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三七

〈3〉

 

七月清晨的陽光炙熱灼眼,然而那人的出現讓天地失去剎那光華。

短暫的暈眩之後水戶狂喜,抬步就要向他走過去——“花道!”

肩膀突然被溫涼的手掌按住,一時動彈不得,水戶側頭微一抬肩:“流川——”

阻止的目的達到,流川鬆開手聲音竟然平靜無波:“首先你是明教護法,其次才是水戶洋平——”寒星似的眸子掃射過來,幽冷無情,“明白了?”

“你真是——”苦笑一聲,洋平恢復玩世不恭的笑容,視線移向陽光下左顧右盼,神采飛揚的紅髮人,眼眸微潤,聲音卻冷起來,“我是為花道才加入明教——不管他發生什麼事,我不會允許第二次意外發生——你懂嗎,流川?”

“那麼,去履行護法職責吧——”眼裡有冷電閃過,穿越密林直至凝聚烈陽那人身上,視線出現瞬間模糊,“傳令下去,任何人不得命令不許妄動!”

“是——”洋平笑著,雙肩一聳人已三丈開外。

櫻木花道——目光緊緊攫取像會反射陽光的紅髮人,靜靜看著,一時間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

——仿佛有風,急劇旋轉抽空身邊所有空氣,哀嚎悲嘶形成龐大漩渦將思緒硬生生拔出來或者是塞進軀殼。如冰水灌頂悚然驚醒——原來三年灰暗的日夜只是一場太久太深的惡魘,原來三年空寂的胸腔仍然保留濃膩的甜蜜,在這時緩緩流泄湧入心臟感覺了生命的流動——還以為那一夜撕心裂肺的痛楚會是最後知覺呢……

——竟然這麼想你,忘了你已在三年前離去。——竟然這麼想你,以為剎那離別會是分隔生死的永訣。

醒了,於是天地皆亮。一切色彩以他為中心慢慢恢復,總是深暗的天際也終於出現美麗霞光。

流川站直身體微微移動一下,腰間刀劍相擊發出喑啞的金屬之聲。

櫻木閃電般回頭直直望過來。“鏘”拔刀出鞘,他傲然揚眉:“誰在那裡?”

“哦?”他身邊那人微笑側頭,露出些微詫異——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響,照理說花道也不該聽見的……目光閃了閃悠然上前:“什麼聲音?”

“唔——有人!”櫻木答非所問,搔搔腦袋,眼裡滑過一絲茫然空白。什麼聲音?咦?是啊——他聽見了什麼聲音呢——破碎、冰亮、像萬載玄冰瞬間坍塌,像黑色岩石剎那風化——那是,什麼聲音?

逐漸炙熱的陽光開始從地表反射,烘烤萬物眾生。光線那麼強烈以至於旁邊那人在瞬間沒有抓住他的表情——習慣了的孩子氣的面頰一閃而過不屬於今昔,不屬於目前櫻木花道的表情。

“哈哈,果然只有天才才能聽到那麼細微的聲音啊!”他笑了,毫不吝嗇讚美。

“那——那當然——”櫻木立刻得意洋洋,不再思考腦中剎那浮現的空白是什麼,“我——本來就是一個天才!”他努力想板起面孔做出嚴肅神態,奈何微咧的唇角洩漏心裡真實意圖。握拳伸出拇指頂頂自己胸膛,櫻木驕傲的開口:“跟你這種小老百姓是不一樣的啊,仙道!”

“嗯——”懶洋洋拖長音調,他不置可否,微笑著移動清冽的雙眸看向密林深處。

此時,才有不絕於耳的衣袂聲傳來。

各教派顏色分明的衣飾迅速出現。一些人縱躍間並沒有多做停留,僅在掠過兩人時微微向被稱為“仙道”的男子頷首致敬,然後散去四周,同對峙的敵人一樣隱匿進叢林。另外的武林人物則看似雜亂無章東一堆西一團的錯落分佈在峽谷入口處,乍眼看去就像有無窮無盡的人數正源源不斷湧進來。

人很多,聲音卻很少。除去偶爾的低聲細語就只剩兵刃在無意間發出叫人膽寒的冷顫之音。

仙道在聽取身邊一人的低語後,沉吟一會兒抬起右臂——所有人,有意無意間環視四周,然後就像放鬆了——隨隨便便走來走去,輕輕鬆松談笑風生,甚至叫人拉開帳篷打樁牽繩,自顧自將這裡當成野外郊遊。

叢林深處出現令人不安的細微波動,敏銳地感知無需語言便可傳達的潛藏危險。人心就是那麼奇怪的東西,當對手反應出乎意料,不自覺便惶恐起來。那種擺明不在意的態度,沒入樹林不見蹤影愈發叫人忐忑的不少人,屹立正中曾經擒殺第一任教主的白道不世天才,以及他旁邊遠比陽光刺眼奪目的紅髮男子——其中任何一類便足以叫人心驚!

輕微的騷動只是暫時,很快便消聲無息。隨即看見白衣黑髮高大修長的背影慢慢踱出林中,莫名恐慌立即如潮水般退去,教徒等待的煩躁和慌亂煙消雲散,都在心中浮現清清淡淡如冰掠水面的情緒。“……啊……”許多人不自覺歎息,儘管不知道那莫名的悲傷是什麼……

當他邁出第一步的時候,櫻木霍然回頭,流露出注意的神色——名震天下的魔教,讓他們死傷無數,呻吟於血泊中,輾轉寒栗的……然而第一眼望去————金色燦爛的面具,腰間兩柄沉浸血腥中依舊不染殷紅的名器,這人,應該就是傳聞中的魔教教主吧……有意無意的,許多眼光淡淡掃射過來,謹慎、畏懼、憎惡、好奇。——唯獨櫻木眼中一片空白!

慢慢的,走近了。

——五步之距。流川看進那一雙茫然的琥珀色眸子,黑眸如寒星一閃,停下來,靜靜與他對視。

——五步的距離,對戀人來說太遠,對陌生尚且對峙的敵人卻近得曖昧。


“你……是誰?”“流川楓。”



煙雨的四月,兩人無意間相遇並非瞬間鍾情剎那傾心。櫻木會注意流川,僅僅因為好幾個他決定對付的傢伙當時頭破血流、橫七豎八倒在那只似乎睜不開眼的狐狸周圍,出於好勝所以傲慢的叫住他,

“你是誰?”“……流川楓。”

流川覺得自己真是倒楣到家,連睡覺都不得安穩,於是回答後打著呵欠轉身抬腿,好巧不巧飄揚的衣擺勾住倚在旁邊淡雅如一名溫婉少女的紙傘——

然後櫻木就眼睜睜看著心儀女子借給他,淡藍色疏疏淡淡綴了幾枝白梅的紙傘“啪”一聲跌進泥漿裡,迅速被渾濁的污水浸溺,再也分不出原色——糾葛不清的感情從此繞成無人可解的死結!

那一架打得天昏地暗——素雅的紙傘最後不止看不出本色,連形狀也辨不出了。


後來流川說對櫻木真正第一印象是看他抱著那柄破破爛爛的傘架嚎啕大哭的時候。“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流川當時真的嚇了好大一跳,才認認真真看向櫻木——迷蒙如霧的雨水中,那張令人記憶深刻的臉有著孩子般的傷心……


開始鋪撒金色的九月,櫻木終於找來一模一樣的紙傘,向依門而立的晴子靦腆羞澀的解釋為什麼這麼久才歸還……晴子含笑專注聆聽,略顯惆悵的目光卻投向旁邊雙手環抱,靠在青磚厚牆一點一點正打瞌睡的,等著櫻木的流川身上……



“你就是……流川?”櫻木聽見奇怪的聲音從胸腔中發出,不知為什麼有點緊張。金色面具下如水流澄澈的目光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腳步無意識移動,右肩微聳,肌體緊繃像頭蓄勢待發的獸類,隨時都有可能跳躍起來狠狠咬齧敵人最脆弱的地方。

——其實——櫻木僅是害怕而已。

——這是只有極熟悉他的人才知道細微的習慣。流川微不可見的搖搖頭,眼眸閃閃發亮,似乎有什麼東西源源不斷流瀉出來,溫柔纏眷的彌漫,像林中薄薄晨霧模糊花道又開始凝滯的思緒……

與此同時,另一人不疾不徐踱過來,注意到櫻木逐漸放鬆的肩臂後背,如畫的濃眉微微上挑,然後笑了:“久仰。”

直到他說出這句話,流川才將目光移向那名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不會被忽視的男子。仙道彰?入目的剎那便如此確定,不單因為櫻木的稱呼和隨行人的尊敬——一切虛禮都有法改變,但獨一無二的氣勢是沒法掩飾和偽裝的——亦如忘記自己的櫻木,哪怕有千萬人熙攘不休也可以將他毫不困難的辨識出來……

白金色的光芒中,容貌俊秀的男子微笑如風,一襲淡藍色長袍鑲嵌白色紋理,如碧空白雲一樣叫人賞心悅目。帶著淡雅溫潤的笑容,被稱為世所罕有的天才仙道彰向前一步與恍惚的櫻木並肩,伸手在他可以擔起一切現在卻為不明所以氛圍籠罩而輕微瑟縮的肩頭輕輕一拍,春風般的笑容頓時沾染陽光色彩,“——或者說——好久不見……”

多年前兩人曾有一面之緣,那時的流川還是備受矚目的白道新秀,被讚譽是最有實力接任下任盟主寶座的人選之一。

然而仙道這句話並非為感慨或者敍舊而發。

他在製造緩衝時間安撫櫻木——仙道看似安慰的輕拍他的肩膀,幫助他克制迷茫、惶恐、還有不自覺地顫抖。笑著看著流川的時候,修長結實的手掌正專心專意感受身旁紅髮男子的畏怯和一些流川不知道的情緒……

平滑如冰的心中立即浮現波動——微微出現焦躁的感覺,流川深邃黑眸稍稍斜移,連餘光都不分給櫻木半點,把他徹底漠視:“你今天率眾前來不是為聊天吧!”

“你——混賬傢伙竟敢無視本天才存在!”櫻木頓時暴跳如雷,像頭被激怒的野獸呼一聲猛衝上前。“花道……”“別攔我!”僵直的身體突然靈活無比,以至仙道也沒辦法抓住他。“哼哼哼……本天才今天非好好教訓你不可——”

錯步旋身,流川間不容髮堪堪避過櫻木氣急敗壞之下毫無章法的進攻,斜斜瞥他一眼滿是輕蔑——於是在他哇哇大叫中微聳雙肩,仰身一個後翻,白衣飄拂起來暫時卷去烈日光華。櫻木正為瞬間蒼涼的陰暗發呆時,“嗆”一聲,流川那柄與“卓日”齊名的利劍“旋月”發出嗡嗡顫音,傲然出鞘!

黑鞘黑柄黑色劍身。

深暗的像要吸攝神魂的黑色也同卓日淡淡的總會流瀉陽光的金色一樣,是當代每一位兵刃大師都弄不明白也鑄造不出,兩件傳說是上古神兵利器獨有的相異卻也相似的奇異紋理。

幽深劍身僅來得及微揚,就看見那紅髮人漲紅臉,激動得猙獰著亂叫亂跳沖過來。

“叮叮叮……”一時間不知擋了他多少刀,雪雪發寒的劍影裡,流川在心中喃喃抱怨,這傢伙!還是受不得激。不管身份場合生氣了就像任性的小孩子……

——真是,這麼久不見,原本以為有個安心的相會呢……


那天,終於明白心之所屬的櫻木決定告白,奈何對女性告白經驗豐富自稱戀愛高手的天才櫻木卻在關鍵時刻卡了殼!隱約明白他要做什麼的流川本來就很緊張,這下更緊張了!目不斜視刻意避開其實根本沒敢看他的櫻木,想走到窗前透口氣卻“梆”一聲撞上深栗色茶几,揉著膝蓋暗自皺眉的時候聽見身後傳來更大的“唏哩嘩啦”桌椅翻倒的聲音,櫻木一邊嘶嘶抽氣,一邊慌慌張張發出無意義的咕噥。然後,流川唇角微揚繼續旁若無人的來到窗邊欣賞風景!

這一欣賞就是整整一天!

在門外側耳偷聽眾人站得腳酸腿麻,開始只敢小小聲抱怨,後來乾脆就起哄了。

“喂!花道你啞巴啦——快一點啊,最多五十二次失敗……”“沒關係。天涯何處無芳花,何必單戀一枝草。哈哈……”“要不你先出來,我教你幾招告白秘笈,保管成功!”“哈哈……什麼啊,你這僅次於花道的失戀大王……”

嘲笑他人絕對不是好習慣,尤其對方心情不好偏巧還是個超級暴力分子的時候。櫻木狂吼一聲沖出去抓住他們“梆梆梆”就是一連串威猛無匹的頭槌——連碰巧路過的木暮和嚴肅古板向來把櫻木壓得死死的赤木也不例外。

流川黑著臉,聽見身後傳來混雜的哀嚎,忍不住死死抓緊窗框,以免情緒失控把外面那群人統統揍成豬頭!一堆兵荒馬亂的大呼小叫中,櫻木的聲音特別刺耳,精精神神火氣十足,哪有半分剛才畏手畏腳逡巡徘徊的模樣。大白癡!胡思亂想的時候,那粘滯拖拉的步伐繞來繞去繞到身後,停下來。

……腦中頓時一片空白,流川再次抓緊窗框,用盡力氣瞪大眼睛,努力做出欣賞風景的模樣。

“那……那個……”響亮的聲音有些含混,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流……流流川……”

心裡默默流著冷汗,其實流川現在最想做的是一肘子反頂過去,讓他連叫都叫不出來。

“……彩子”看見他沒反應,櫻木鬆口氣,也有點絕不承認的失望:“叫我們吃飯啦……”

————

霍然轉身,流川直視前方,面無表情的大踏步向前,用力踩住櫻木的腳背義無反顧出門而去……

晚飯後,流川一聲不吭回房,櫻木悄悄跟了去。一干閒雜人等鬧哄哄抬著竹椅長幾瓜果點心大搖大擺到流川門外賞月。


然後這一賞就賞到深夜。

櫻木居然還是沒有開口。在不大的房間裡走走停停轉轉坐坐,流川眼皮下耷的時候終於走三步退兩步的來到他身邊,斯斯艾艾看向窗外,憋半天冒出一句話:“啊!好大的月亮……”

…………

流川居然還是不動聲色,回頭無視他的存在逕自向床榻走去。

“喂——等等……”櫻木有些急了,知道這狐狸一睡下去今天的大計准告泡湯,下意識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卻在流川轉過如月清輝的眸子時像被火灼一般快速放開,“啊”的張大嘴巴,滿臉通紅猛竄到屋子正中,慌張得雙手亂舞:“我……那個你……不不是……是……就是……咦,唔嗯嗯……”

鬼才聽得懂他在說什麼!流川沉下臉斜斜睇視——看見了緊張的花道連耳根都紅了,眉目深刻,豪氣勃發的臉龐暈染火焰色彩,美麗得驚心動魄。

心裡淺淺出現溫柔的漣漪,流川不由自主放柔臉上表情,看著他,慢慢走過去。

——每一步都踏在心跳上,每一眼竟看入魂魄中——

櫻木震了震,微微張嘴,看見流川承載月色剪裁出的暗夜魄力一步步走來,剎那間恍惚以為這就是永恆——直到柔軟溫熱的嘴唇輕輕貼上來。

——僅僅是一個如蝴蝶拍翅的輕觸。

——稍碰即離,溫柔得像夢但確確實實存在的傾訴愛戀的一個吻。

臉色微紅,流川睜開眼————櫻木面龐像要燃燒一樣紅得幾乎可以看見縷縷青煙,兩眼翻白,一幅隨時有可能昏迷過去的蠢樣!

唇角微揚,流川後退一步,忽然仰頭放聲大笑!

門外昏昏欲睡的眾人聽見這笑聲,頓時精神一振,閃電般魚躍而起,箭矢般衝刺出去,冒著必死的決心人人不甘落後探進腦袋——結果只看見每天都會上演的狐猴大戰!

唉!不止他們在歎氣,惡狠狠注視對方的兩人一邊打一邊在心中哀悼:

——真是,原本以為會有一個溫馨的夜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