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三七

〈1〉

 

“準備好了嗎?”

“是!”廣闊的大廳中眾人響亮的應答反而顯得沉悶,聲音回蕩盤旋在樑柱之間撞擊後微微變了調,嗡嗡作響像是誰的低淺的呻吟。

“——好!明日一戰只許勝不許敗——”

火光熊熊似乎將空氣燃燒起來,明滅不定的光影投射到空蕩的大堂裡教徒身上,渲染出昂揚炙烈。神采勃勃的表情並沒有給主位上的人帶去多少波動。凝望眾人精壯虎軀外的一襲襲白衣,他模糊的在心中想:——如雪啊……

站起來,腰間兩件兵刃發出“嗆”的聲音,像地獄最深處傳來的呻吟,代替他悲愴得遺忘的語言。修長挺拔的身體被火光拉的老長,閃爍搖動,看起來像鬼一樣。


——與前教主不一樣呢——很多人心裡發寒,偷偷的想——儘管他們在江湖上也被當成魔鬼一樣所在。


金色,尊貴輝煌顏色的面具呈現永恆微笑,上揚的弧度讓自面具後冰冷像黑鑽一樣的眼睛平靜透出的沒有溫度的眼光奪去暖意,笑容出現扭曲,愈發的,像鬼一樣。

七月如火的天氣,室內是非常悶熱的,能夠集結在此的人們雖然不懼高溫,仍然忍不住會在心裡抱怨的——像被蒸烤一樣——可是,主位上那人一襲白袍如雪,臉上罩一個有著詭異笑容的金色面具,絲毫沒有熱的感覺,就像沒有溫度或者,已經失去溫度。存在,無生命一樣。除去偶爾散發出強烈駭人的氣勢——比如現在——大多數時候,他如死灰,亦如槁木。

毫無情緒的眼眸慢慢掃過眼前眾人,他無意識握住腰間淡金色流動著陽光一樣色彩的刀,淡淡開口:“明天—關係我們生死存亡,如果敗了不僅是死,同時將畢生無法洗涮魔教恥辱——”他頓了頓,思緒不受控制飄忽——


——“魔教,那些人,叫我們魔教耶!”他不忿的嚷嚷用力揮手,夕陽在他身後撒落最後輝煌像是眷戀,“魔教!”他還是很氣憤,胸膛急速起伏,明亮的眼睛閃電一樣劈過來,“日月為明,天地佐證,我們是明教!正大光明的聖教——啊啊氣死我了——那群笨蛋,連人家的名字都記不好……喂,流川,要不要去教訓一下那些死板的傢伙——”他瞇起眼陷入幻想,“嘿嘿,偷偷的哦……”


“魔教?”他發出冷冷笑聲,“你們,願意永遠背負魔教的惡名?讓一群自以為是的正人君子決定自己的命運?屈服僵硬條規,拋棄手中自由?……”視線淡淡掃過神情逐漸激昂的眾人,他依舊不起半分波動,“明天,不要死——”心裡突然抽搐一下,話哽在喉頭幾乎說不下去,然而空蕩蕩的胸中找不到應有的感覺,“用你們的刀、你們的劍—去證明身為聖教教徒的驕傲!死,是懦夫的逃避!”他抬起頭,黑沉如水的眼眸直直凝望上方,透過屋樑像逼望天際一樣,對那個不在的人嗤諷出鄙夷。

“是!”群情激揚,個個昂首到他眼前行禮後飄然而去。火光豔烈把大廳照得雪亮如晝,眼睜睜看著他們沒入漆黑夜色,高揚的歌聲也漸行漸遠——如此大好男兒明日會有多少能回來擊掌相慶——

“嗨,在想什麼?”清淡的聲音,雖然是疑問但沒有感情,仿佛知道對方不會回答一樣,黑髮青年悠閒的坐在一邊展開一副精細的地形圖,“明天——”他沉吟一會兒,聲音裡隱隱有種嗜血的瘋狂,“明天的對手是他哦!名滿江湖號令天下被稱為不世天才的白道盟主……”像想到什麼好笑事情一樣嘿嘿笑起來,沒辦法停止,“天才哪——天才!哈,流川,想不想殺他?”

沒說話,流川金色面具裡方才還迸射出耀目光華的眼睛轉淡,薄得只剩透明一層。他把手放到腰間握住那柄淡金色刀鞘緩緩移動,無意識的,像撫摸一樣。

“唔,”黑髮青年俊秀的臉龐還帶著笑意,濃濃的似要流瀉了,沒有抬頭他逕自研究明日計畫,“沒辦法殺他嗎?我手很癢呢——”眼裡,出現轉瞬即失的些微悲傷。

“他不會想你死。”冷淡嗓音傳來,空寂無波僅僅陳述一個人的心願。黑髮青年無法不聽的,因為最瞭解他的人就是他哪。

抿嘴,青年忍住笑意似的低下頭,專注凝視攤在膝頭的變成模糊一片的地形圖,眼睛裡泛出濛濛紅霧,“其實——我有點後悔了——”指尖神經質的抖動,他不得不停止說話將心神分到制止全身抽搐上,“真的——沒辦法殺他嗎——”

“沒有!”回答得斬釘截鐵,聲音近乎冷酷,“有辦法對付他的只有我——但是,我還不能死!”

“他殺了他——他殺了他……”飄忽的,接近呢喃,黑髮青年也算英俊的臉龐微微扭曲,出現尖礪。

“……我,知道!”


夜深了。流川依在大堂那張寬敞柔軟的大椅上,懶散的姿態被明亮如雪的月光剪出奇特陰影,像一頭擇人而噬的獵豹,明明沒有動,偏偏叫人不寒而慄。

瞇著眼,腦中微微刺痛,知道近日太過忙碌,疲憊已經到達頂點——可是,沒辦法睡著!曾經不分時間地點躺下即眠的日子,遙遠得像隔世一樣……

“睡不著嗎?”黑髮青年淡淡問,收好圖紙伸個長長懶腰,修長筆挺的身子伸展開。滅了火光的大廳中,陰暗影子一下張揚,無聲無息在牆壁上龐大起來,猙獰的虎視前方明亮月光。“休息一會兒吧——明天容不得半點大意。”他側了側頭,沒有等到回答就轉身離開。雖是深夜,潮悶的天氣依舊炎熱,連月色也像火一樣熊熊燃燒——燒得想將人逼瘋一樣!或者已經瘋了,不然怎會覺得滿眼清輝如日炙烈,把五臟六腑烤得“嘎吱嘎吱”作響。

下意識摸摸胸口,他凝望遠方靜靜匿藏的群山萬壑,冷冷自語:“了不起呢——居然有辦法找到這裡——”沉吟一會兒,覺得眼前又有紅霧茫茫,趕緊吸口氣,露出一個玩世不恭,痞痞的笑容,雖然有點扭曲——好歹,也是笑了,“哈哈……明天——真是期待啊……”

聽見腳步聲逐漸遠去,周圍沉寂不久又熱鬧起來,夜風拂動,蛙鳴蟬叫,還有不知名的鳥發出淒厲得像哀嚎的聲音。靜靜躺著,然後習慣性聽見一個人的心跳——“噗嗵、噗嗵”沒有應和,孑然的獨自跳動——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還是沒辦法習慣哪……

微微屈身,流川仍然閉著眼,取下一直掛在腰間淡金色的刀頂住開始起伏的胸膛,用力的,將裡面狂囂叫嚷噗騰著就要流瀉出來的東西頂回去,在他恍惚的意識注意到之前。很睏,他打個呵欠——面具一直戴在臉上,跟皮膚溫度相同的金屬無法排除汗液,於是愈發覺得濕熱,低下頭把臉埋在膝上蹭了蹭——沒想過取下面具——繼續努力想要睡著。

也許太累了,心裡越來越清醒,廳外雪雪逼人的月光映得人閉上眼睛都覺刺目,空蕩蕩的心中模模糊糊轉悠好久聽見第一聲雞啼——突然煩躁起來,還是沒睡意!

倏然睜目,流川維持半躺半臥的姿勢,右手蓄力劃出——“蓬蓬”大廳門扉轟然合攏;沒有停頓,長袖再揮舞四次——“蓬蓬蓬蓬”,窗戶發出在深夜中聽起來驚心動魄的聲響,像有根無形絲線牽引一樣快速關閉。

終於沒有惹人厭的月光啦,流川噓出一口氣,看見乍然黑暗的空間中他那柄刀仍然閃躍微弱的淡金色光芒,凝望它好一會兒,閉上閃閃發光的眼眸,幾乎是微笑著躺下去,將刀抱在胸前。冰冷的金屬讓他滿足的歎口氣,開始感覺真正的睏倦——嘖,所以他討厭夏天——炎熱酷戾不說,光線又那麼強!還有——天,總是亮得那樣早……


天亮了。


晨曦初現,白衣如雪的眾人已經潛伏在密密層層的山林間。

明教,震驚天下的魔教就隱匿在此。依靠險峰奇谷,叢林激流作為天然屏障抵禦一次一次江湖上從來沒有成功過連縱進攻。從來沒有人能像這一次靠的這麼近,竟在無邊無際的深山中直抵聖地。

那個——被稱為天才的白道盟主嗎?流川靠在一株蒼翠古木上漫不經心的想。有點本領啊——畢竟,不是自稱天才的白癡。黑眸一閃,像要笑一樣。

初日破雲而出,暫時沒那麼耀目,純淨澄澈像一顆不刺眼的玉石可以好好握在手中把玩。黑髮青年看得有點呆,仰臉承接樹縫中洩漏出的淡淡陽光,他微微笑起來:“嘿——早晨的天氣就是好啊!”

聽見他的聲音仿佛才知道這個人在身邊一樣,流川平淡的嗓音自面具後傳來:“水戶,你不該留在這裡。”

明教裡大量的教徒家眷需要轉移,身為總護法的他理應隨行。

“哦——那個啊——”笑容未絕,只是變得有點淩洌,水戶的眼睛像刀一樣逼向前方:“有三井兄他們就夠了嘛!”

沈默一會兒,流川轉開視線凝視山峰對峙間忽然變得狹窄的空地,隨口詢問一般:“高宮他們也留下來了?”

“嗯,”水戶笑瞇了眼,“沒辦法,我們都很好奇啊——天才的白道盟主——仙道彰!”

“只是好奇?”流川甚至是悠閒的雙手環抱,腰間刀劍相擊發出“嗆”的一聲,“不會趁機挑戰這個盟主的分量?”

“呀呀,怎麼會呢?”水戶洋平笑起來,黑沉沉的眼眸太深,看不見裡面掩埋的情緒,“只是好奇,只是好奇而已……”聲音低沉了,綿長縹緲如果不看他眼還以為是吟唱——那雙眼睛,在剎那掠過血的光華。

沒有看他,流川“錚”的一聲無意識敲擊刀柄,清亮的聲音蘊含內力重重撞進他心裡。“不要妄動,”警告的聲音,“毫無意義的犧牲不代表報仇,我討厭給認識的人收屍——更討厭莽撞的笨蛋!”

“是——知道了—教主大人。”水戶的表情變得懶散,伸個長長的懶腰用力擠出眼角潤滑乾澀眼球的液體,“看看,看看—我保證——只是看看行不行?畢竟,連他的模樣都不清楚也太遜了吧。”

不再說話,流川微微低頭。夜色一般的長髮披散在寬闊的肩膀,被晨風吹拂不受約束的微微飄揚,像頭野豹漂亮皮毛閃閃發光——殺機凜冽的光芒!

淡白色的天幕逐漸發亮,太陽不動聲色強烈起來。

遠遠有衣袂飄拂,迅速朝峽谷移動。

“哈哈,看吧!我說本天才不可能輸你的!”縹緲的就要消散的聲音隱隱傳來,蘊含無比自信和囂張。

“……”他身邊的人應該有回答,只是讓風聲送入耳朵的只剩下震動空氣的細碎波動。

“咦咦—好狡猾——竟敢乘本天才說話偷跑——”響亮的聲音漸漸清晰,很是氣急敗壞,“——啊,幹嘛停下來?唔,就是這裡嗎?很險峻嘛,如果在山林兩邊設下埋伏就算你有翻江倒海的功夫也沒辦法對付,但是!有我這個天才在就是另一回事啦——哈哈!”

“當然。”醇厚如綿酒一樣的聲音含笑傳來,“你是天才嘛。”聲音頓了頓慢悠悠揚開去,清亮柔和傳入隱匿眾人的耳中,淡漠微寒不再帶絲毫感情:“我想,各位已經準備好了吧?”

“管他那麼多,總之在本天才手下沒有人能逃走!”張狂自信的聲音愈發明白。視線盡頭,撒滿金白色陽光的地方突然出現波動——一名男子劍一般直竄而出,首先映入眼簾的獵獵紅髮倡狂奪去所有人思緒。儘管發絲罕有的規規矩矩束在身後,但躍動間蓬勃的飄揚就像被風鼓舞的大火一樣灼痛人心。深刻的輪廓,如石雕琢的眉眼閃動驕傲和野性,淋淋瀝瀝彰顯不染塵世的簡單。

全身發抖,水戶幾乎呻吟的發出不知是喜是悲的聲音:“櫻木——花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