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葬禮》

十甫

〈下〉【生活系列之十七】

 

赤木楞了一下,隨即明白安西老師在問櫻木與流川相戀的事。沉思了一下,便答道,“他們也許是因為長久搭擋的關係,默契太好進而日久生情吧……”
“為什不阻止?兩個男人……這…有違常理!”安西老師倏地停止了擺棋子的動作。

赤木看了老師一眼,然後緩緩地道,“……感情一事,誰都沒有辦法阻止。就如當初我問櫻木,為什麼會愛上流川,他說,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沒辦法解釋。我想,即使我們再怎麼反對,也沒辦法阻止他們相愛的決心……”

停止擺棋動作的手又再次動了起來。

一直到赤木告辭離去,兩師生都沒再交談一句。

此後,每當赤木去探望安西老師時,兩個人都很聰明的對櫻木與流川之事避而不談。而赤木也從未跟櫻木和流川提過此事。

「老師,你是否還耿耿於懷呢?」赤木仰望著天問道。

他其實也是一個很保守的人,雖然,他不太苟同櫻木與流川的感情,但他從未提出任何異議,也從不看輕他們。他認為,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外人不便橫加插手或多加意見。對於他們的選擇與堅持,他給予默默支持;因此,去年聽說他們打算結婚的時候,他的心裡竟有一種“守得雲開見明月”的感覺……真是太他媽老土的感覺,一想起來就感到好笑。

想起這裡,赤木果然又笑了起來。抑鬱的心情也消散了一些。

心想,裡面那兩個傢伙,要抱也該抱膩了吧,於是便轉身踏進體育館裡。

突然,一個球向他迎面砸來,他靈活地向旁一閃躲開了。

“哇!大猩猩竟躲開了!”偷襲的竟惡人先告狀。這麼囂張的話語,除了出自那自稱天才的櫻木以外,還有誰這麼張狂。

赤木故意沉下臉,問,“幹嘛砸我?”

“臭大猩猩,幹嘛躲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偷聽人家說話?”櫻木邊用手指指著他,邊轉頭向流川打眼色要求附和,“狐狸你說他是不是該被砸?”

流川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轉身向籃框投了一球。

櫻木見流川不合作,不滿地罵道,“臭狐狸……”然而卻忽略了那一個向他走近的高大身影。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拳頭就落在櫻木的頭上,“不要叫我大猩猩!”

櫻木護頭呼痛,可是嘴巴仍不空閑地大呼小叫,“你幹嘛突然打人?都不講理的,大猩猩就是大猩猩!……”

赤木作勢要再打,櫻木連忙逃到流川身邊,將他推在自己身前,“要打連他也打!他是同黨!”

赤木笑著說,“我的拳頭只認你!”對自己的拳頭呵了一口氣,向櫻木比了一比。

“切∼有什麼了不起!我也有拳頭,來呀!看誰的比較硬?”受不了赤木的挑釁,櫻木忍不住從流川身後跳出來,邊呵拳頭邊在原地彈跳,偶爾還向赤木空揮兩拳。

流川見狀,不禁呼了一口氣罵道,“笨蛋!”再也不理會櫻木了,彎腰拾起了一粒球就運球上籃。

“嗖”“嗖”“嗖”

……沒有一球是虛發的。

回過頭來再看看身後的兩個人,到現在還打不成,只有口中呦喝,“來呀!來呀!”

看著櫻木那張又恢復生動表情的臉孔,與今早的木然彷彿是兩個人,知道他現在已能坦然面對安西老師去世的事實了。他也笑了。

“原來你們都在這兒……”體育館門口響起了一把聲音,卻魚貫走進三個人──三井、木暮以及宮城。

只見三井手上拋著一粒籃球,“今天大家竟不約而同都回到這裡。”

“是呀,真有默契。大家又聚在一起了。”木暮習慣性地托了托眼鏡說道。

宮城接著說道,“呣∼現在大家各奔東西,有機會聚在一起,不是為了紅事就是白事……”

“白事”一出口,原本體育館內有點熱絡的氣氛頓時冷卻。

啞然無聲。

半晌,三井問道,“赤木,安西老師的墓地安排好了嗎?”顯然已知這一次的葬禮安排是由赤木負責的。

“安西老師是海葬的。”

“為什麼不土葬?是不是因為經費問題,我可以負責呀!”三井追問赤木。日本喪葬費向以昂貴聞名於世。由於喪葬服務這個行業被少數家族經營的企業所襲斷,所提供的服務大同小異,而且價格固定,因此,整個葬禮的費用,包括了兩個紀念典禮的佛教儀式、回饋來賓的禮物、請和尚的費用以及賜予佛教謚號等,加起來高達三十千美元!而近年才流行的 海葬、自然葬費用比傳統的葬禮低廉多了,相對的儀式也簡單得很。

“不是。這是老師的意願。”赤木簡短地答道。

“是嗎?”三井不太相信。

赤木點點頭,“是。安西太太說,老師希望自己死後能四海為家,所以火化過後,安西太太會將老師的骨灰撒向大海。”

“真的是這樣嗎?可是老師最愛的是日本呀!”三井有點難以置信。熱愛日本國土的安西老師最終竟會選擇安葬於大海。

木暮拍了拍三井的肩膀,“三井,做人不應太執著於舊觀念呀!老師這一番決定自有他的道理,我們應尊重他的遺願。”

宮城立刻附和,“對!木暮說得對極了,我們不能受舊觀念約束呀!”他本人就是顛覆傳統的佼佼者,為了讓彩子能繼續在事業上衝刺,宮城自願奉行“女主外、男主內”的新家庭規條。孩子出世後,四個多月來一直都是宮城負責帶的,並沒有覺得有不妥當呀!

一陣沉默。

倏地,體育館內響起了拍球聲。

是流川。只見他快速地運球到籃下,然後高高躍起,灌籃。

一氣呵成的動作,流暢極了,讓大家的心底突然湧起一股熱情,一股沉寂已久的青春熱血。

流川拾起了球,然後將它拋給赤木,“打一場吧!”

穩穩地將球接住,環視了木暮等人,赤木答道,“好!”

當下,六人中有穿外套的立即脫下外套,穿皮鞋的則脫下皮鞋打赤腳分組比賽。

“等一下,為什麼我和狐狸得分開?”眼見流川硬是被分到與赤木和木暮同組,櫻木不滿地叫道。

“櫻木,原來你沒有了流川就沒辦法贏球的,嘖嘖嘖!還自稱什麼天才喔∼”跟櫻木同組的三井揶揄櫻木道。

“切∼才不是!我怕狐狸沒有我會輸球……他心理素質差得很,輸不起……”櫻木搖頭道。卻見三井與宮城一幅不以為然的表情,“不相信嗎?那狐狸……”

“碰”!

“痛死了!”櫻木抱頭呼痛,“大猩猩你幹嘛打我!”原來被赤木賞了一個頭搥。

“你若不想打就快認輸,別浪費大家的時間。”赤木向櫻木再揮了揮拳頭。

“我要告你!”櫻木對赤木齜牙咧嘴地吼道,“我要到……到防止虐畜會告你!”

此言一出,大家楞了一下,“防止虐畜會”?

突然,爆笑起來……

“哇哈哈!”“虐畜……笑死我了!”“哈哈哈!”

流川蹲下身體,一手撫上櫻木被打的地方,罵道,“白痴!”正待多罵兩句,卻瞥見櫻木的眼光流露出喜悅,頓時明白他的用意。隨即,用力拍了他的頭一下,然後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櫻木說,“若輸不起,你就靠邊站!不過,你想贏我……還是那句,門兒都沒有!”

櫻木立刻跳起來罵道,“死狐狸!你太……太太囂張了!我今天就要讓你知道,本天才比你高竿多幾倍!小三、良田!我們一起幹掉他們!”

“喔喔喔!”三井與宮城立即回應道。頓時士氣高昂。

赤木與木暮也被感染了,馬上大聲挑釁,“來吧!誰怕誰!”

一觸即發。

六個人,為一粒球展開了戰鬥。

沒有觀眾,也沒有裁判,他們的競爭不為分數,也無關輸贏,只為了重燃他們的青春熱情。

縱使雙方各別只有三個球員,然而彼此只有一個戰術,Gun & Run。

不去理會場地多大,也罔顧體力快速消耗,傾盡全力地跑,盡情地揮灑他們的汗珠,且將身上多餘的水份從毛孔流淌,而非從眼睛溢出。就讓男兒們的悲鬱、不捨心情,隨著汗水蒸發吧!

也許,他們失去了青春;也許,他們曾失去了熱情,但,他們卻沒失去回憶。

共同擁有的回憶是屬於大家的,包括共同擁有過一個人的記憶。

此刻,讓他們共同懷念的人,已離他們遠去,在今天早上。

* * * * * * * * * * * * * * * * * * *

“怎麼那兩個傢伙還沒到?”赤木低聲問洋平。眼看葬禮的告別儀式都進行到一半了,還沒見流川與櫻木到來。

“不清楚,他們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想去一個地方。”洋平悄聲答道。

“嗯。”赤木雖作若無其事,但心裡早已開罵了,這兩個傢伙,真不知分寸。今天是送安西老師最後一程的機會,竟然遲到。明明昨晚答應安西太太替老師扶靈的,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氣死我了……這兩個傢伙……

突然,腰部被人用手肘輕輕捅了一下,“來了。”

轉頭望向門口,那兩個一身黑西服的高大身影立刻映入眼裡……

“咦!櫻木剃了個光頭哩!”三井突然挨到赤木身邊說道。櫻木和流川竟敢在安西老師的告別儀式上遲到,三井早就窩了一肚子火。

“呣……跟那時候的一模一樣。”赤木低聲答道。

“是。一模一樣。”

這麼沒頭沒腦的對話,旁人聽得一頭霧水,然而說話的兩人卻明白得很,櫻木突然剃光頭的用意。

因為,這是讓安西老師“讚好”的髮型。

猶記得那一年櫻木因自己在最後誤傳了球,導致湘北隊輪給海南隊而剃了頭髮“負荊請罪”。那時候,安西老師還一直摸著櫻木的頭讚好呢!像小狗一樣被摸著頭的櫻木,當時就發飆了,狂拉安西老師肥肉垂垂的下巴說,「怎麼可以隨便摸人家的頭!」卻忘了自己也“隨便”得很,結果,惹得大家狂笑不已……

那有趣的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大伙兒怎麼也忘不了櫻木的那個光頭。

“對不起,我們遲到了。”櫻木走到赤木面前說道。

“去剪頭髮了嗎?”

“嗯。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在早上開店的理髮店。後來又去買剃髮器自己解決。”櫻木解釋道,“不好意思。”

木暮拍了拍櫻木的肩膀,“沒關係,大家都了解你的心意。”

然後,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噤聲了。

過了一陣子,簡單又莊嚴的告別儀式結束了。負責扶靈的赤木他們立刻走到安西老師的靈柩旁。

“一、二、三,起!”在指示下,他們托起了靈柩,跟在手捧遺照的安西太太身後,將靈柩從靈堂移到靈車上。

儀式到此為止。靈車將駛往火化場。

低泣聲突然響起,是晴子。接著是彩子。

淚,忍了好久,只因為安西老師永遠只記得這兩位經理人的笑臉。

聽著她們的低鳴聲,櫻木也忍不住心酸。原以為昨天已將淚流乾,可是,現在卻在淌血。因為,心中有憾。

右掌倏地被握緊,知道是流川,也就用力回握。

“我們再送老師一程吧。”

櫻木望著流川瞭然的眼睛,緩緩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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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化場外。

櫻木和流川併肩而站,默默等待。

雖然已送到這裡,然而,仍覺不夠。因得知安西老師是海葬的,他們希望能再多送一程。

倏地,瞥見安西太太向他們走來,櫻木的神經莫名地繃緊了一下。

“櫻木同學、流川同學,沒想到你們會在這裡。”安西太太向他們鞠了一躬,“謝謝你們來送老師唷。”

櫻木和流川連忙回禮,“不謝不謝……應該…的,老爹以前很照顧我們……”

安西太太對他們微微一笑,“你老師唷,每一次一提起你們兩個,就開心得不得了。”

櫻木凝視著安西太太的眼睛,緩緩地問道,“老爹……他一直都是開心的嗎?提起我們的時候……”隨即望了流川一眼。

安西太太溫暖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僵硬。過了一會兒,才聽她回答道,“……不是……有時候,他會很內疚。他對你們兩個感到很內疚……因為若不是他硬將你們湊合成黃金拍檔,你們也不會發展感情。他一直認為,你們相戀……是他一手鑄成的錯……”

流川向櫻木望去,果然不出他所料,櫻木的眼中,此時流露的是:懊惱與後悔。

那種眼神,他昨天才從他的眼睛看到……

“狐狸……我很後悔……”

聽櫻木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出“我很後悔”這四個字時,流川第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楞了一下,才發覺自己心底的不安湧起……

他已有許久沒這種感覺了。不是不相信櫻木的心,而是不安於自己竟還有不知道的秘密──櫻木的心底秘密。這傢伙,心思越長越深邃了。

“……後悔什麼?”盡量讓聲音聽來平靜。

“後悔沒親口告訴老爹……我跟你結婚了……”

流川倏地將櫻木抱得更緊。

他了解櫻木心中此刻的遺憾。

其實,櫻木對待安西老師就如同對待父親一樣。在初中時父親的去世跟他間接有關。若非他事先招惹了一群流氓,也不會在他急著為病倒的父親找醫生時被他們圍堵,導致父親延遲送醫去世了。

父親的死,讓櫻木悔恨不已。

然而,他悔恨的補償在後來給了安西老師。

安西老師有一次陪著櫻木練球時突然心臟病發,當時的吸取父親去世的教訓,快速將安西老師送往醫院,最終救了老師一命。從此,他對安西老師就猶如父親般,因為他將父親的影子投射在安西老師身上:他把父親救活了。

他被保送大學,第一個通知的就是安西老師。被選入國家籃球隊,第一個知道消息的,也是安西老師。他知道老師對他的期待,因此更努力在籃球造諧上更上一層樓。

可是後來他為了供流川在美國的學費以及生活費,毅然退出國家隊投入職場。

放棄了籃球,也意味著他辜負了安西老師的期待。然而,更讓他難以啟齒的是,對安西老師坦白退役的主因:他與流川相戀,為了堅持流川的理想,他甘心放棄籃球。

老一輩的人,傳統觀念極深。他是沒辦法了解自己與流川的感情的。與其讓他失望傷心,倒不如三緘其口,然後遠離。

一直到流川退出國家隊後,他才與流川回到神奈川探望安西老師。

幾年不相見的三師徒,雖故作自然閑聊家常,然而彼此了解,對方心底的最終底牌始終未掀開:安西老師沒有問、櫻木不敢說,而流川則覺得沒必要提起。

他跟櫻木不一樣,櫻木對人熱情、推心置腹,而他天性對人疏離,即使是跟他們淵源極深的安西老師,他也不會特別親近。因此他認為與櫻木是相戀、同居,知道的人自然會知道,沒有必要大肆公告。

只是沒有想到,櫻木竟會對安西老師難以啟齒他們的事。

一直以來,都未曾向安西老師說過隻言片語……

如今,再也沒機會說了。

……

……

“……其實呀,你的老師雖然內疚,但自去年親眼見到你們的感情那麼好,他也釋懷了。他呀,就是有那麼一點老頑固,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這麼食古不化……不過,他最後也趕上時代了,原本打算土葬的他,竟改變主意要海葬,還說,想到處漂泊,走遠一點,多看一點。”安西太太對著他們微笑,眼神溫暖而諒解。

櫻木頓時感到輕鬆無比,原來,一直執著的是自己,不是老爹……

他昂頭仰望晴朗的藍天……那麼高、那麼闊。

過了一會兒,他伸手握過流川的手,對安西太太說道,“我和狐狸過得很好。”接著,眼睛看向火化場,大聲說道,“老爹!你放心!我和狐狸過得很好……很好很好……!”喊到後來,語音竟有點哽咽。

流川用力回握櫻木的手,也跟著說道,“是!我們生活得很好。”

 

--END--

十言甫語:【生活系列】終於完結了,歷經1年半的時間。它是我創作的初始,但絕不是我創作的結束。也許,這最終章讓你看得不愉快,為此先說一聲抱歉,然而,卻希望你能喜歡這樣的故事。生活中,除了歡樂時光,其實也有悲哀時刻,我們不能避免生、老、病、死,但我們可以選擇勇敢地面對,無論如何,生活仍在繼續。對於喜愛【生活系列】中的櫻木與流川的朋友們,請相信,他們會生活得很好!一直都很好……

p/s:^^真正的意思是:【生活系列】不會再有續篇了……呵呵,解脫!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