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的男人》

Meixisun

〈6〉

 


在月光下面單腳跳

每跳一下心臟就抽離一分

夜色淤積在皮膚上

於是身體逐漸下沉

我究竟想要挽留什麼

是沉入地底的肉身

還是飛到月亮上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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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決賽很精彩。

櫻木花道甚至覺得那是他自從接觸籃球以來打得最好的一場比賽,當結束的哨聲響起的時候,全場的觀眾都在為他們歡呼,每個人嘴裡都在叫著他們球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那種滿漲在胸口讓呼吸都快要不順暢的榮耀感讓紅髮的天才眼眶發熱,站在球場上就想要流淚,於是趕緊低頭使勁地揉眼睛…………等他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流川楓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定定地看著他,被隊員們團團圍住的教練站在遠處朝著他們招著手:

“櫻木君!流川君!過來,列隊!!”

然後櫻木花道就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好像一個夢一樣,在眼睛前面旋轉著,一圈一圈,讓他有些站不穩,於是他抬起右手,搭在了面前站著的正垂著黑眼睛看著自己的流川楓的肩膀上,輕輕地笑了:

“狐狸,列隊去!”

櫻木說話的時候聲音壓得很低,低到好像只想讓流川聽到一樣,有些暗啞,沙沙的,像浸滿了水的海綿,含著水汽,沉甸甸的,讓聽見的流川心頭一凜,想也沒想的反手就攬住了他的腰,修長的手指彎曲著,緊緊地攀附在櫻木的側腹——————

不知道怎麼的,他覺得自己現在必須碰觸到身邊的這個人,不然的話,他會被濃烈的不安給殺死。

仙道彰站在球場邊,看著向這邊走過來的那兩個人。
今天的比賽他只在第一節的時候上了場,因為教練覺得沒有再讓他繼續的必要:
場上有櫻木花道和流川楓就夠了,完全不需要用到王牌球員仙道彰。

是的,這支球隊中,真正的天才,最厲害的選手,是仙道彰。

但是仙道其實很想自己只是一個拼命打球的、很努力才會得到勝利的人,他也很想陪著那個全身充滿火一般的激情好像是永遠也燒不盡似的人一起,從比賽開始那一秒起一直奮戰到終場哨聲響起的那一刻,然後和那個人一起,並肩,從球場上走下來。

他真的很想。

“走吧!”
二樓看臺最前排的洋平勾住身邊小鬍子老闆的肩說,眼睛卻還是牢牢鎖著球場上那抹最鮮亮的色彩:
“球隊等等大概會跑去哪裡慶祝,我們先回去好了…………”

“哦,好、好!!”
看得很有些意猶未盡的小鬍子老闆跟在洋平的身後站了起來,一步三回頭地往場上看著、找著櫻木的身影,等那抹鮮紅色一入眼就又扯著嗓子第N次的“嗷嗷”叫,然後將手裡剩的最後一個拉炮用力朝著半空中拉開了。

“砰!”
很清脆的一聲響,彩色紙片和亮晶晶的碎屑從空中落下,大半都灑到了小鬍子老闆向上仰起的腦袋上。

“啊啊,對、對不起!!”
洋平細心地注意到跟在小鬍子老闆身後也準備離開的一位女士正抬手拂著落在梳得一絲不苟的日式髮髻上的彩色碎紙片,於是趕忙道歉,右手下意識地抓住小鬍子老闆往旁邊一站,等著那位女士先過。

“謝謝。”
穿著深紫色外套的女士微微點點頭,側著身子從他們身邊走過,留下淡淡幽雅高貴的香——————

她看上去年紀已經不輕了,聲音卻是清冽的,很好聽…………但是很平板,聽上去波瀾不興。

“………………”
抿緊了嘴唇,洋平看著消失在人群中的紫色身影,瞇細了那雙清亮的眼睛,然後像是覺察到什麼似的,猛的回頭向球場上看去,但是他想要找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櫻木也不見了。

“仙道君,你看見櫻木和流川了嗎?”

有著敏銳觀察力的教練很快就發現今天球場上的兩位主角同時消失了,於是他想也不多想地就轉身問仙道彰。

“唔………”
仙道把聲音含在嘴巴裡沖著教練笑,一邊還微微皺起他那平直好看的濃眉使勁地搖頭:

“不知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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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球隊一堆人在教練的帶領下吃過豐盛的午餐接著在卡拉OK亂沒氣質地搶著話筒唱熱血情歌的時候,流川楓正坐在櫻木花道那套小得可憐的公寓的客廳的地板上等著吃天才親自做的什錦炒飯。

這是他第二次來到櫻木的家,但卻是他第一次進來,在上次他把櫻木背回家來的那個下著雨刮著風的清晨,櫻木沒有讓他進門。

房子很小,那間所謂的廚房其實不過是客廳轉角的地方隔出的極小的一塊空間,沒有門沒有窗,只有一排矮櫃擋著,所以流川楓可以趴在塌塌米上看著紅髮的高大的男子在那狹小的空間轉啊轉,為了自己而忙得滿頭大汗…………他邊看邊笑,臉上儘是滿足得不得了的神情,就好像他正坐在世上最豪華富麗的劇院包廂裡,看著最美麗的舞者用足尖旋轉出最曼妙的姿態。

“喂!死狐狸餓傻了嗎?吃完了快滾啦!”

彎腰把盛著炒飯的盤子大力擱到流川面前的矮桌上,櫻木拿著自己的那份坐到了對面的地板上,開始往嘴裡塞飯。

流川看著面前桌子上的炒飯沒有說話,分量很足的什錦飯盛在盤子裡堆成了一座尖頂的小山,山尖上嫋繞的熱氣嗅進鼻子裡,好香。

現在是初冬,前天從北方來的氣團現在還沒走,櫻木的房子裡什麼供暖的設備都沒有,這讓坐在客廳裡等著開飯的流川覺得有些冷,於是他拿起勺子舀了滿滿的米飯往嘴裡送,咀嚼,吞咽,然後身體就很快地從裡面熱了起來,一直暖到了指尖。

“我媽今天在看比賽。”
纖濃的眼睫垂著遮住了那一雙眼,流川楓在吃飯的空隙對櫻木說,然後又往嘴裡塞了一大勺。

真是非常美味的什錦炒飯。

“!!!”
突然地咬到了舌頭,尖銳的刺痛讓櫻木皺起了眉頭,可是瞬間湧到眼眶裡的眼淚還是忍不住地,迅速蓄積。

好痛。

“我要,和你在一起。”
流川楓這麼說,美麗的頭顱依舊低垂著,從坐在他對面的櫻木的那個角度,只能看見他長長的黑色瀏海下面露出的一小截鼻樑,還有鼻樑下面緋薄的淡紅色的嘴唇。

嘴唇輕輕動著,就說出了誓言一樣的話語。

就像一句誓言。

“………………”

櫻木張嘴想說話,可是他的肺和他的氣管突然像是痙攣一樣,抽搐著,讓他發出了顫抖著的呼吸的聲音,這聲音讓流川立即抬頭,卻只來得及看到櫻木的小半個側面。

櫻木把頭偏得很過地看著窗外,櫻木不想讓面前的這個男人看見自己的臉,這是一張悲哀的臉,熱血男兒是不應該有這樣的一張臉的,尤其是在這個被自己叫做狐狸的男人的面前,尤其自己還是這麼的愛他。

無論什麼時候,天才都是驕傲的耀目的蓬勃的有氣勢的不停不停向上的…………不能有這樣的沮喪的悲哀的醜陋的一張臉。

冬天的窗外,有大塊的沒有被分割開的灰白清冷的天空,天空前面,擋著高大的梧桐的枝椏的剪影,居然是純黑色的,像是朝著天空無限延伸的無數隻細小的手。

“花道……”

輕聲叫著櫻木的名字,流川伸出了手,握住了櫻木放在自己腿邊的腳踝,大大的,男性化的腳,穿著白色的棉質的襪子,放在色澤暗啞的蹋蹋米上,讓流川的手,更加溫暖。

“今年…………會不會下雪?”

半晌,櫻木突然問,然後流川楓就看見那張俊朗的永遠像是少年樣的臉龐慢慢地轉向了自己,溫和地,對著自己笑——————

“你說,會不會?”

其實問這樣的話的時候,櫻木實際上是不想問這樣的話的,但是他找不到要說的話…………他不知道要怎麼把流川的話接著說下去。

他要怎麼說?

[嗯,我也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這樣的話是謊言,天才從來不說謊言。

[對不起,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這樣的話更不能說,因為他那麼、那麼、那麼地愛著流川楓,他知道在說“想要在一起”這樣的話的時候的流川楓是真的,所以他不想看到那雙美麗的黑色眼睛裡有一點點的哀傷。

所以他就問流川“你說今年會不會下雪啊?”。

然後流川楓沒有回答,只是像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那樣抓緊櫻木的腳踝,將他朝著自己的方向拉,輕輕地,溫柔地,像是要飛起來一樣,把櫻木花道壓在了自己的身下。

[他真的好漂亮…………]

從下往上看著流川的臉,櫻木的腦子裡面一陣一陣地暈眩,然後他那濃密的金紅的眼睫就一顫一顫地,閉閉合合地,像照相機的快門一樣,把離自己的臉越來越近的流川楓那張蒼白的美麗的臉,印在了褐金色的眼珠上,刻進了最裡面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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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的方式。

說出來,不說出來,其實都在愛著。

愛是無理由,愛是完全地固執,愛是絕對的自私…………自私到,只要自己愛的那個人能幸福,其餘的一切,就都無所謂——————

上面所說的這種愛,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因為很多人,都不止會只愛一個人、一件事物。

但流川楓的母親就是這樣。

她就只愛自己的兒子。

[想要擁有自己的重複,然後愛他,把他當作自己來愛,更加愛………………]

二十二年前的流川楓的母親這麼想著,然後她找了個非常英俊的男人結婚,然後她生下了一個美麗得像月亮一樣的兒子,然後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完美得讓她想流淚。

她從來不說,但是她一直在傾盡所有地愛著自己的兒子,愛到近乎病態的地步,所以當她在這次回來之後聽兒子說起他愛著的那個叫做櫻木花道的男人時,她一點平常人應該有的詫異和驚慌都沒有:

兒子要的,就是對的。

所以她很慎重地去觀看了那一場決賽,很認真地看著球場上那個除了她兒子之外的、最吸引她的視線的那個鮮亮的赤紅的身影。

看完之後她就離開了。

她知道自己兒子愛著的那個人叫做櫻木花道,天生的紅頭髮,長得幾乎比自己的兒子還要高一點點,她記住了那張在她看到了之後猜想就算再過二十年還會是一張少年樣的蓬勃的臉龐………………這就足夠了。

所以她看完球賽之後就離開了,在離開的過程中,走在她身前的一個留著小鬍子的男人朝著天空拉響了一個拉炮,點點晶亮的彩色紙片在空中紛揚,落到了她梳得一絲不苟的日式髮髻上。

她微微低了頭,用手去撣落那些紙片,旁邊有人在低聲道歉,但那一刻她卻突然有了某種愉悅的情緒。

那時的她,想的完全是和當時所有的一切絲毫不搭調的事情:

她在想,這世上,有她,有她的兒子,真完美。

真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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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下午,決賽結束的那個下午,流川楓第二次擁抱櫻木花道。

在淡灰色的初冬,在櫻木花道那套並不溫暖的小小的公寓裡,在客廳裡矮桌邊的地板上,他努力讓自己很溫柔,很溫柔…………他溫柔地親吻櫻木,他溫柔地用掌心和手指遍撫櫻木的身體,他溫柔地用眼神獲得櫻木的許可,最後他溫柔地將自己深埋進櫻木的身體裡面——————

他記得第一個晚上櫻木的表情,他知道櫻木一定會很疼,所以那天他一直告訴自己:要溫柔,要溫柔。

那是他愛著的,櫻木花道呀………………

“………………”

呼吸又變得粗重了,櫻木覺得自己的胸腔又在燃燒了,他想大聲叫,叫著“流川流川流川流川流川”,可是匍匐在赤裸的胸口上的漆黑色的頭顱讓他只能發出急促的呼吸的聲音,他又沉淪了,他沒有抗拒的能力了,他雙手攀附在流川賁張著的肩胛的肌肉上,做出想要將身上的人推開的動作,可是,那動作看上去,就像一個擁抱。

流川楓不知道,就在那面薄薄的牆壁後面,那間只有五張半塌塌米大小的臥室裡,有著櫻木花道的什麼樣的秘密……………那幅畫朝著窗戶,靠著櫃子放著,櫻木最喜歡在晚上關了燈之後,等著銀色的月光塗滿整個畫面…………那個時候,畫中央的月亮上的那個沒有臉的男人,就會有一張在月光下格外清晰的臉龐——————

“……,狐狸………………”

櫻木一邊叫著,一邊抬起手摁住了眼睛,他不想讓流川看見自己流淚的眼。

誰都知道天才的眼淚,與軟弱無關,但是天才為什麼會哭泣,就只有天才自己一個人知道了。

“櫻木花道……”

流川楓抬起頭,纖巧的下頜有一滴從頭髮上沿著頰側流下來的汗,亮晶晶的,掉落到櫻木的心口,仿佛擊砸出一個細小的凹痕,掬著那滴汗,顫巍巍地嵌在那裡了:

“我愛你。”

那滴嵌在櫻木心口的晶瑩的汗,映出了流川楓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美麗的容顏,也映出了那句從流川楓完美的緋薄的嘴唇裡說出的、說給櫻木花道一個人聽的誓言。

漂亮得讓會讓人看呆的嘴唇輕輕閉合著,說出了一句誓言。

一句誓言。

櫻木花道終於明瞭,那是一句誓言。

<02/23/03>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