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法入侵》

〈17〉寧靜

 

『〝梅魯〞先生是很好的人,他幫我好幾年了,真的,他好幾次幫過我父親…』
『…mail?male?他是誰?』
『笨蛋狐狸!是mel啦!他是我的梅魯先生,照顧我們很久了,上國中和高中的學費跟生活費都是他幫忙打理的,還有…父親的喪禮費用…』

未成年的孩子頓了頓,眼神有點淡淡憂傷的感覺。
我就站在一旁背靠著牆面,很想點一根煙來排放一點血液的腥味,還有手術刀刃留在心底變尖銳的亮度。
但我不可以這樣做,這裡是〝治療進化〞的場所,我是那個專門負責治療的人士,一根進口香菸會以腐蝕健康的形象進駐這裡,放棄了吧。

『…他跟那一天晚上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啊……你不是問我為什麼遲到的嗎?那一天晚上,我有事去找了梅魯先生。』

我不敢抽煙了。
這麼兩個純淨的孩子在我面前說著話。
煙味不會瀰漫出來的,不會瀰漫在這個小小的空間。
雖然我的雙手都沾滿了薰臭的煙味,將煙垢一點一滴地積存在自己的心肺裡,但我還有個乾淨的腦袋。

『梅魯先生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們一直在用郵件聯絡,但不常常碰面,因為聽說他的工作很忙碌,還有,洋平也認識他……』
『講重點,白痴。』
『我知道啦!你就不會好好聽我講完嗎?你沒事就那麼沒耐心做什麼!?從以前就一直是這樣……真難相處的怪狐狸。』
『我不是來聽你發牢騷的。』

沙發明明還足夠大的,但這兩個可愛的孩子卻長的這麼高壯,把它都塞滿滿的。沒有想過彼此讓出來移到隔壁的椅子坐著嗎?擠在一起不會覺得不舒服嗎?
現在沒抽煙,但煙味卻撲鼻而來了,從我的一雙手掌上。
很癢,非常癢,癢的我受不了,只能一遍又一遍搓著手。

『可惡的臭狐狸!要聽我說話就不要有意見!』
『不是意見,我只是不想聽其他的。』
『你這樣明明就是有意見了啊!不要聽別的事情,我沒辦法好好解釋的,到時候你一定又會說聽不懂或幹嘛的,之前每一次都是這樣,不是嗎?』
『沒有每一次,沒有。』
『你在說什麼?什麼叫沒有?』
『…小狗受傷的那一次。』
『啊……你是說,高二的那個時候?有一隻腿受傷的小狗……』
『嗯,那一次,你很安靜。』

只是個醫生,不是嗎?我就只是個醫生。
不滿十歲的年紀,讓母親牽著手去醫院看病打針還被護士摸著頭說乖巧的時候,白色長袍的醫生從側邊門走出來時,不是對我微笑了嗎?但他的笑一點也不溫和,單純的職業上需求。
我只是個醫生,這兩個可愛的孩子卻讓我笑了,差一點是肆無忌憚地笑了。

『那一次…那一次我……啊啊!幹嘛提到這件事上來?』
『我沒有你想的那樣。』
『什麼叫做〝我沒有你想的那樣〞?我們剛剛不是要解釋那天我遲到的原因嗎?』
『你會了解我的。好吧…你再說下去。』
『什麼跟什麼啊!思想奇怪的狐狸……啊,我…』

雙掌似乎在發癢了,好像有一堆肉蛆在穿延過所有的神經管線,緩慢地爬著,前進著,還啃咬著,將我的血肉都視作香甜的麵包在吞噬。
是我動過刀的病人把肉蛆遺留在我手上的?
牠們,想要的是什麼呢?

那兩個可愛的孩子,後來的對話還是無疾而終了。
不太懂他們是在想些什麼,我已經不在那個年紀,所以不太懂。
但那是個可以名之為對渴望直接的描述吧?不會考慮太多不會設想太多,真正想要的就伸手去取來,放在自己胸前的襯衫口袋裡,塞在自己還不會裝滿的手提袋裡,或則擺在堆滿雜物的抽屜裡。

沒有人生下來就是純真無暇的,沒有人生下來就是邪惡囂張的。我是醫生,我做了好幾十年的醫生,不是占卜師,所以看不到他們的未來,即使會從一個場景裡捕捉到一點行走方向的光影,我依舊是個醫生。

在這個我留給他們的房間裡,已經先在地板上鋪好了兩套床被,連想都沒有想地將床被緊密地靠在一起,純白色的枕頭並排著。
孩子們開始在沙發上談的不太愉快,而且都沒注意到我還在開啟的房門這裡,正用眼睛腦袋紀錄所有的對話內容。我究竟想要看見什麼呢?

……花道因為捉摸不出流川的想法開始動怒了,但還是有點奇怪,總是刻意避免提到一些事。沉默了好幾分鐘後,流川問了:什麼時候把行李都整理好;冰箱已經空了你要負責去買;家事要輪流分擔;我沒有多餘的錢買床,省一點下來也好……

咦?他們住在一起了?
最近發生的事?

後來,看著花道避開話題聲東擊西的,流川禁不住語氣變的低寒了起來---你不能不回去,你不能跑開。

到這裡為止,花道已經默不作聲了。
他正試圖離開對方一些距離,不會再因為沙發太小偶爾膝蓋碰著膝蓋然後瞪起他來,本來想動手要脫去襪子的事也沒再做了,站起身不看向流川,有點生氣又有點惱怒,還有一點臉色泛青又泛紅著。
待在原地的流川抿緊嘴不想開口,只是沉靜地觀察他,觀察著他連襪子也沒脫地就鑽進棉被裡。花道甚至還故意移開了半個手臂的間距,不願意跟他的床被相連在一起。

房間裡天花板上的燈光沒有一閃一滅的,卻在我的心裡一閃一滅的。
窗戶的玻璃上粘著幾隻短翅的小蟲子循著光亮,但被阻擋在外好像讓牠們的不死心更加不死心了。外頭安靜的街道還是一樣地安靜,非常大距離的間斷反襯得這個夜裡只是安靜,只是安靜吧。
樓下那小型瓦斯爐燒著準備拿來沖泡咖啡的水,滾了嗎?跟我現在沸騰起來的心一樣,滾了嗎?

流川也該注意到了,注意到職責所在只是告訴他們使用房間的事的我,而過了半個小時卻還站在門口一直看著他們的我。
他也跟著起了身,在視線不悅地掃來我這裡時,竟帶著似乎可以形容是輕蔑或是不屑的意味。以為我不懷好意在偷窺,是嗎?
不是的,我只是很好奇而已,我只是想保護你們,用我自己的方式。

所以,讓我看透你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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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在受到槍傷而昏迷的洋平醒來之前,早晨的大約七點多左右,櫻木很不希望流川跟著他去買四人份的早餐來。他那時候已經下了樓走到診所的門口處,那一扇鐵門被推開了剛好一個人可以走出去的空間。
他無法解釋清楚是怎樣情況的不希望,但就是不想他跟著過去。
昨夜的氣氛僵硬和雙方無厘頭地為同一件事而氣結,令櫻木更加不自在了。

其實,一早就比任何人還要先醒來的流川,可能也比夜裡時常會驚醒的日渡還要更早一點,從棉被裡鑽了出來,然後在發現到自己的腳踝去碰著櫻木的小腿腹時,心情矛盾地也醒了過來。
當只有他睜眼看著時間從眼前飛梭而過的某個時刻裡,還是有走到窗戶邊,這是二樓的位置,將頭伸出去了一點看一樓的風景。

冷冷清清的。每天的早晨都是這樣過的。當然,平常在自己的房間也不可能這樣早起,還能夠聞一聞感到很新鮮的清香滋味,歸屬於東昇旭日的所有物,所以,這次真的很新鮮。
睡不著的流川,早起的流川,別人會看他覺得很反常吧?
連他自己都這樣想了,是這樣地反常不已,好像會反反覆覆的,只要他在的話,只要櫻木在的話,他就會一直反常下去,每次的反常都會是不一樣的,每次每次,然後才會一直反常下去的。

現在呢?
櫻木沒多久也跟著醒來後,惺忪的睡眼裡一投入流川望向他的臉龐的影像,突然變得昨晚不曾睡眠過的清醒著了。
所以現在他們有點像不合好的朋友守在日渡家診所的門口,又為了無聊的小問題爭執了起來。〈但這個問題卻對這兩人產生了不一樣的重要性。〉

流川原本可能只是在櫻木要離開二樓的房間出去時,問了他要去哪裡,他回答了肚子餓想買個早餐的,這個時候他又會接著說一起去好了,比較像隨口說說那樣的,但櫻木的第一句話應該是回絕了而又逼得流川忍不住更堅定了想法,才又會讓櫻木更覺得不妥地拒絕了第二次……
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吧,像一節一節登上了階梯,要求,拒絕,再要求,又被拒絕,要求拒絕得多了起來,便形成了不服輸沒理由又可笑的談話現象。

早晨的七點多,兩個在醫生眼裡看來很可愛的孩子們還正在門口對峙著。

將煮得沸騰幾遍後燒開的水拿到桌几上擺著,日渡才開始忙碌了起來,像是他那片刻不得歇息的人生。有時候去翻找多餘的杯子來,有時候去取來可以隔熱的迷你杯墊先排好在桌面。他一聽到那兩個孩子在診所起爭執時,卻沒有想馬上去現身化解什麼的,他可一點也不想。
等杯子杯墊都弄好後,才慢條斯理地踱步到他們的身邊。

「花道,你要一個人去嗎?」
診所的門現在只有開啟一點縫來,早晨的陽光還多了些露水的滋味充斥在街道上,但真實的露水卻只在別的宅院裡,垂危地懸吊在尖刺的葉緣上。

「沒錯!本天才一個人去就行了!」像小孩子一般不服輸地瞪了流川一眼。
「白痴。」但流川卻咬牙切齒了起來。

「早餐我請客,可以買豐富一點來吧?你們正需要發育…」日渡直接從外套的口袋裡拿出兩張千元鈔來,逕自塞到來不及拒絕的櫻木手裡,「好了!不要不答應,我們很久沒見面了,我請客是應該的。」

「但…但是,我們年紀也不小了,哪裡需要再發育啊?而且,日渡你拿的太多了…」
「不會多的,才這麼一點錢,昨天你應該沒吃飽吧?」
「是沒錯啦,但昨天那種情況下我一點胃口也沒有……」
「好了,花道,別想的太多了。」
「但是,日渡你什麼都不問,這樣子……」
「不要緊,我該知道的自然就會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難以啟口的事,不是嗎?」

日渡不曉得他是微笑地望著櫻木的臉,卻只像一張被抹了樹脂的面皮挖空了兩個洞,貼緊在臉頰的肉上,坦露出來的雙眼盛裝了疑惑和許多的不明所以。他總是很明智的,不是嗎?
但他是真的不想去了解櫻木的事嗎?

「好……我知道了。」還是推拒不了的將錢收進外衣的口袋裡。視線撇開後直接投在了悶著站在門邊的流川的表情上,似乎觸動到了什麼火爆點,櫻木一呶了呶嘴沒有說話,只有逕自看著他。看著他究竟還想說些什麼。

「……」看起來是悠閒的模樣。
兩手抱胸,專注地像是〝欣賞〞一般地重溫一場畫面的眼睛,還有摸不清的凌厲,晨風下飄揚的長長瀏海,那尖細的尾端像極了杏仁頭的眼角。

「算了,一起去就一起去!有什麼了不起的!」
可能發現到日渡開始在微笑了,在調侃的樣子微笑了,櫻木的臉頰不自禁地微微發熱起來,剛剛還想去推開流川的手竟然拍了拍他的肩頭,很〝乾脆〞地要流川一起去算了。反正也沒什麼大了的。

把笑容收斂了一點後,日渡向後退了一步,「那就快去快回吧?我必須先關上門,準備好早上要開門營業的器材和資料。」輕輕地作勢要將他們倆推到外頭去的,關懷備至說著。

只有紅髮櫻木應了一聲好就拉著流川要離開了。
而日渡在最後要把門關上的那一秒鐘裡,他看到已經走到街道上的那兩個孩子的背影,被抓住衣袖的流川轉過頭來盯著他看,頭低著眼珠子上吊了一些角度盯著他看,那個眼神裡,好像說著:原來你還是有用處的。
不管是不是那個意思,起碼日渡是如此解釋的。

遠去的身影,透徹的知覺。
發痠的頸子關節處,混濁的視線。
屋內已經煮開的熱開水,排得整整齊齊的杯子與杯墊,客廳牆邊上附著灰塵的印象派繪畫,二樓留著有趣記憶畫面的房間,一種味道,一種,孩子們留下來的蜿蜒強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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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戶洋平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很長很長的,也是曾經發生過的記憶。

寧靜,緩慢的,像流動的潺潺河水,夾帶幾聲若有似無的水流聲,淅瀝瀝的,從主流處分支出來,佔據他不斷發痛的腦殼空間。

他正在跟一個無頭的瘦長男人下著圍棋,已經下到第二十一盤了,他們還不死心地一直纏鬥一直快速抓起棋子然後一直往棋盤上砸。
第二十一盤的時候,他將黑棋落在最上右角,突然想到,他們的輸贏好像總能很快地就分出來,誰輸誰贏的,一盤棋半個小時內結束。多麼無聊的對手啊。

難道他不覺得這種下棋法根本就是在打撲克牌一樣的,翻開紙牌看了一眼數字然後直接打下的嗎?

於是,洋平不禁吃吃地笑了。
他的對手,可沒有頭呢,怎麼思考?

忽然第二十一盤棋子比前面的那二十盤更早結束了。
又贏了的洋平整理了一下微亂的領子,才發覺到自己是穿著白色襯衫。抬起臉來好好地看了對方,但是他沒有頭,看不見因為慘輸而苦惱的神情,聽不見因為慘輸而抱怨的呻吟。

或則說,因為沒有頭也沒有腦袋所以不懂得情緒?
結果贏了的洋平反倒不舒服了起來,這麼沒有情緒的無頭男人竟然一點表示都沒有,又開始抓起棋子想要續第二十二盤預測還是他輸的比賽了。

真不舒服。
洋平一點也不想繼續下棋了。
他的夢還是很長。


他的夢長到不能中途砍斷。

還是一樣的白色襯衫,走在早晨人來人往的上學路徑,所有經過他身邊的學生都是安靜地快速走過,好像怕會遲到一樣。但他一點也不急,已經翹課到變成習慣的他一點也不急,對於學業上的進度也是。
會讓他急得不能忍受的,只有是他的好朋友。

所以他走的很慢很慢,只為了要在這條路上等到他的好朋友,一頭紅髮的好朋友。
轉過第三個彎角後,迎面一個矮胖的男人滑稽地向他跑來,都是油脂填充的粗短手掌高高舉著揮了幾下。

還是個無頭的男人。
從他的舉動看不出快樂還是憤怒。
蹙緊眉頭的洋平停下腳步,想盡辦法要與這個人擦肩而過。

總覺得他是來磨礪自己的,好像要被教誨了一樣,時時刻刻要點醒他的記憶的,那層深不可觸及的地獄景象。


『我想起來了!我會對付你的,用什麼辦法都好,我要對付你,我要…保護我的好朋友!』

跟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男人,也是穿著白色的襯衫,彷彿異度空間地撥開了街道的畫布跳了出來,對自己嘶吼著。
唯一不同的,他的白色襯衫都染上了鮮紅的血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