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法入侵》

〈9〉交錯

 

原先都還只是〝存在層〞〈ontic knowledge〉的認知。
先前走過的大而華奢的青蔥庭院被園工大量澆水,氾濫的水氣;狹窄得寬度不到一公尺的斑駁水泥階梯,像是事後多餘地嵌在公寓空白的外牆,感覺不堅固地搖晃著;始終在警衛室偷閒的警衛青年,現在是抽著煙。

沒錯,那個警衛竟然正抽著煙,面對著一位中年男子談話,而且,他的言語用詞使用起來是多麼地深奧,又是多麼地令人難以理解!

『不知閣下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他右手上的食指與中指夾著一支燒到一半的Peace,左手垂直彎著撐住右手下方的手肘,雙腳15度張開得好像站的挺穩的,注視他人的眼光卻是傾斜的。

要是只聽這青年人說話,心裡頭大概會覺得:蠻大有可為的孩子!對長輩說話也能夠謹守禮儀。但是一注意到他的姿勢,剛剛的那個〝心裡頭覺得〞就會變成,更讓人加深對此人印象很不好的催化劑。

『來找人而已,沒料到他們會剛好不在。』中年男子倒是不引以為意,還微微地一笑。

『喔?是這樣的嗎?那麼,能不能請大哥你在這裡留一下你的資料啊?』
為了方便拿一本破爛的留言冊來,才捨不得地把煙給熄了。也完全不顧及這位客人是不是已經回答好、還是不好,留言冊上擺著一支黑色簽字筆就拿到對方的面前。

『寫一下吧!看你有什麼事要交代給那個〝三樓〞的?』也不太去觀察對方的神色異常,就嘮嘮叨叨地連環砲轟著,『雖然說這裡的治安還不錯,可是呢,我們做這一行的還是要小心一點比較好……啊!我不是說你不好啦!反正你只是有事要找那個〝三樓〞的,不管做什麼都會很安心吧?』

『不,我…』
中年男人不太想笑了。
他的表情看起來就是很〝存在〞的,還是溫和的。但他的想法卻是,好像看到了不曾看過的人類物種一樣地,疑惑地打量起這位奇怪的警衛。

直覺耳朵裡聽到了確切的拒絕聲,警衛的嘴巴O型地張大了。他也是感到不可思議,『你不想寫?可是,你不是找不到人,在三樓等很久了嗎?你可以寫下留言啊,我再幫你傳達也是可以的。』

『不,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所以…』從不太想笑轉變成了嚴肅。

『沒什麼重要的事嗎?怎麼可能呢!大哥你都親自跑來這裡了啊!』覺得這位看起來很有地位的中年男人,沒想到會不可思議到這種地步,然後想著,〝他一定很不擅長處理事情,也不懂得該如何做更有效率的事情〞,想一想之後,就委婉地露出笑臉。

那種笑臉,就是很同情很同情的那一種感覺,因為同情對方不懂真正的〝人生道理〞,所以自己必須要放下身分去配合他一樣。『好吧!那我就不勉強你了,可是,我不會去幫你交代三樓你來過的事喔!』

『…』但表面上,男人看不出這青年竟然是以同情的眼光在看他,『無所謂的。打擾了,我得離開了。』

『喔?好…好吧!大哥你慢走吧!』
親眼送走那中年男子進入了高級黑色房車後,警衛才又躲入警衛室內繼續偷閒。

這傢伙是不是真的固守職位先暫不討論。半個小時前,他用〝上廁所〞拿來解釋他所謂的不在場理由,至於會去把那中年男子叫到樓下來,是因為他看到他在三樓靜靜地站了很久。

從樓下看到的時候,只能瞧見對方那看起來很高大挺拔的背影,一動也不動,只是站著,頭顱緩緩地低垂著,似乎在思考。
然而,警衛青年會注意到他的原因,也不過是,無法理解有人可以發呆站那麼久!這樣簡單的理由。


任何人看來的〝存在層〞。
春天裡的一個下午,這個人剛剛被愛情遺棄了,劃在心口上的傷痛是劇烈的,其實還有一股矛盾的感覺。

沒有人可以明白,甚至連他都不明白地,〝復仇〞的執行,將如何利用血親的關係來把這復仇的意義,發揮到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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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路上要回來的時候,很難得地忘了要繼續等洋平電話的事情,為了要省電就把手機的電源給關了。
還有,櫻木那時候是非常不高興的!

等那位可疑的大叔自動自發離開後,櫻木又等了流川快十分鐘時,才見他故意地珊珊來遲地、很慢很慢地走過來,又見他根本沒提什麼塑膠袋,更別提塑膠袋裡會有他等到快渴死的飲料了。

在他走靠近櫻木後,他的手上只有一罐已開過也喝過的運動飲料,『我忘了帶皮夾,口袋裡的剛好買這個。』

被流川拿在手上的飲料罐的周圍邊邊,還有一滴滴冰涼的水珠,罐子上寫的清清楚楚的飲料名稱,好像用魔力在誘惑櫻木似的,叫喚著他。
『可惡啊啊啊∼∼』櫻木很生氣地但又很渴地,根本不管流川是不是要給他喝的,也不管這是不是流川已經喝過的,就一把搶來一口灌下了!

很想說〝因為你的錯,所以這罐剩下的就歸我的了。〞,也來不及說這句話,櫻木一次就全部喝光光了,就算他事後有可能破天荒地感到一絲絲的愧疚。
當然,他永遠不會知道,當流川看著他喝下飲料時,臉上曾經有過得意的表情。

這是還在籃球場發生的事。
流川沒道理去生櫻木的氣,或是莫名其妙地對櫻木發飆。

但是,現在是回家的半路上。

人類的心情,人類的大腦,人類的思緒,用醫學的知識來探究,能夠做為統一的範疇嗎?
那麼,人類又是什麼呢?情感上的憂懼又是如何來的?

當還沒走到路程的一半時,櫻木先是興奮沖沖地說:我真是個天才吶!在臭狐狸跑去偷懶的時候,有一個大叔來找我呢!他說他是我的球迷!
〈球迷?好像是櫻木自己說的,然後那位大叔也沒確切地承認吧?〉

流川對這些事情都沒啥興趣,只是想盡辦法要偷偷地挨緊櫻木的身邊。

說到有人是自己的球迷還特地跑來找他的事時,櫻木先停頓了幾秒鐘,好讓他回憶一下那時的愉快,又接著說:後來我幫他簽名了……不過,大叔有點奇怪吶!我們又不熟,為什麼是要寫他的名字呢?

『叫做…義重?嗯…是這樣發音的吧?應該是…』

義重!?
照片上的義重!
流川,這個原本想再靠近櫻木一點的黑髮少年,心臟裡,比黑夜裡廣闊的原野上被打下了一陣銀亮色的雷電,還要更衝擊好幾倍的,顫抖地好像要破胸腔而出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大叔他…有一種很奇怪的熟悉感啊……』
櫻木繼續說著,繼續沒看著流川,也沒看到他心臟裡的那一道雷電。

『白痴!見到他了,你…認識他!?』單手去抓住櫻木的肩膀,強迫他停下腳步。

『認識?怎麼可能!你幹嘛反應那麼大?』

再過幾條巷子,就要回到他們要相處在一起一年的公寓了。一年,是嗎?有可能是一年的嗎?

『不准見他!』

『你是笨蛋啊?我又不認識他,又不知道他住哪,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叫我不准見他是怎樣?明明就是陌生人,你要我怎麼見他又怎麼不准見他?』

『從現在開始,不要去看到那個人。』捏住他肩膀的手,多了過重的力道,流川並不曉得。

人的憂懼就是這樣吧?因為情感上的驅使,人的獨占欲和不安就是這樣吧?
流川不清楚的內幕還很多。

當他第一次看到那張照片開始,那個嬰孩和身後那男人的相像,再加上櫻木口中裡一直喊著的老爸,他愈發相信,那帶給自己不安的男人,就是那血緣關係上真正的父親,櫻木的父親。

現在呢?他現在回來找櫻木是要做什麼?是來把櫻木帶離自己的身邊?要讓他們分開的嗎?
〈注意,這是流川的想法…〉

當他的腦袋運轉到此時,櫻木已經耐不住肩膀上傳來的疼痛,生氣地向流川的臉上招呼一拳過去了!

『混帳!你沒事在發什麼狐狸瘋啊!?』

後來就是關掉手機電源之後的事了。
被挨了一拳的流川極力忍住回揍的衝動!

這樣兩個都怒意高漲的少年,一前一後地,走在回家的道路上,好像也一前一後地走在,人生上還未有交集的道路上。


因為更不了解流川到底是在想些什麼,或是想做什麼,對於他那樣完全也不說明原因的舉動,櫻木是很前所未有的感到生氣!

以往的高校生活,起初都是為了他奪走晴子的心思以及其他眾多女孩的注意,所以對他會有心情上和相處上的摩擦。是羨慕的那種瞧不起嗎?
接下來還交雜了球技方面的,比較單純的不相容理由了。

但是,現在的流川呢?

一發覺到自己完全不了解櫻木的〝家庭狀況〞,也就等於了,發覺到自己還稱不上是擁有了櫻木的一切,但也不代表,他一定要顧及到櫻木的家庭,也沒想過要去〝配合〞的事,從來沒有!

那麼,櫻木的家庭狀況又是怎麼回事?
因為不了解,所以威脅性更大!


「臭狐狸!別走在我的旁邊,看到你就覺得煩……」

為了不一樣的理由都在悶著生氣的少年,不知不覺已回到了公寓的階梯下。當櫻木正要踏上第一階時,這個時間同樣地在警衛室裡偷閒的大好前途的警衛青年,突然蹬蹬地跑了過來。

「喂喂!你們!是不是住三樓的?」等他跑來時,那兩個人才恍然大悟地看到,為何他跑來會有蹬蹬的雜音。一條警衛制服的長褲底下,穿著的竟然是夾腳拖鞋……

「對,他是住三樓的!」櫻木又做了一次無意義的澄清。
「……」流川沒說話就是肯定了。

「剛剛有一個很奇怪的中年大哥來找你們,好像很急的樣子,但又不交代給我就走了!」很熱誠,非常熱誠到連螞蟻搬走了什麼食物都要管的語氣。
〈不是才威脅過〝大哥〞的嗎……〉

「啊?誰啊?」櫻木想起了剛才為了一個〝義重〞而跟流川鬧得僵硬的事。
「……」流川還是不說話,但這可以代表他的疑問。

「我怎麼知道他是誰呢!?我好心請他留下一點資料,結果他也沒說什麼話就走了……他是穿著西裝大衣的,還戴一頂黑帽子,臉看起來很嚴肅。感覺很像是要來討債的…」

「討債?喂…狐狸你該不會欠人家錢吧?」突然興致一來,轉身去調侃仍然一言不發的流川。
「白痴。」終於出了點聲音。

「也不是討債啦!一點都不像啦!你們可不要吵起來了啊……」不明就理的警衛青年,誤以為眼前這兩位人高馬大的少年會爭吵起來。〈這也難怪,他們兩個人的表情還延續著剛才的氣氛。〉


存在層永遠都只是目前的事物。
公寓底下的庭園依舊華奢,依舊襯托出這棟公寓的所有人的刻意心思,旁邊緊緊嵌在牆面上的水泥階梯,像建築物外翻的骨幹,一片地脆弱。

有人說,感情是可以昇華的嗎?

流川想到了親眼目睹死亡的表姊,想到了在大門口與自己四目相視的男子,想到了被隱密藏匿起來的照片,想到了……父親這個字眼。
櫻木的老爸,絕對不是他的父親吧?怎樣也不像吧?

櫻木,和親生的父親,或則還有他真實的家族狀況,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麼,現在這個〝父親〞主動現身了,又是怎麼回事?連同剛剛警衛提到的,另一位中年男人,又是什麼身分?


「狐狸!你在發什麼呆?快上來開門了∼∼」
櫻木的聲音,從三樓的門口外傳來。彷彿要在春天飄揚起來的髮絲,在微弱的陽光下微弱地閃爍著。

已經苦苦凝望了快三年時間的這個紅髮少年,總是這樣地天真,總是這樣地…讓人移不開眼。
不是思索,流川不是在思索,也不是想要做什麼。
不是〝想〞。
他不會只是〝想〞做什麼,而是〝去〞做什麼。

當心中那放得深的意念不再平衡的時候,流川會再也克制不了那煽動的火苗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