道流川正安慰著傷心的櫻木,便不想打擾他們,於是轉身靠在門外,默默等待進去的時機。
「真是長不大的笨蛋……」赤木在心底暗暗嘆息。
他了解櫻木對安西老師的深厚感情,一如他了解安西老師對櫻木以及流川的關懷與期許。
櫻木與流川是安西老師心中的至寶。他們是他當籃球教練生涯中所遇到素質最好的兩個球員,而且還是拍檔呢。他一直期望他們在籃球上不斷成長、強大,以便能攜手為國家籃壇盡一份力量。然而,高中畢業即往美國升學的流川,首先讓安西老師的夢幻破了一角;過後,入選國家隊的櫻木,在大學畢業即退役,讓安西老師失望極了。然而,讓安西老師徹底絕望的是,放棄NBA籃壇的流川回國加入國家隊不到一年又退役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安西老師於是撥電話詢問赤木箇中原因。
「赤木同學,你知道原因吧,請告訴我。」
「……嗯……他們……是為了對方而退出的……」赤木支吾了一陣子,斟酌了詞句,最終如此說道。
「為了對方?為什麼?他們到現在還仇視對方嗎?」
「……嗯……不是這個原因……」
「赤木同學,請告訴我,讓我……釋懷吧……」語深意長,似乎在告訴赤木,若不知道原因,他──死不暝目。
赤木頓感無奈,深吸了一口氣,“老師,櫻木當初退役是因為他急著找工作賺錢……他要供流川在美國的生活費與學費;而流川退役,則是為了方便照顧常因公受傷的櫻木……他們……其實是……戀人……”
「……戀人?他們是……」
「是……」
“咯登”……電話筒掉地的聲音……
「老師!老師!你沒事吧?!」赤木急喊。然而,沒有反應。赤木想也不想,立刻衝到安西宅,他怕安西老師出事了。
乍聽到櫻木與流川是戀人一事,他怕安西老師接受不了。無論安西老師與他們這些年輕小輩如何投契,他也沒有辦法在一時之間就能接受──“兩個男人談戀愛”這對他來說是匪夷所思的事。畢竟,安西老師是老一輩的人,傳統觀念根深蒂固,還停留在“只有陰陽才能和合”的階段。
一到達安西宅大門,赤木就急按門鈴。後來見到給他開門的安西太太一臉平和,心頭大石才放下。經安西太太的指示,赤木自個兒到安西老師的書房去見他。
安西老師臉色木然地擺著棋局。於是赤木便一聲不吭地跪坐在他面前。
過了良久,才聽到安西老師問道,“怎麼一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