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法入侵》

〈12〉找尋

 

走在回家的歸途上時,沒有去注意到行人紛紛投遞而來的異樣眼光,也沒有注意到,自己行走的方向是不是正確的。

這條路,是正確的嗎?

今天整天都還沒過完呢。清晨的時候陪著總是能讓自己笑得很愉快的好友,搬家。
很簡單的一件事,搬家而已。要是不去牽扯到晚了一天搬家的原因是什麼的話,這一切都是很簡單的。


『嗨,你是水戶洋平吧?』

那一天是下著毛毛細雨的黃昏。有一個穿著冬季的高領制服的少年,看起來挺高大的少年,他正一手撐著一把與形象不搭調的花點小雨傘,蹲著,蹲在別人宅院的牆角邊。

他那時候,是笑著的啊。
笑的,可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當然,自己也是。

『噗!花道,你蹲在那裡是怎樣了?肚子痛啊?』
走過去靠近他,也一起蹲了下來,試著要讓視線與他對齊,好像這樣做,能夠看出他眼裡一絲絲的落寞。

『沒有啦!你別亂說!』瞇得沒有縫細的雙眼,笑起來時會顯露出來的潔白牙齒,還有,他的頭髮,被雨滴淋得有點濕濡的頭髮。

『要不然你是怎樣呢?』忍不住伸手過去撩了撩那少年的飛機頭髮型。奇怪?明明就是這樣的柔軟,為何能吹整出這麼俐落又堅硬的髮型呢?

『沒有啊,我在等你,玩假裝不認識你的遊戲。』
他又笑了。但很落寞啊,為什麼呢?

『好啊,我陪你玩。不過,雨好像快要下大了,我們先回去吧?』

『不要!再一下子就好了……』
見他嘟嚷著嘴突然停住了說話,眼神也在游移。
這樣一個高大的男孩,蹲著,手裡拿著一把小小的雨傘,雙腳併攏得緊,然後雙手又環抱緊自己的膝蓋,看起來就像是…一團小小的毛球,在雨天裡打著淒冷的哆嗦。

『花道,怎麼了?告訴我的話,我就會靜靜地聽你講,陪你一起玩假裝不認識對方的遊戲?』

好柔軟的頭髮,好像,快要碎掉在自己掌心的頭髮。
那麼,這個少年也是一樣的吧?
看上去,是如此地高大勇敢健壯的,但一觸碰到,卻是軟的,軟得令人捨不得放開手。

『一年多前,老爸說過要我去讀湘北,所以我會去讀的,但是洋平你沒有,我們很快就見不到面了。』

『不會的,你現在就跟我說了,我會跟你一起進湘北。』原以為畢業在即,會永遠聽不到他會向自己說明要讀哪間學校呢。
時間還來得及的,只要是為了你,都還來得及的。

『可是,你不是確定要去大阪了嗎?』

『沒關係的,我父母只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才跑去大阪的,我有選擇的權利可以留下,還是一樣,住在我原本的家裡。』

『只有你一個人?』

『嗯,要是你覺得無聊也可以過去我那裡住住。』
高大少年的眼睛瞬間明亮了起來,像是今早看到的那一道曙光,燦爛。

但是,其實是很想說:跟我住在一起,怎樣?
大概是不行的吧?
那棟破舊的老式公寓,有他與他父親的回憶,斑駁不堪的回憶。

『起來吧?蹲在這裡挺難看的,剛剛的毛毛雨都變大了。』

『好啊!洋平,要不要跟我一起撐傘?』手裡晃了晃一把破舊的小雨傘,他現在的笑,卻不落寞了。

『嗯。』自己也笑著回應了。擱在書包上放有一把雨傘的位置的右手掌,突然震了一下,又收回了手。

能夠一起撐傘,兩個人一起,也是不錯的吧?


走在路上,回味起高校生活以前的時刻。
要是未來的人生也是這樣相扶持過下去的話,那很輕鬆又愉快吧?

但是,沒有辦法了。
袖子上那令人怵目驚心的血跡,還有胸口處也是一樣的血跡,把一些人生都染紅了,染得不吉祥了。
如果,沒在兩年前遇到那個人認識了那個人,很多事都可以假裝不曉得的,過完那兩年吧?

當然,還有一個關鍵性的小子也不能遺漏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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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平洋平∼∼快開門!」

當天下午,快接近六點的時候,跟那一天一樣的黃昏,但沒有下著雨。

才剛回到家準備要把脫去一身的血腥拿去洗衣機洗淨,然後泡一杯熱牛奶暖身的,但是,始終只有自己一個人住著的樓房,外面響起了震天響的敲門聲。把動作都停了下來,脫掉了的衣服先暫時丟放在客廳的沙發上。

洋平,他的雙眼似乎是空洞的,不太能夠意會得過來是發生了什麼事。等到清楚認出了是誰在敲門後,突然轉變得很激動,完全忘了自己剛脫去了衣服而在冷冽的春天之下裸著上半身!

「花道!」等衝去開了門扇,平視過去卻沒看到任何人影,直到底下傳了一聲輕微的咕噥聲,「怎麼蹲著了?」

「我…我…」鮮紅色的頭顱,正深深地埋進兩條屈彎著的臂腕裡。
見不到他的臉龐,也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聽著他的聲音,說不出話來。三、四年前的那一天下午,他也是這樣的吧?像一團小毛球的高大少年。

「怎麼了?快進來啊!」現在眼裡觸及的,被牽動起來然後映射在視網膜裡,彷彿那場看不見的回憶。
彎下身去的洋平焦躁地去拉扯對方的手臂。拉扯的時候,那鮮紅如血的髮絲,晾在自己的手掌背上,『好軟。』

後來因為被好友給拉著,高大的少年也不得不慢慢地撐起高大的身軀,但還是低垂著頭顱,那張臉上的表情模模糊糊的,像是春天裡吹來的風,透明,看不見的。
「洋平,我可以進去吧?」

「當然!你在說什麼廢話呢?」手舉的很高,要偷偷拂開他紅色的髮絲,要看清楚他的表情,但櫻木輕輕地頭一甩,讓洋平摸不到他的表情。

只應了一聲好的櫻木,側身經過洋平的身邊,走進屋內。

「…要喝點什麼嗎?」
也緊跟著進入室內後,反手將門仔細地關上。本來看了他一眼,是想問他:怎麼了?你看起來很怪呢……

「熱牛奶,我想要一杯熱牛奶。」

熱牛奶啊?
這是默契了吧?
很單純的默契,有時候,都是來的這麼巧。

繞過正坐在沙發上的櫻木的背後,洋平也沒有再開口答覆。他知道,他不需要再說點話來回答,他也知道,櫻木知道他通常要是答應的話,都是不出聲的。

「洋平,等一下好像會下雨喔!你還曬在陽台上的衣服要不要先收起來?」

「你要幫我收嗎?你這位好天才?」走出廚房的洋平已經兩手各端著一杯沖泡好的熱牛奶了。

往客廳移動的時候,刻意從另一邊繞了過去,正好坐在櫻木的正前方。一開始還不太敢看向他的臉他的表情,等已經坐定了也坐得很穩了,再把其中一杯熱牛奶推放至櫻木的手方便拿取的位置。

「吶,你的。」原本視線都還停留在玻璃桌面上的,兩個杯子也都恰如其分地擺放在彼此的眼前。
洋平低著頭,看著鏡子一般投射這個世界的桌面。

淡淡地,像靜謐的密閉室內,在鋼琴上的音符被敲醒了一個抖音,輕清脆脆,滴答的一聲。

「…花道?」玻璃面上的一顆水珠被凝聚得像美麗的透明寶石。

「我…我今天下午一直找不到你啊……」終於肯抬起頭來望著洋平了,「你的手機,一直都打不通,但是…我後來關機了,怕你曾經打來過,所以就直接跑來了。」

也回望著他的表情,還有他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龐,「這個…不是理由吧?」
不太曉得自己要說什麼了。
探出去的右手掌忍不住貼在櫻木的左臉頰上,觸摸著那樣光滑的肌膚,輕輕碰著垂在他耳邊的幾許髮絲,還有,那順延著曲線細細滑落的液體。

「洋平,我…」

「你這裡是怎麼回事?」後來,用拇指去輕柔地摩娑著櫻木那下嘴唇上、明顯的血色傷痕,「是打架的嗎?」

「這個是……嗯…嗯!是打架的!我下午的時候跟流川打架了!」

「流川?你騙我。」左手也伸出去了,就這樣兩手緊捧住花道的臉,「為什麼不說〝狐狸〞?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剛剛已經差不多止住淚意的那漂亮的眼睛,又開始醞釀起濛濛的水氣。
洋平看的簡直不敢呼吸了!
好像,就快要窒息了啊……

「沒事…真的沒事!我們只是打架而已!」莫名激動了起來,只是拼命搖著頭而已,搖著的時候,都把洋平的雙手給甩開了。

「花道…」

「花道。」洋平又喚了第二聲。

櫻木似乎對好友叫了他名字兩遍的這件事很有反應!他突地睜大了雙眼瞪著他看,又不太像是看著他,好像,他是一塊潔淨的玻璃一般,看到的是他身後的各種事物。

「花道,你靜靜地聽我說,可以吧?」

「我跟你說,今天早上我們離開了那裡時,外面有一點冷,然後我們跑去柏青哥店打算要好好消磨時間的,但中途的時候,高宮因為早上時吃了一大包洋芋片,鬧肚子痛,只好先回家去了……」

被窗簾緊密蓋住的世界外,傳來了正在低聲嗚咽的冷風,差不多再過一會兒,搞不好連雨聲都會摻雜進來了吧?

「我們一走進店內,發現到好像有人在爭執,而野間和大楠馬上就上前打算要調解了。再然後……」

說到這裡的時候,櫻木的視線也終於是看進洋平的眼裡了。

看起來異常專注的模樣,但是,那似乎也是一張可以預感到心情的表情面容。他正在,異常地專注觀看著,看洋平說話,看他的手都在漸漸地發起抖來。

「然後?」

「死了。」


最後那一句話,洋平認為自己說得是有點輕鬆的。但是,他哭了。
跟幾分鐘前,櫻木無聲地哭泣著那樣,他們兩個人都哭了。

這樣,也是一種默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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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花了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行事效率總是出奇地高昂的部屬已經帶上來了消息,和答案。

他一一聆聽著,一一在腦海裡只想著剛剛死去的心愛的女人,然後在一一獲知了那孩子的住處後,也在腦海裡一一盤算著一切。
這計畫並不算縝密,但也夠了。

雖然後來到了他與同居人所在的住處,正巧撲了個空,還碰上了在他眼裡看來是低俗的警衛青年,不過都不打緊了。
該留下的訊息都留下了,一字不差。

現在快是個要下起迷茫細雨的黃昏了。

剛剛才讓特別來通知用膳的老管家待下來聽他說話,並不明所以地允諾了毫無意義的獎賞:這個月份的薪水另增三成的〝補助〞。

這個補助,是用來感謝老管家遠親的〝扶養〞,對那個孩子的扶養。
就算人死了頂多幫忙將他的墓做一次翻修的裝潢,不過,也是達到目的之一了。〈目的,是因為在扶養孩子的男人死前的那一年,他並沒有提供扶養費用。〉


已經快不知道有多久沒見到那個孩子了?也快不知道,他的親弟弟長得什麼模樣了?現在去掛念著這兩個人,希望的又是什麼了?

膚淺一點來說,是復仇吧?
也是對自己父親的復仇吧?


「主人,晚膳都已經備妥了。」剛剛離去的老管家又再次走來。

「嗯。」幾乎是滿面笑容了起來,前一刻的悲傷,失去愛人的悲傷,好像都蕩然無存了。

昨天的時候,也是一樣的場面,老管家走進來告訴他和亞紀,熱騰騰的晚餐已經準備好了,然後他們就相偕著並肩走向飯廳了。
但是,此刻呢?

身旁已經沒有任何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