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變得有些透明,仙道上前一步卻被阻止——“讓他去!”
隨擺動微微揚起的左手不動聲色握成拳,鬆開,然後貼在腰側悄悄擦去掌心汗水,他半轉身表情未變:“哦……好呀……”
不知何時來到身邊的一名老者抿著唇,嚴厲的注意他每一絲最輕微的表情。老者穿一襲月白色長衫,衣擺左下方在不甚惹眼的地方繡有一個小小的血紅色骷髏,這代表邪惡、血腥的圖像卻是令江湖肅然起敬的標誌。
田崗茂一,執著以暴制暴以毒攻毒,一板一眼對待周圍人事,對違反倫理和規則的傢伙深痛惡絕,嫉惡如仇甚至周圍同袍弟子犯錯也能毫不容情加以誅殺。他的嚴厲和不容更改的剛硬讓人們又懼又怕,暗中送他一個綽號“血骷髏”,田崗知道後不以為意,反而將它繡在衣袍以示警戒。
然而讓他享有超然于江湖的宗師身份,卻是因為仙道。才華橫溢、白道盟主的師傅。“師尊沾了徒弟的光哪。”嫉妒的人偷偷說,,田崗知道但從不往心頭去——仙道,本來就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可是——以他認真嚴苛的性格,為什麼會教出這樣一個像未將任何事未放在心上,懶懶散散的徒弟呢?田崗經常頭痛的想。
能讓他變得認真,也許是田崗最大的願望了——然而——有些花白的眉毛向中蹙攏,擠出一個深刻的“川”形,眼角被歲月磨礪出的皺紋像用刀刻一樣,會叫人感到不寒而慄,他微微瞇眼,看了仙道一會兒,乾澀的吐出幾個字:“不要忘記——你是這次行動的首領!”
“哦……啊啊……”仙道笑起來,有些漫不經心的放鬆身體,“那樣嗎?可是——您不會覺得不太好?”
目光投向刀光劍影中生龍活虎的櫻木,田崗眼裡閃過一絲遲疑,隨即變得冰冷:“他是魔教教主!”
“曾經是——”仙道笑著糾正,眼簾微闔,覺得七月陽光太豔太烈,以至沒法分清那森森發寒的光線中紅髮人的身影,“曾經……”
重重哼了一聲,田崗似乎不想回答,負手打量激戰中的兩人,雖然表情森冷,但眼中閃過熱烈的光芒:“這兩人——果然不負盛名——如果我們有這等身手的人才也不須等到今天才除魔衛道!——可惜了……”
看見櫻木一個踉蹌,差點傷於流川劍下,仙道手指微動,不自覺緊緊握拳:“師傅——”一直沒有質疑,一直沒有追問,但不代表他漠視將要發生的一切。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是所有人的決定!”臉皺得更緊,表情是一種刻意裝出來的冷漠。田崗目如鷹鷙,緊緊圍繞場中席捲所有人視線的兩人打轉:“一切——按原計劃進行!”
“定要如此嗎?”仙道喃喃問了一句,目光閃過劍一般的光華,瞬間莫測起來。
“錚錚錚……”兵刃相擊,聲寒如一場雪舞,浸到骨子深處。櫻木漸漸沉靜,褪去剛才激動和不明所以的煩躁,心神反而恍惚了。
撩刀反手——“叮”一聲輕輕撞擊,旋月劍身一抖,挽出千萬朵燦燦劍華。一時驚眩,從喉間發出明明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歎息,那帶著金色面具的人卻像聽見了,於是,身形微滯,偏頭,寒星似的眸子定定望來。
“怎麼了?”
明明沒有說話,為什麼觸目就會清楚呢?明明素不相識,為什麼他會覺得眼前這人,眼前這人……
流川哼了一聲,向前急掠的身體陡然停下,白衣如雪飛旋,黑劍靈蛇般纏上刀身順勢一絞,櫻木但覺虎口劇震五指幾乎就要抓不住刀柄,大駭驚醒,立即催力回手,哪知流川等的就是這一剎那——輕輕鬆松放手,在他舊力用竭新力未生的瞬間,旋月閃電般毫不留情的呼嘯而去。
“哇!”櫻木驚出一身冷汗,神遊太虛的意識迅速回籠,然而比腦子反應更快的是身體——經過千百次練習似的,間不容髮的錯步滑開,冰涼劍鋒緊貼面頰無聲無息劃破空氣,撩起刺癢的痛楚,像有無數根針密密紮進臉龐——
——可是,為什麼,心會隱隱抽搐呢?
兩人擦肩錯步,一股濃烈的存在氣息從側方撲面;驚惶中,只覺一瞥之間那冰雪的眼神亮得刺目,心中突然刺痛,閃現似曾相識的奇異陌生感。微微一顫,櫻木回頭,看見流川微小的動作——聳肩,頭微微擺向一邊,眼角也用“慘不忍睹”的譏誚餘光瞟他一眼,然後像看見什麼不潔物體一樣快快離開。
“你!”櫻木陡然漲紅臉,他敢用項上人頭打賭這傢伙在嘲笑他!“你——你你——”
氣得不知說什麼好,掄起大刀惡狠狠就劈頭砍去。不假思索不用花巧招式,沒有任何多餘動作——急如閃電足可破裂虛空的一刀!灌滿力度、速度,狂暴、大刺刺的不加掩飾,像極了櫻木的一刀。
縱然擔心著,仙道還是忍不住笑起來——又來了,傾注無人可敵的內力,全不顧身上破綻,依靠誰也追不上的速度橫刀直劈,除去退後躲避,他還真想不出有什麼法子能脫離那漩渦般的刀勢!
然而流川沒有後退——
像早就知道他會使出這一招一樣,在櫻木大叫的時候,流川背脊一張,無形氣勢飆揚,白色的衣裳倏然鼓動,像雙無瑕大翅忽然展開,鬼魅般搶先一步,恰恰踏在櫻木舉刀之前,縱躍而上,橫劍架住凜冽劈空的大刀,於力道到達巔峰的前一刻直接搶入花道默成的防禦空間——
“嘎?”櫻木大吃一驚,從來沒有人能用這種方法鉗制出鞘無回的這一刀——
……像洞悉自己心中的想法一樣…………像彼此對決過千萬次一樣……
“嗆”喑啞的金屬悶響,雪雪刀身反射出強烈的陽光,停在距流川頭頂僅僅半寸的地方——然後再也無法砍下去。“混——蛋!”櫻木咬緊牙,死不服氣,把一張通紅的臉憋得猙獰,努力想用純力道將那幾乎貼在一起的傢伙給壓下去!——完全忘記兩人現在敵對的身份——也完全忘記出戰目的!
那是生死拼爭嗎?縱躍彈跳,刀閃劍擊之時,竟然連呼吸也彼此相契——夭矯精悍的身軀乍合乍離,如兩頭自在悠遊的猛獸,將這天地當作他們的舞臺,殺機凜冽的敵意只讓他們越發璀璨……僅此而已!
“叮叮叮”,連那蒼寒的血腥之聲也悅耳動聽。像一首歌——輕快、活潑、愉悅,蕩漾在空間時間無法抹拭,永遠珍藏在心裡的一首,只屬於戀人的歌——
三百里水青繞山來三百里花豔爛漫開
那是一處美麗得無法用語言形容,僅存於遙遠傳說如畫一樣的地方。
夕陽半嵌入山坳,透明的橘紅色融化了,飛撒在秀林碧峰,山花明澗上空,被流水折射出的光芒微微蕩漾,交織糾葛從水天交接的地方彌散薄薄淡紅色,竟讓空間都如水光淋漓婉轉起來。
貪圖快捷抄近路,結果迷失方向的櫻木和流川幾乎看得呆了。
一處隔絕人世的寨子隱蔽其間,遷徙的年代久遠得記不清楚。藏匿深山不與世人溝通,過著自給自足悠閒自得的生活。
櫻流二人極喜歡這個地方,當下冒冒失失闖了進去。依靠流川半通不通的夷語,寨子族長似懂不懂的理解方式以及櫻木遠比語言豐富的肢體動作,很快尋找到彼此溝通的方式。
櫻木從來不會隱瞞他和流川的關係,因此在族長疑惑的目光下,大大咧咧抓住流川的手,笑著說:“他是我的戀人。”流川緊緊回握他結實的大掌,面無表情翻譯了這句話——一字一句,用最清晰的語言,最不會產生歧義的詞語,甚至破例多做一句解釋。族長看著兩人笑了,伸手拍拍他們的肩淡淡道:“相愛的人總會受到祝福。”
——當夜,他們住下來,並且聽到寨中流傳已久的一首歌。明快、輕鬆、是那麼適合相戀的人,流川執意多留幾天想學會這首清亮的笛曲,櫻木一邊嘲笑“狐狸居然也會做人類的事情”,一邊興致勃勃給他做了一管竹笛——儘管簡陋、粗糙、甚至有些走音,但並不妨礙吹出一首戀曲,聽過之後總會在無意間回蕩心中,低吟輕和的屬於戀人的曲子。
青青蓮,怯且遠,亭亭玉立出水間
炎炎日,出東水,我如火鳥向陽飛羽翼焚燒終不悔
唯願融入萬丈暉
隔離塵囂的日子如水流逝,兩人當時正面臨開創建業最困難的時期,滿目溫婉綺麗的美景只能珍藏心中,等待有一天能夠重回此地,重享此景。
“以後就在此終老吧!”櫻木迎著火燒似的晚霞,難得用低沉溫柔的聲音向身邊人輕述。悠悠一句,便傾盡心中柔情。
流川微微一震,同他並肩而立看向前方一處天然碧湖,湖中蓮葉亭亭,花開爭豔,大朵焰紅的蓮花傲然綻放,綴在明燦生輝的霞光中,如一團熊熊烈火燃燒起來——
“隨你——”流川低聲應著,輕輕一笑,只覺冷香浮動,撩撥心底最溫柔的角落,於是所有情緒都沉澱了,像最清澈的溪流汩汩流淌,將整個人融化——在這烈焰似的男子身邊。
看著他臉上的笑發一會兒呆,櫻木慌慌張張移開視線,臉龐微紅,空空如也的腦袋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花好漂亮啊——”想了想,一本正經道:“晴子小姐一定會喜歡——嗯嗯,走的時候弄兩株回家吧——她一定很高興……”剛剛露出半個傻笑,屁股一痛,猝不及防的櫻木就一頭栽進湖中——
“你——”狼狽不堪鑽出個腦袋,櫻木氣憤的不得了,我又沒招惹狐狸為什麼踢我啊——剛才還在笑呢……現在——一張臉又漠然無情,冰塊似的活像誰欠他八百萬沒還錢——“流川,你做什麼?”虧他居然敢理直氣壯的吼出來。
不只一次提醒自己他是笨蛋,是白癡,腦袋瓜子常常打結,完全缺少神經的天生蠢材。可是——還是非常非常生氣!
櫻木當然看得懂他眼裡的怒意,不過——搔搔頭,流露出迷惑的神情:“幹什麼啊——我都還沒生氣呢……”頓了頓,開始無可奈何的碎碎念:“莫名其妙的狐狸——你這傢伙的脾氣很不好呢,就算我是天才也會生氣,何況別人……我贊花開得漂亮也會惹到你啊?臭狐狸,不會想讓我稱讚你更好看吧?哈哈,被我猜中了——哼,告訴你,不可能啊……”
簡直忍無可忍,流川哪容得他再胡言亂語,足尖一點騰空而起,閃電般踹向嚇一大跳的櫻木——“哇哇哇……你你……噗!”被踢得一個倒栽蔥紮進湖水,咕嚕嚕吐出幾個泡泡,櫻木猛地竄出來勃然大怒:“流川楓,你該死的別以為我怕你!”
難道我就怕了你麼?流川揚眉冷冷看他一眼,身子呼的拔起,輕飄飄落到一葉翠碧。依花微側,背霞而立,玉石雕琢的容顏讓瑰麗的光線打出線條分明的輪廓,竟有種冰雪鑄造的豔;眸光幽幽瀲灩,應和水色的流動仿佛讓天下都融進他眼中——無力自拔,無法自拔,更捨不得從那深邃黑眸中抽身啊……
櫻木呆呆的,只懂得看他——
然後流川就看見傻頭傻腦的笨蛋一身泥一身水,站在滿天伸手可拂的金紅色陽光中癡癡凝視自己——忽然間就有一種近乎心酸的柔情湧上來,盤踞在心口慢慢蕩漾開——
“——傻瓜。”
櫻木一怔,張大嘴吃驚的發現這支狐狸居然又笑了——在自己如此狼狽的時候——“笑——笑什麼……混蛋,翻臉像翻書一樣……”他憤憤不平的低聲嘟囔,努力思考那傢伙究竟為什麼轉變迅速……莫不是……“喂,剛才你幹嘛生氣……”有一點點明白,又不是很確定,所以遲疑的認真詢問,“剛才……因為我提到晴子小姐……難道,你吃醋了……”瞇起眼,櫻木就看見他一生也無法忘記的奇景:
晚霞映染天邊,朱紅的雲彩鍍上澄靜玫色,萬道金芒垂天而下,打出流金溢彩的燦爛背景。輝煌壯麗的顏色裡,流川顯然有些手足無措,似笑非笑的眼波流轉,微微羞怯閃避他的注視一下,然後很用力的瞪回來。可是,唇畔上揚的弧度無法撫平,臉龐透散絕非晚霞映染的淺淺暈紅,恰似一朵破冰紅蓮湧湧花開,剎那綻放出無與倫比的芳華!
觸目的驚豔造成天旋地轉,櫻木好不容易恢復神智,腦子不知怎麼突然劈裡啪啦接通斷掉的神經,開始眉飛色舞:“你……你吃醋了?”瞧見對方嗔怒的眼神,頓時高興得哈哈大笑,在泥水中就那麼亂叫亂跳起來:“哈哈……你吃醋了,你吃醋了,你吃醋了……”
用恨不得人盡皆知的聲音大吼心知肚明的事實,而且還在當事人周圍不斷重複,實在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流川在臉色由紅轉青,由青轉黑,但白癡還張狂大笑的時候,終於決定要給他一個畢生難忘的教訓!
那一架從當天傍晚打到第二日淩晨,流川幾次想放過鼻青臉腫的笨蛋,可是櫻木卻不領情,一邊大叫“天才不會輸給一支笨狐狸”,一邊(居然還有心思)不時分神,露出意義不明的“嘿嘿”傻笑。
又羞又惱,又笑又氣,流川看見他那個曖昧又得意,偶爾流露出深情,讓人微微顫慄的笑容,恨得牙癢癢。於是下手愈發用力,打得他哇哇大叫,痛得皺緊一張臉的時候,心裡又忍不住微微抽搐——真是,我幹嘛喜歡上一個笨蛋啊……
打一陣歇一陣,等兩人力竭倒地,拂曉已經來臨。躺在芳香的山地,仰望漸有微黯晨光透漏的天邊——
“楓……”
昏昏欲睡的流川忽然聽見他乾淨透徹的聲音,不自覺便微揚淺笑,感覺那白癡伸過手與自己十指交握,冬日似的溫暖沿著敏銳的肌膚絲絲攀延,糾葛在心底釀成濃情,和一生也化不開的甜蜜……
“其實——你笑起來比花開好看多了——”櫻木漲紅臉,舌頭在口腔中微微發抖,閃出一個忽而綿長的顫音,愈發深沉眷戀。他支肘半坐起來,側過身體凝視漾開淡淡笑意的流川,用孩子氣的固執認真強調:“真——真的……將我溺斃了呢……”
一瞬間恍惚了,以為一生不過是這一剎那;或者,凝眸時看到自己身影在他眼中鏤刻成千百年無法磨滅的印記,那一刻其實就是永恆……第一縷曙光陡然撥開雲海層層包裹,熔動的金色如水傾瀉,映染櫻木快要燃燒起來的紅髮,無限溫柔,無限纏綿,絲絲淡色陽光像懂得戀人的心情一樣雀躍發亮,歡快的跳躍在周圍,在視野可及的地方——
狂烈的喜悅在體內喧囂湧動,然後像爆炸一般轟然散開,如璀璨滾燙的煙花深深烙進心底。微微發抖,流川動了動唇,想罵他卻說不出話來——白癡……大白癡!
金色碎片在櫻木的眉間眼角閃閃發光,棱角分明的臉龐被勾勒出極其深刻,於堅韌中蘊藏無限柔情的線條,那種豪氣勃發,眉目飛揚裡的深情是會奪去一個愛他的人所有呼吸的。
胸口傳來糾結的痛楚,流川才發現自己屏息良久,抬頭,看不清楚披負晨光櫻木的表情——“……花道……”
唇上忽然一暖,他震了震,凝神看去,臉頰微紅的櫻木彈身跳起,矯健優雅像一頭初醒的大虎,帶著不屑塵世的憨然長長伸了一個懶腰,自然迷人的姿態被乍然發亮的紅日鍍出漂亮剪影,嵌入心中,永世不忘!
天亮了!
幾片浮雲遙遙渲染瑰麗,日出東方,光燦奪麗,金暉似火將兩人燒灼進同一圖景。
“錚”寒音在微涼的空氣中兀自發顫,櫻木揚刀出鞘,雪雪光華閃電似的直逼漸漸奪目的晨陽,傲然放聲:“日月為明,天地佐證——流川,我要世上所有人都承認我們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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