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三七

〈2〉

 

夏季的夜晚仍然悶熱,深藍天幕呈現奇異的光亮,不需月色便能看清周圍一切——何況今日是滿月,更有燦燦寒星像寶石一樣幽幽閃光。

最美麗的寶石也不及這雙眼睛奪目,最亮的星辰也不如這雙眼睛清冽。

月光星輝在他眼裡彙聚,明亮得幾乎就像陽光一樣了。

櫻木回頭就看見這一雙黑暗中愈發燦爛的眸子,心裡不由急跳一拍,出現剎那失神——“真是——看什麼啊?”彆扭的抓抓腦袋,有點害羞,可是捨不得把視線移開。

沒有説話,流川環手抱於胸前,半靠在窗邊。明媚的月色撒出微微的淡色光芒給他修整出深刻俊美的剪影,流川原本接近完美的輪廓身形更加奪人神魂,沐浴在悠悠流動的光線中,衣擺輕輕拂動像要踏月歸去一樣。

面孔隱藏在月光造成的陰影裡,只剩一雙眼睛閃閃發亮,直直望來劈進心中。

櫻木眨巴著眼,過一會兒微笑起來:“喂——不用擔心啦!我可是天才,知道什麼是天才嗎?就是連老天都沒辦法對付的人啊,本人——”他頂頂自己的胸,笑容燦爛得像七月陽光叫人恨不得拽過來用力踩兩腳,“跟你這種小老百姓是不一樣的啦——嗯,不要擺出你那張冰塊臉……”很自大的別轉身,眼角卻悄悄瞄過來,聲音也柔和了—“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

被月光膜拜的流川雙肩一聳,長長長長歎口氣。

櫻木原本放柔的臉部線條一下兇惡起來:“喂——你什麼意思—對本天才有意見嗎?”

“天生蠢材吧!”

不管聲音清亮像冰浸過一樣熨帖人心,也不管說話的是自己要一生相伴的愛人,櫻木唰一下拔出帶鞘的淡金色刀啪的拍在他肩頭,擊中肉體的聲音出乎意料的響亮,把他嚇一大跳:“你……怎麼不躲……”抬頭看見流川目光灼灼近乎痛苦的凝望自己,櫻木遲疑一會兒,咧開嘴笑了,“哼!小老百姓 就是小老百姓。所以我說你要拖本天才的後腿哪……”

流川突然如鬼魅般移動,伸手搭在刀身輕輕一拉,櫻木只覺大力傳來手中一麻幾乎握不住刀柄。“咦”不等他有第二個反應,流川順勢一推五指微拂,淡青色衣袖倏展既沒,凜冽的氣勢直逼櫻木雙目,迫使他不得不鬆開手後退兩步——刀柄漆成金色的名刀“卓日”便來到流川手上,滴溜溜打個轉,馴服的貼在掌心反映出月華冷芒,幽幽閃動像在嘲笑花道剛才的大言不慚。

“這樣就行了?”流川冷冷的話語讓櫻木沖到頭頂的熱血平靜下來。他橫刀一揚,速度極快劃破空氣只在視野留下模糊的淡金色殘痕。“嗆”的一聲,流川回手把刀插在自己腰間,沒有表情的重複:“這樣——就可以嗎?”

——沒辦法再逃避了——

櫻木很誇張地歎氣,胡亂抓撓披散在身後像雄獅鬃毛的紅髮:“真是……不,不行啦……喂喂,瞪我幹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商量好了嗎……臭狐狸,別跟我說你現在反悔了——哈哈,動物就是……”

“我反悔了……”

微微顫抖的尾音飄散開,櫻木張狂的聲音嘎然而止,他瞪圓了眼看不出背向月光的人是什麼表情,撥開落在臉頰的發絲想要爭辯,發出焦躁惱怒的回答:“搞什麼——說好了我去……乖乖留守不好嗎……”突然向前一步,用力抱住跟自己身形差不多的男人,沉靜地道:“我不會有事……楓……”

厚重的體溫緊緊包裹四周,在盛夏的夜裡竟能叫自己覺得需要——

流川在心底嗤笑一聲,翻湧如潮的血脈漸漸平復:“白癡——被打得狗熊樣的時候別忘記逃跑。”

知道他沒惡意,知道這傢伙嘴巴裡從來吐不出好話,櫻木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吼出來:“流川你這傻瓜!說兩句好聽點的話會死啊!”

熱死了,流川支肘頂開幾可媲美太陽的傢伙,很不屑瞥他一眼:“退開些。”

“喀嘣”櫻木聽見額頭青筋斷裂的聲音,嘴角一歪有半邊臉出現抽搐狀況——為什麼?天才會喜歡這個嘴巴長刺的傢伙呢——晴子小姐多好,又溫柔又可愛,如果是她的話一定會輕輕說:“櫻木君你要小心啊……”眨眨眼,櫻木放開流川趴在窗邊望著外面深藍的世界:重重疊疊山巒不斷綿延開去像一頭頭遠古的洪荒巨獸,在夜色中沈默的露出獠牙正欲擇人而噬。不知名的蟲子唧唧作響,凝滯的夜風拂過林間,枝葉嘩啦啦的聲音遙遠得像另一個空間傳來。櫻木打個寒顫,想到親切溫和的晴子小姐,暴躁壞脾氣的大猩猩,儒雅斯文的木暮兄,拽拽的三井,還有宮城和彩子大姐……明天……櫻木心中有些動搖了,當一手創建的明教轟動天下時,第一次覺得惶恐——為什麼總有戰戰兢兢的感覺呢……

身後的流川慢慢走過來,俯身從後面抱住他,拔出刀小心仔細的系在他腰間。因為伸手從前方整理的關係,流川又不願離開櫻木的身體,所以只好微微側身,形成一個曖昧的角度,將那柄只會在他手中散發出如日光華的“卓日”歸還主人。

“你的應承呢?”流川把臉枕在他柔軟紅髮上,狀似愛戀的緩緩伸指纏繞焰火似的發絲。

“呃?”櫻木警惕起來,想要不動聲色擺脫這只狐狸,手指親昵的移動簡直叫他全身發麻——開玩笑,這傢伙生起氣來也不是沒有把他一頭紅髮剃光過,現在惹惱他難保下一刻頭髮不被一根根拔掉!“什……什麼啊……我不是說了不會有事嗎……混蛋敢對本天才沒信心……哇——”頭皮一痛,櫻木被拉得後仰看見流川居高臨下深黑無情的眼眸——“真是……”心裡浮現淡淡悽愴,“真是……”櫻木笑起來,大刺刺展臂反摟在頸項把他拉下來親了親,然後鬆開手轉身正視他的眼睛,認真道:“……就算死我也會死在你面前!”


明教在宣佈成立之初便引起軒然大波,不僅因為教主櫻木花道極其囂張狂妄,不僅因為他公然宣稱所愛之人是男人,更轟動的是他的愛人竟是當時白道矚目期待的流川楓。身出名門具有極高天賦,被前輩讚譽後輩敬仰一舉一動隱成風範的流川楓。

烈焰一樣的男子轟轟烈烈擴展版圖,他與流川無論何時何地並肩而戰相視親呢,顯而易見的感情讓白道從不屑到震驚,不久便憤怒了。“魔教”不知是誰首先這樣稱呼,隨即被整個江湖默認。是呀,除了魔,還有什麼能讓光芒萬丈的流川放棄一切自甘墮落。

江湖本來就是是非之地,豈容櫻木如此張狂!白道人將對流川的失望一古腦兒轉嫁到櫻木身上。於是許多聲名狼藉的事情不問原由都歸結明教所為。不料背負苛責鄙夷的櫻木花道反而更加昂揚,明教逐漸龐大的勢力也開始讓不少人暗中警惕,開始藉口剷除邪道維護正義之名絞殺該教。

一次次震動江湖的爭鬥,一次次血雨腥飛的較量,仇怨不可避免越積越深——除去鮮血恐怕沒有什麼能夠洗淨雙方眼裡的敵意。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櫻木厭煩了沒有理由的仇恨和無止盡追殺,他要的是所有人承認他和流川相愛而不是與整個江湖為敵,於是準備約見頭面人物解釋根本硬加於頭上的無端指責。

他想澄清許多誣衊,要堂堂正正洗刷魔教的惡名,當然,教中不少人對此持相反意見。

身處白道對立面,反而更清楚看到一些連黑道中人都不屑的事情。人性中的陰暗,手中掌握的無人節制的權利讓許多人腐爛,更可笑的是,居然有人理直氣壯聲稱是受魔教引誘,於是懺悔之後得到諒解。魔教,一個黑暗漩渦般的名字居然有本事讓惡事做盡的敗類變成人人同情的物件,哈!

“誰知道他們暗中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水戶洋平,櫻木最好的朋友如此說,“陷害、刺殺、誣賴——反正也不是沒發生過——”他拍拍花道的肩,用一種淡漠的口氣,“昨天你在西域殺人吸血,前天你在東北做采花淫賊,大前天你還去海外燒殺劫掠……鬼曉得到時你又會做什麼人神共憤天誅地滅的事情——花道,理那些人做什麼,我們自行清白何必怕外人詆毀!”

然而明教已經流了太多血,為防止日後有更多人無謂犧牲,櫻木還是決定議和——單純固執的相信世上任何事都能用言詞解釋清楚!——當然,說不清的時候櫻木也不在乎換種方式將他們打得明白。


心裡在剎那平靜了——哪怕這是一句不祥的承諾。

只要在一起,生或者死又有什麼區別?

一旦說出口似乎就沒有什麼忌憚,櫻木露出很好奇很期待的傻笑:“嘿嘿,也不知道死了會是什麼光景……流川,我死了你可得活下去,嗯,找個誰成親,再生個兒子好了——彌補我的遺願啊……”臉上出現遺憾的模樣,這輩子失戀五十一次,第五十二次成功了沒想到對象居然是個男人——“不過,我不准你對晴子小姐下手!”

鐵青僵硬的表情已連魔鬼都會退避三舍,流川吸口氣不想看他蠢到極點的臉,轉身懶洋洋靠到軟榻上,微微瞇眼的呢喃:“……花道……”

櫻木否認他低沉的嗓音將自己迷惑,否認他沉浸在月光下優雅的姿態讓自己有片刻失神——但眼神不受控制,迷戀的望向他,怕驚擾像要融入月色的流川,小小聲應著:“……什麼……”

立刻給他一個清晰明白的白眼,反應之迅速叫人不得不懷疑他等的就是這一刻,流川斜睨三角眼無可奈何的大聲歎氣:“……我在叫我未來兒子的名字……”

“你!”大叫一聲,櫻木像頭惡虎飛撲上去……

時間漸漸流逝。夜,深了。

櫻木枕在流川胸口,拔出“卓日”舉到眼前打量這柄聲動天下的淡金色名刀。刀身鑲嵌細微紋理,移動時總能反射出流水一樣的光華,像三月最溫暖的陽光一樣美麗得叫人不忍移開視線。

流川說因為握刀人是他。

慢慢揮動,“卓日”劃破凝滯的空氣帶出一道承接月色融聚成太陽色彩的白金色光芒,乾淨澄澈籠罩室內兩人。

“楓——我死了你可得活下去!”櫻木沉靜道,漫不經心揚刀向空中虛劈,流金似的刀芒讓流川在剎那瞇了眼,這白癡——“明教有兩個教主。一個是我,一個就是你——明白嗎?”

“只要你遵守承諾!”流川低頭拂開他頰邊的紅髮露出刀削一般的輪廓——感受他的呼吸,聆聽他發出哪怕是最細小的聲音,希望纏眷的此刻永遠停留——為什麼,別離已有多次,卻總會感到明天不祥呢?

“……好啊!”櫻木輕輕笑起來,推開流川起身整理好衣物。回頭看他一會兒,仿佛要將他此時的神情深深烙進身體,就算灰飛煙滅也不怕忘記……“這個給你!”收刀回鞘,櫻木把“卓日”扔給他,笑容燦爛得像陽光一樣,“要好好保管本天才的名刀——嗯,保管的方法很重要!你聽清楚了,卓日每天都要用清水洗滌三次,然後拿幹布抹拭——”

“你什麼時候照做了?”

“嘎?”笑容僵在臉上,櫻木縮縮肩然後理直氣壯的挺胸反駁,“因為它在天才手裡永遠都很乾淨——以後被支狐狸拿著……”很懷疑的眼神,“就難說了……”

“……讓我也去……”

“不!”櫻木斬釘截鐵拒絕,臉皺起來煩惱的搔著腦袋,“流川你知道這樣不行咧——不要再說了,好嗎……”

這個向來大膽任性無所畏懼的人撇開視線,幾乎是哀求著。



商議好時間地點然後在前去的人選上兩人曾發生爭執。流川認為此行風險太大想要一同前往,櫻木卻拒絕了。如果真有埋伏與其一起送死不如留下一人留守——事實是,櫻木陷入重圍的同時明教各地分部都遭到猛烈攻擊……


“那好,我去。你留下——”哈哈大笑起來,櫻木這下子驕傲了:“哦——孱弱的狐狸有本天才的實力嗎……嘖嘖,你還是認命吧!”


地位相當的兩人嚴格說實力相若,不過櫻木一身震古鑠今的內力和天生怪力讓流川嘴上不說心裡也只能暗暗嘆服。明日一戰如果當真遇到埋伏,必定兇險之極,到時,單靠頑強的毅力和堅忍不拔的鬥志並不能解決身陷重圍的困境。櫻木看似大大咧咧,其實此次議和也經過鄭重思考。他選擇的地方臨近深山,要打要逃都方便得很,就算遭到伏擊一旦潛入山林,那麼將沒有誰追得上自幼在深山叢林裡長大的天才!——櫻木這樣自信滿滿的想。——流川當時也理所當然這麼認為。


“就算死我也會死在你面前。”櫻木微笑著看向他。

不知為什麼突然衝動起來,流川飛身撲過去將他牢牢抱住,力道大得幾乎勒斷他強健肌體。櫻木皺皺眉頭微微彎腰減輕胸骨勒緊的痛苦,將臉靠在流川肩頸,還是笑著。

“卓日”橫擋在他們之間,偶然留意的時候才注意緊迫心臟的壓力。……真是——櫻木在心裡歎氣,幾乎湧現出寵溺的感情。雙臂被摟得死緊沒辦法回抱他,有一點小小不甘,不過算了吧……轉動僅能移動的手腕,無意識摩挲染上體溫的名刀,伸指輕敲,發出“錚”的寒音。

“錚——錚————”金屬冰涼的聲音幽幽在室內回蕩。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