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男人坐在一位年輕貌美的小姐身邊,一天會像一小時那麼短;當他坐在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爐邊,一小時也會像一天那麼長;這是愛因斯坦對相對論的通俗解釋。
把這句話套用在流川楓目前的情況下同樣適合,當他生活在現在,十天就像一天那麼短;當他生活在八千年前,一天就像十天那麼長。
但流川不是普通人。像他這類人的共性之一就是隨遇而安。況且他對目前的情況並沒有任何不滿,因為那是他自找的。
他倦了,對那個懸在頭上的耀眼光環,對那堆永遠都不會減少的工作,對那些崇拜的、敬慕的、豔羨的、嫉妒的、懷疑的,敵意的目光……他想找個地方一個人靜靜待一會兒,卻辦不到。身為聯盟縱隊最高軍事指揮官的他沒有權力趕走暗中保護他的特工人員,因為“您的安全關係著整個星際聯盟的安全”。
簡直是太可笑了,難道他流川楓哪天出了事,地球就會停轉,UMi.α就會撞上Oct.σ〔注:前者為北極星,後者為最接近南天極的星〕?但他懶得爭辯,從小接受的教育中有一條絕對準則--以星聯的利益為重,經年累月下來,他已無意對抗。
年少有為這個詞有時只會化作包袱--甩也甩不掉的那種--當他明白這點時,為時已晚。偏偏他又是個認真不會推卸責任的人,於是他只有背著這個包袱繼續往前。
然而終於厭了。所以那天他才會甩掉那群跟屁蟲,去了那個絕對沒人會去的地方--位於NY段最東邊的一座實驗所。20年前那裡曾經發生過一次重大事故,之後便廢棄了。傳說當時泄漏的有毒物質影響了周圍五十公里,因此自然而然變成了人跡罕至的荒原。
可是流川知道那並不完全是真相,他曾看到過一份相關調查報告的原文,土壤及水質檢測的結果為一切正常;正式對外公佈時卻徹底變了樣,顯然有人存心掩蓋真相。如果是喜歡追根究底的人,也許當時就弄個明白;不會在六年後的某天,心血來潮去散個步。
流川是在實驗所的地下室發現蹊蹺的。根據他對建築結構的瞭解,那個地下室的高度原不該如此低,唯一的可能就是底下還有一層。但是找遍整幢大樓也沒見到入口,這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勝心和好奇心,使散步變成了探險,最終改變了他今後的命運。
流川楓半闔著眼靠在洞穴外的石壁上。天氣很好,太陽懶懶的散發著光和熱,風輕輕拂過他的臉,他又昏昏欲睡了。在現代養成的有空就睡覺的本事在這裡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漸有超越新生兒的可能。猛地他睜開眼:太安靜了。他茫然看了看兩邊:那個古人,嗯,叫花道的,哪兒去了?
花道是他到目前為止唯一看到的人。這很怪異。據資料記載,這個時代的人因為生產力水平低下,為了生存通常都群居生活。
總不會是因為他太吵而被趕出來吧?搖搖頭,流川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說不定古人都是那樣的呢?
他從未遇見過這麼多動又多話的人,除睡覺外沒一刻是安靜的。即使你不理他,他也能在旁邊嘰哩咕嚕說個不停,另配豐富的表情和動作,使那些原本陌生的字眼瞬間生動起來。多日薰陶下,流川已漸漸習慣他的說話方式。
太安靜了。流川挪了挪身子,決定四處走走,活絡活絡筋骨,順便找找那位不打聲招呼就把客人扔一邊的主人。
沒走幾步,就看到遠遠的有人爬上山來,鮮豔的紅髮在陽光中閃閃發亮,極為醒目。流川停下腳步,雙手交叉抱胸,往山壁上一靠,視線始終沒離開那人。
人影慢慢近了。以現代人眼光看來頗為英俊的臉上不知何時多了幾處青紫和瘀傷,但這顯然沒能影響他的好心情,從他臉上笑得合不攏的嘴就能看出。
流川的眼睛瞇了起來:“打架了?”
“一個打六個,我贏了。”花道笑得很開心:六個,不是三個四個,而是部落裡最厲害的六個戰士,自己真是太強了。
流川扯了下嘴角,手毫無預兆的按上他最深的瘀傷--
“痛!你幹什麼?”立刻後退兩步,眉頭因痛楚糾結起來,花道臉上滿是不解,忿忿的問。
“受傷,贏了,不算強。”流川淡淡的說。
“一個對六個呢!”花道忍不住強調了一下數量。
“下次十個呢?你,一個人。”
“不是。有你在啊,你和我,兩個人。”
看著眼前那張急於申辯的臉,流川的心沒來由的刺痛了一下。他漠然轉身,向洞窟走去。留下花道一人,獨自站在燦爛的陽光下。
那天之後,花道的話少了很多。他還是常常待在流川身邊,凝望著流川,但只要流川一轉頭,他就先行移開視線,避開流川的目光。兩人間的氣氛日益沈悶,流川開始考慮離去的可能。
凌晨時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雨聲不知怎的驚醒了熟睡的流川。睜開惺忪的眼,他看到微弱的燈火邊,花道低著頭,望著什麼。
他闔上眼,旋即睜開,起身,走到花道身邊。
“這是什麼?”他問。花道的手中托著一根食指粗細的繩子,上面有許多間距不一的結。
“繩子。”
流川深吸了口氣:“上面為什麼有結?”
“我打的。”花道回過頭,奇怪的瞅了他一眼。
“我知道。”流川有些泄氣,卻不知為何還要堅持問下去,”為什麼?”
“咦?你不知道?”
對上花道探究的目光,流川臉色不變的說:“我的部落沒有。”
“哦。”輕易接受他的說詞,花道垂下眼簾,注視著繩子,手輕柔的觸摸著,“一個結就是一件重要的事。”
“嗯?”
“打了結就記下來了。”
怎麼可能。話在舌尖打個轉又吞了回去,流川心下一動,指著其中的一個結問:“這是什麼事?”
“這是……”花道有些遲疑。
怎麼可能記住呢,用這些結?流川想。
“……認識流川楓。”
耳邊突然打了個響雷,流川踉蹌的倒退兩步,站穩之際迎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映著火光燃燒著,吸去他殘存的靈魂。
神志迷糊間,他的唇被輕輕的觸碰了。流川立刻清醒;這種被稱為吻的行為在現代通常是做愛的前奏。雖然高度發展的科技已使繁衍後代成為只需雙方提供染色體即可實現的實驗室工作,仍有部分人為了滿足最原始的情欲而交歡。
流川無法明瞭那些人的想法。對他而言,情欲是一樣完全陌生的東西。他認為那只是低等動物的本能,是人類業已可以拋棄的部分。
所以他不理解。花道對他有情欲?流川詫異,然而更讓他吃驚的是他並沒因此覺得不快或噁心。這一認知使他不知所措。為了掩飾自身的慌張與窘迫,他提了有生以來最無意義的一個問題:“你想抱我?”
明亮的眼睛直視著他,即使在此時依然裝滿了可恨的天真。“嗯。”花道點頭。
沈默。
良久,流川面無表情的說:“我讓你抱,算是報酬。”
花道的眉頭糾結起來。報酬這個詞並不在他理解範圍內,隱隱地他聞到異樣的氣味。他不確定的問:“報酬是什麼?”
“你給別人野豬肉,他們給你小麥;你給我飯吃,讓我住這裡……”
流川話未說完,花道已臉色大變。他雖單純,卻不愚笨,立時聽出流川未盡的話語。他的嘴唇翕動幾下,最終沒說什麼,反而緊緊抿住,如閉合的蚌殼。身體不停顫抖,雙眼卻眨也不眨盯著流川。那種眼神,好像試圖把他從外至裡看個透。
流川的胸口猛的被重物砸中,一陣劇痛。“花道……”他伸出手,想去拉他的手,指尖方方觸及那溫熱的肌膚,花道卻一個轉身,跑開了。
“等等……”流川毫不猶豫追上去。
該死,他跑得還真快!借著些許天光,流川看到前方的人影漸漸遠去。胸口疼得更厲害了,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讓他走。
……
雨停了,天色慢慢亮起來。東方的地平線露出一抹紅,像是情人唇上的胭脂。這抹紅逐漸渲染、散開,最將整個天際映成火熱的紅。
流川還在追。他不知道自己已跑了多久,還要跑多久;他只知道在追上那個人前他不能停,無法停。心臟仿佛隨時都會從喉中跳出,雙腿沈重的近乎麻痹,但是他已顧不上,還是繼續追著。
二十五米、十五米、五米……終於到了觸手可及的地方,用盡僅剩的力氣,一個虎躍,將花道自背後撲倒。
沒有預計中的廝打,花道安靜的伏倒在地上,背部劇烈起伏著。流川趴在他背上,連動根手指的力氣都已沒有,只清楚感受到身下人的心跳從兩人貼合的部位傳來,與自己的心跳交相呼應,說不出的和諧。
聆聽著彼此的心跳聲,流川一時癡了。好半晌,他才爬起來。“沒事吧,花道?”他問。
花道沒吭聲。
流川急了,他強行拉起他,近乎粗魯地攫住他的下巴讓他對著自己:“你……”
所有的話語消失在唇邊。
常常笑著的臉上佈滿交錯縱橫的淚痕,總是看著他的眼睛緊緊閉著,原本紅得像火的髮上沾了污泥,但流川卻忽然發現--原來他如此美麗動人。
“真難看。”流川說。
他湊過去,小心翼翼的啜吸他臉上的淚,直到它們完全無痕,然後他轉移目標輕輕舔了下他的眼皮。
長長的睫毛一顫,啪得分成兩排;淚水洗滌後的眼眸,清澈的不可思議。
凝望著那雙倒映著自己身影的瞳仁,流川淡淡一笑,覆上了那紅潤的唇。
他知道,雖然不可思議,雖然難以瞭解,但是確實有什麼東西發生了--在八千年前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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