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親呢?」
幾分鐘前一起進入便利商店各買了一罐運動飲料。看著他輕鬆地開了鐵環開始就著口喝著,流川突然無法忍受地,想起了那一張被自己偷偷收起來的照片。
他快了幾步走在他的眼前,一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肘,平淡地問著:你的父親呢?
「父親?我老爸他在我國中的時候死掉了……」櫻木愣了一下,似乎不太曉得流川這樣問是要幹嘛,可是,語氣很不確定。
「死掉了?我不是說那個人…」流川靜靜地,想到高三時期曾看過櫻木國小時期的家庭合照。「一點都不像。」
他跟他的父母,簡直就是天差地別的不相像,連一點點可以覺得像的部分完全都找不到!
「什麼不像啊?臭狐狸,你今天怪怪的欸……」
「他不是你父親。」
「什麼跟什麼啊!我老爸不是我老爸,那還會是誰啊?」
「我看到嬰兒的照片,那個人才是你父親。」
流川幾乎不顧這裡是人口密度高的城市,不顧他們站著不動的地方是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也不顧,已經有一些人好奇地在打量他們。
「嬰兒的照片!?我都沒看過了你怎麼會看過!」櫻木對流川真的是感到太莫名其妙了!從他第一句話問到現在,根本沒辦法跟上他的問題。
「沒看過?」難得地沉吟了幾秒鐘,也還不說話。臉上的表情則是疑惑地不知道是要先思考,關於櫻木沒看過他嬰兒時期的照片,還是先思考另外一件事,那個與櫻木有點相像的男人。
甚至是,殺了他遠親表姊的男人!
現在一思及這個問題,雖然說不出理由地恨著那個也叫櫻木的男人,但卻沒有要連眼前的這個白痴一起怨恨!
流川啊……對這個被自己口口聲聲叫做白痴的少年,還帶有一種連即將行犯的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感。
靠著人體生理上的視覺,用〝看〞的看到他了,會覺得很安心但很不能自持,肌膚上每一吋的細胞都被燙傷也被痛覺襲擊,但還不會死亡。
可是,用〝看〞的沒辦法看到他時,卻更痛苦!會死亡的!
好像有一隻鋼鐵製的金屬手臂,喀吱喀吱地發出關節處金屬摩擦的聲音,向自己伸過來,伸到胸腔這裡,先把肋骨一根根拔出來折斷,然後穿破脂肪油體裹住的胸腔內,手指都一根根撐開來弓著……
很準確地握到了心臟,還連著滴血的青青紅紅管線一把抓出來捏碎!
就會是這樣地,難以忍受的劇痛。
所以,流川就認為自己不能不沒看到櫻木,也不能不沒讓櫻木待在身邊。他也不能,讓櫻木遠離他的視線,因為遠離了,就會不知道他的生與死。
無法知道他的生與死,心臟會被血淋淋地挖出來,他就會這樣死掉。
「狐狸!為什麼要問我老爸的事?為什麼…?」本來還喝著飲料的櫻木已經沒有了心情。
他們還是一樣地沒考慮到周圍的環境,如此高大又引人注目的少年根本就是堵在人行道上的中央,來去的路人都要閃躲地走著。
「跟我在一起。」
「我現在就是跟你在一起了,不是嗎?」還是莫名地聽著流川說話。
後來覺得精神來了就一口氣把剩下的飲料喝光,總覺得,又不知道為什麼,要是現在沒有把一些事情都做完的話,以後就都做不成了。
「不是那個意思。」
飲料還停留在口腔裡,因為塞得太滿了,櫻木沒有立刻吞喝下去,他見到流川用一種古怪的表情說〝不是那個意思〞的時候,感到越無法了解他還可以說什麼能讓人聽懂的話。
「臭狐狸!說話要說的清楚一點!」
「你不知道…」流川開始陷入自己情感造出來的那一個漩渦裡,「從認識以來,我是為了什麼這樣對你?」
「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們互相討厭!」但櫻木卻斬釘截鐵地大聲回答,也毫不留點情面地說出心裡面第一時間想到的,唯一最有可能的答案。
但是,明知道這個白痴會這樣回答,但還是無法抑制地讓怒火揚升了起來。
起先,流川是就著父親這個話題來引出開端的。
因為那張照片讓他發現到被藏匿的秘密,甚至從剛剛的談話裡得知,似乎可以猜測得出櫻木不曉得這些事情。
但是,櫻木曾有不到一秒鐘的不確切在回答問題,這又讓流川只覺得不滿卻不覺得哪裡不對勁。
他可能永遠都弄不清楚,是哪裡出了差錯?
『安西老爹病倒了,我覺得好害怕好害怕!那時候老爹的臉都變成綠色了,非常難看,我很害怕老爹他……』
之前某一天的傍晚,球隊裡大部分的隊員都聚集在市區的一家醫院。醫院裡的走廊看起來昏昏暗暗的,有燈光,有醫生護士,也有不快樂的病人在走動。
很多人都是接到球隊經理的電話趕過來的,這一次還是很明顯地,發現到安西教練第二度病倒的人,還是櫻木花道。
他那時看起來有點神智不清。最後一個趕來的流川,眼裡只有馬上注意到他,發覺到,現在好像在懺悔地說話的少年,會神經質崩潰那樣。
『不會的,安西教練現在只是小小的併發而已,沒有事情的。』本來就在準備聯考升學的彩子,聽說當天她先打了電話給櫻木,說是有事要問的,然後接到電話的人是洋平,他告訴她:花道現在在XX醫院裡!安西教練下午的時候在體育館昏倒了!
於是,彩子在趕過去的途中,用手機一一撥了號碼通知其他還通知得到的人。
那時候的流川似乎不關心安西教練的健康狀態地,只想著,彩子沒事常常主動找白痴……是要做什麼?
究竟是要做什麼?
然後轉頭再看一眼,彩子竟然一直望著櫻木那微微發抖的神情!
後來就藉機去誘發櫻木的注意力,吵架,但還沒有到打架的地步。
其實,櫻木當時是很想要打他的,但情況跟平常不太一樣,他說:老爸死的那一天,我在跟別人打架!以後誰要是生病了,我都不能去打架!老爸死的時候很可憐,我還有很多話沒問他的啊……
櫻木像是發了酒瘋,也像是被過去的記憶給纏住了,他的眼神,看起來是這麼地撲朔迷離!
然後,流川忍不住一拳打了過去,重重地擊在櫻木好像快要崩潰的臉上。
他看著不堪一擊地坐倒在醫院裡那冷冰冰的地板上的櫻木,模糊不清地說著:老爸,我是你兒子吧……為什麼我會聽得見你作夢時說不想做我的父親呢……
剎那間,流川非常有一種,有感而發的纖細心得。對於〝父親〞這個名詞……
因為想到父親這麼重要的角色,便去害怕這樣子的櫻木,似乎會離自己遠去,也不會再回來的感覺。
所以說,流川才會突然急轉直下地問:跟我在一起。
語氣一點都不像是懇求也依舊不像是詢問。
〝跟我在一起。〞
〝我現在就是跟你在一起了,不是嗎?〞
現在,是嗎?
只有現在,是嗎?
那,我們的未來呢?
若是,水戶洋平此刻是心理健康地沒有一點傷痛地,正待在現場聽著他們的對話,就算他再怎麼聰明睿智、洞察先機什麼的,絕對還是會覺得,剛剛他們從便利商店走出來後,沒有一句對話是有相關聯性的!
全都是斷斷續續的,包含了很多奇怪的雜質在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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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少年走出公寓的時候,剛好房東來了。
三個人都是在樓下附近的庭院遇到的。
那個庭院也是屬於這座公寓的一部分,原本是打算拿來建造停車場或什麼諮詢相關的店面等等,但後來因為發現到露天停車有諸多的不方便,以及做那種無聊的店面來多增加一些營收,還不如提供住家更優雅一點的環境。
以上,都是房東自己一個人在認為的。〈事實上,他蠻自傲的,想著自己是這麼地有涵養。〉
『你們是新搬來的吧?』
『欸…對!不過,真正的房客是他!』
『……』
櫻木是趕緊肯定了一聲語助詞,然後再急忙撇清所謂房客的身分。
流川卻一眼都不看房東,好像很灑脫也無關緊要地,一個聲音都沒有發出。
『我這裡有意見詢問調查表。』那老頭子外表的房東一伸手從褲頭口袋裡拿出一張紙來,直接塞到櫻木的手裡,『希望你們有空幫忙填一下,填好後送到警衛室那裡,我會親自送一點禮物過來的。』
然後老頭子一樣地笑嘻嘻。
櫻木有一點不自在。〈因為真正的〝房客〞竟然不搭理這位長輩。〉
用手肘關節那裡推了推流川的肩膀,再把那張意見詢問調查表放在流川的手上,但他卻不等房東是不是離開了,就馬上當場把紙撕破了,丟到一旁的垃圾桶裡。
『我們,一點也不想要禮物。』
老頭子的房東的臉,也是當場變的異常難看。
接下來,櫻木就氣流川一路氣到後來在便利商店裡買飲料了。
他不了解,流川為什麼要說不要禮物,覺得有點可惜也覺得他很沒有禮貌;而流川卻覺得這個房東一直別有企圖,更何況,他真正不想要的是,他會親自送禮物過來!
三樓是他和櫻木住在一起的世界,就是這麼簡單的理由。
他更不希望,還會有誰會去敲過他們的門,去敲響他們的世界,去攪亂他們的世界。
然而,現在有一個穿著皮製大衣的高大男人,戴著類似黑道大哥那種黑厚的寬大帽子,正站在他們的世界的門口外,輕輕地,敲著那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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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的籃球場上,在不言不語的春天下,失去了平常熱鬧的人影。
已經拼鬥過了半小時然後喊渴的櫻木,提議猜拳,猜輸的那一方必須要負責去買運動飲料過來。
幾乎從來不覺得自己會輸過的流川,一面罵了白痴但還是直接反應櫻木猜拳的動作,一面就伸出了手掌。
『你輸了!我出的是剪刀!』櫻木笑哈哈地伸出手指抵到了流川的鼻尖。
手指的觸感讓黑髮少年在精神上好像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就算他心裡頭的那一層面是波濤洶湧的,但卻沒有表現在臉上擠出表情給人看到的樣子。
〈沒有表現出來應該是不知道怎麼表現的吧?〉
『白痴。』動詞、名詞、形容詞,這個詞的涵義渾渾雜雜的。雖然面無表情地,但好像已經承認輸了,並沒有說著拒絕去做這種事的話來。
似乎到猜完拳目送流川離去的背影的這段時間裡,都還算是平和的兩人時光。
公園裡還是一直沒什麼人影。附近座落的幾棵應該看起來生氣盎然的綠樹,不要說是盎然了,連一點可以讓人覺得,〝原來春天就在身邊的感覺〞都沒有。
彎腰伸手去撿起了籃球,突然想到還沒再試撥電話給洋平,再重覆了之前的撥號舉動。
撥通了十幾秒鐘,依舊無人接聽,再繼續第二次,不到五秒鐘還是切掉了,感到很莫名奇怪地還有一股奇異的預感在流動,但櫻木那大而化之的個性就是這樣。
他大概會逕自認為:洋平那小子一定忙著去把小妹妹了!
事實上,洋平是不是真的把過小妹妹,也沒有人知道,連櫻木自己都不曉得了。
〈意即,洋平並不曾去把過小妹妹,櫻木都是跟他這麼熟的人了。〉
少年同儕之間彷彿都存有一種,原始的,非關信賴、非關人生重大議題的相處之道。全都是簡單可以理解的部分。
後來想著認為洋平絕對是去幹壞事了,卻反而感到安心地,但是,像這樣很難聯絡上他的情況倒是頭一次,櫻木還是伸出生疏的指頭生疏地按下一個個手機按鍵,準備要傳一道短短的簡訊給對方:你在做什麼?有空回打給我。
公園裡的籃球場,記住,到前一刻為止,可能方圓一百公尺以內,就只有櫻木一個人在,流川倒是花了很多的時間去便利商店買飲料,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櫻木也沒繼續打球,然後就是空等。
春天就是這樣,也不像是這樣。
這個時候的春天,公園外圍停了一輛誇張豪華的新型黑色BENZ。
一個男人坐在駕駛座內不打算下車,大概,或許也不是不打算下車,在後座那裡已經自己開了車門走出來的男人,好像說了什麼,所以那個〝駕駛〞也不太敢跟著下車。
心情出奇愉快地,好像要讓春天也感染到了一樣地,純熟地穩重笑著。
他的目的地,應該就是那座籃球場了。櫻木就待在那裡的籃球場上,他還在發呆,從剛剛傳出去了一道簡訊開始。
「臭狐狸在幹嘛呢?這麼久了都還沒回來啊∼∼」故意裝的很凶狠地罵著,還生動地拿手掌當搧風一樣地在臉前搧著,喉嚨裡那一陣的渴覺。
「嗨。」低沉地像黑夜裡呼嘯而去的魂魄,「打籃球,是嗎?」讓人心涼透的音調。
「啊!?你……」沒料到會有一個人硬生生地就出現在自己的身後,櫻木差一點沒形象地嚇著跳了起來!
「大…大叔,你是跟我說話!?」
「當然。」
當這個紅髮少年轉身面對他時,光是被他這樣注視地看著,看著而已,都讓這魂魄一般的中年男子禁不住翻湧的激動!
那黑得透徹的眼珠子無法轉動,都對焦在櫻木的身上,觀察著他,好像很熟悉他的一切,但又不曉得該如何處理緊急場面一樣。
「呃…大叔你有什麼事嗎?」乾澀地呵呵笑著,櫻木尷尬地像一隻急急忙忙要找洞鑽的小兔子。
十七、八年的人生,還不算是很長,但要是有這樣的少年處得孩童時期的環境,是這麼地與眾不同,也稱得上擁有了傲人的歷練了。
自覺能夠處理各式各樣的人類,也很習慣與各式各樣的人類相處時,但偏偏就有這麼一次,會這麼抗拒與這樣的人相處,像是……眼前這櫻木口中所謂的〝大叔〞。
因為,感覺太相似了,本能上也覺得太相似了,但卻還有了一種,好像會被吸引過去了的感覺。
「剛剛我看到你在打籃球呢!很好奇,所以過來找你說說話。」
「嗄?是…是這樣啊?大叔你也很想打籃球嗎?」從不曾被這樣奇怪的人物〝搭訕〞過,櫻木一點也沒辦法去應付了,所以就會自然而然地,稍微有禮貌一點了?
「不,我不打籃球。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櫻木花道。」
提到櫻木的名字時,是非常激盪的!
這個男人一點也不把心中的情緒反應出來,但說話的時候會出現一堆很奇怪的抑揚頓挫!
「花道。」
沒等櫻木繼續開口回答時,男人似乎是惡作劇地又喊著他的名字,只有名字而已,然後就笑了。眼角細長的皺紋,都將春天的空氣拂彎了。
「櫻木花道吧?」毒癮一般地念著。
等著看少年的反應,想著,雖然變態執著一般地偷窺了少年的生活有十來年的時間了,不過,像現在這樣用屬於自己的聲帶發出他的名字,就跟小嬰兒開始第一次學走路那樣的,跌跌撞撞。
「你知道我的名字!?」櫻木很不可思議地哇哇大叫起來,「喂!大叔你該不會是…」
「怎麼了?」看他退了一步說話,也馬上跟前去保持剛剛那樣近的距離。
「我說啊,你該不會是我的球迷吧?」
「球迷?」獨特地細笑著,「應該是,我想。」
「真的嗎?哈哈哈哈∼∼本天才的心情突然好起來了!剛剛我還以為大叔你是這附近遊蕩的變態呢!」沒去察覺到,眼前這中年男子始終與自己只隔著兩步遠的距離,「如果你要我的簽名,我可以馬上給你。」
「真的嗎?那好,我現在有紙。」突然像變了魔術那樣,真的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了一張小小的空白名片,和一隻金屬製的高級鋼筆。
「就寫在上頭嗎…?」櫻木高興地接過了紙筆,又抬頭看了一眼這與自己差不多同高的男人,「對了,我發現到你也很高啊,但是沒在打籃球?」
「嗯,我來不及接觸。」剛才把紙筆遞了出去時,碰到櫻木手指的感覺還在他的心裡延燒著,無法克制地。
「寫我的名字吧。」
「好啊,大叔你叫什麼呢?」
「義重。」
「義重?怎麼寫呢?還有,那不是姓吧?我覺得寫姓會比較好。」
「這是名字,我希望你寫我的名字。」
男人突然刻意地溫柔笑著,一手去拉來櫻木的右手掌,另一手直接拿來了筆在他的手掌上,整齊地像書法摹寫著那兩個字。
「喔?這樣寫的啊……好吧,就寫你的名字。」
〝義重〞就待在他的手掌裡,溫熱的手掌裡,於是,男人的臉變得嚴肅了不說話。
看著櫻木真的無比認真地低下了頭,一筆一劃在名片上寫上:給義重。天才櫻木花道。
那樣有點歪歪斜斜的字,都開始把男人心裡頭一直無法克制的悸動,像抽拉蠶絲那樣一絲一條地拉出,重新編織了。
還有,在春天下還發著光的紅色的、頭髮。
也還有,那樣健壯高大的身軀,熱的,美麗的,會永恆下去的感覺。
再還有,像這樣一個孩子的純真個性,思索著,究竟該如何破壞才能夠達到自己想要的境界呢?
寫在名片上的,兩個人都擺在一起的名字,已經花費了十多年的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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