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法入侵》

〈13〉隱藏

 

父親去世之前,因為得了肺癌併發嚴重而去世的那一天,幾乎所有血緣相關的親屬或不相關的人士,都圍繞在父親躺著的那一張大床左右。

床身是純白的,床單是純白的,蓋在上頭的被單也是純白的,父親身上穿著的衣服也是純白的,四周瀰漫來的氣氛也是純白的,死沉,低靡。
同時讓人膽顫注意到的,是他一頭灰蒼蒼之中佔去大部分比例的紅色頭髮,自然,毫不隱瞞,呈現。

這真是一個人生中極盡可笑的秘密了。所有的人似乎都忘了母親是怎樣去世的,這個對自己來講毫無意義的集團也是極有可能瀕臨潦倒的命運。

平常總是那麼溫和的兄長,那麼地令所有人打從心裡頭喜愛讚賞的兄長,卻面無表情,躺在床上病懨懨的紅髮父親卻也只是空睜著一雙混濁的眼,望著他,易碎一般的眼神,孤寂,但不惶恐。
『剩下的就交給我。』淡淡地說著。
如林中深處越過空谷一般的虛浮回音。

炎夏裡,宅邸外的庭院,櫻花樹下,好像有催促生命驟逝的蟲子在嘶鳴。

兄長佇立在父親的床邊旁若無人地出聲,但又不洩漏一絲絲的熱度,這不像平常的他。
身旁的親屬大部分都是掩面哭著、抽咽著,就算沒流著淚,也是皺緊了眉頭僵硬著使力不扯開嘴角,幾乎都是難看地呈現著肌肉緊繃。

自己呢?
為什麼會微微地笑著?

父親的紅髮被鑿入自己記憶內的那塊岩層上,風化,被積壓,然後變形。


不出聲地打開了書房一角的窗戶,外頭有一隻停在樹梢上的燕子被驚飛而起,這是今年的春天。
寒冽,但有所行動的春天。
而回憶的齒輪正泛出鐵銹的味道,喀答喀答地運作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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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天黑了。
也終於,自己去跨過那道鴻牆,越過那禁忌了。

屋內只有黑暗一片。
不敢開燈,怕周圍一旦亮著了,會想起那傢伙的開朗笑聲,也會像,一把閃動著冷光的利刃,一遍一遍地深深刺入自己的胸膛,把血肉都重重刨開削碎還流著淋巴液,難以克制地痛。

舉手去擦抹嘴角的血跡,但已經凝固了,擦不去。剛剛發生的那樣的回憶,也擦不去了,會永遠存在。

他還會回來嗎?
還會回到這個將與自己相處一年以上的地方嗎?

還是,會的吧?


就像一年多前的那個時候,兩個人都是朋友一般在相處的時候。

『狐狸!趕快開門~~~』

正巧因為放學的時候淋了點急來的雨,才剛自水氣蒸散熱騰騰的浴室內擦乾了身體走出來,流川聽到了敲門聲,趕緊把身上的浴巾拿下再換上整套乾爽的衣物。雖然人在二樓,但一樓處傳來的敲門聲還真是嚇人---

『白痴!你在做什麼?』很快地開了門,很快地,又因為即將看到了白痴而感到有點雀躍。

『狐…狐狸,牠受傷了,怎麼辦?』
一顆紅得在黑暗裡突兀的頭顱,在雨中驚心動魄地搖晃著。

隨著他低下去的視線看去,才注意到他懷裡被兩條手臂緊緊摟住的黑黃色小狗,眼睛半張,無神,在劇烈地顫起抖來。白痴也是,全身都在發抖,話音話尾也都是抖的,聽得讓人很不忍心。

『很嚴重?』已經洗淨也擦乾的雙手,下意識去拉住了他渾身溼透的身體,輕輕地推到屋內,跟在他身後時還偷偷地擁住了他的肩膀,像勾上去肩膀的那樣,不易顯見。

『對…對!牠的後腳幾乎都斷了,流了很多血!』

白痴就那樣站定在門內也不肯再走進去,還移動了一下手,好讓他看清那隻小動物的慘況。
牠的後腿從關節處幾乎折斷成一半了,裂開的傷口裡看得見夾混著鮮血的肉,有一小部分的肉是碎片一樣地連在骨頭上,外露的骨片,白色的,表面黏滑。

『很痛吧?』靜靜地凝視著白痴那慌張的臉龐,但自己的手卻不小心摸向那樣悽慘的傷口,指甲微微地觸碰到了流著血的肌肉。

小狗突然低嚎了一聲,掙扎地哭泣著。
『狐狸!你在做什麼!?』他把他的手用力推開,一下子退了幾步遠。

有一點惱怒。
彼此都互瞪了好幾秒。
後來是他先發出聲音了,『對不起,我剛剛無意碰到。』低冷的音調。

後來似乎聽到了白痴鬆了一口氣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有一點高興,也有一點,憐憫起這隻受重傷的小狗了。

『我爸留了一輛車給我,去醫院吧…』其實,是很想問問他:為什麼來找我?
不過,還是算了,這種問題還是別問得清楚的好。

下著大雨的黑夜裡,無人來往的街道上,鬼魅一般亮著的路燈柔光,還有,寂靜的車廂內,一開始不太交談的兩個少年。

有一點難聞的潮氣,還有小狗身上那傷口處傳來的血腥味,不濃,但很刺鼻。幾分鐘前轉頭去注意他的舉動,還是一樣緊張兮兮地抱著小狗不敢移動雙手,那樣子抱著,手臂裡的神經應該會暫時性地麻掉了吧?

看的出來,是有點麻痺了。
但是不說話也不吵架的時候,這並不代表是友好的一種象徵,像是…兩人之間的關係也麻痺了一樣。

腳上踩著油門,彷彿快激動地要發洩踩緊了,前方的路線只有迷濛一陣。

『狐…狐狸,我不知道你會開車。』

然後,白痴關鍵性地說了話,是發問。

『嗯,高一下的時候學的。』

『有車了嗎?你好像很常開車的樣子。』他說話的時候,只稍微抬高了下顎。

『本來有的,但我拿去換了。』

『換了?』頓了好幾秒,『嗯…狐狸,幸好有你在,要不然我不知道要怎麼到獸醫醫院去,我今天一直等不到公車來,洋平去打工了也不在……』

『所以才來找我?』
沉沉地,喉嚨裡發出奇異的聲響。

像現在這樣難得地共處,絲毫沒有火爆味,應該感到高興的吧?但心裡頭卻覺得好悲傷好悲傷,悲傷得好像車內的血氣味是從自己的胸腔內湧發出來的。

後來在到達醫院前,只有看著已調整過的後視鏡去注意他。暗黑的夜裡,還有他那一頭只專心在小狗傷勢上而低垂著的頭髮,跟流出來的鮮血一樣地紅,點綴起後頭黑色的街道。

接著順利地在醫院裡辦好了住院以及手術手續,醫生告訴他們明天下午就可以將小狗帶走了。

白痴很顯然地感到愉快。
那愉快的眼神卻扎得他內心莫名苦痛。
但也從來不曉得,是哪個時候引發的。

等到夜已經更深了,他還待在他的家裡,有點像是賴著不走。
後來一起看著夜間新聞,肩靠肩地輕微擦撞到時,才驚覺到他的衣服還是濕淋淋得冰冷,肌膚也是冰冷的,不是瘋狂打架時拳頭觸及到的那一種熱度。

但他只是尷尬地笑了。
『我忘了我淋過雨。』這是他的回答,可笑。

雖然口氣不善地〝命令〞他好好地去沖一下熱水澡,但跟在他後頭要將自己另一套睡衣遞給他時,才突然想到,今晚,他是要睡在這裡的嗎?
睡在自己的身邊?

『狐狸!』
隔著門板,白痴的聲音朦朦朧朧地響了起來,震動了自己的心弦,還有蓮蓬頭下製造出來的水聲,嘩啦啦地,禁不住想像起他光裸的軀體……

『狐狸!你有聽到嗎?我…我今天可以睡在你房間嗎?』

『…隨便你。』佇立在浴室門板後的腳僵住不動,腦子裡有糾結成一團的線路。

『啊…!你…你還在門外?』對方好像有一點嚇一跳,回答的聲音竟是從不遠的地方傳來。

悻悻然地離開了那裡。

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等白痴出來。其實能夠感覺到白痴的異狀,但想不起來是怎樣的感覺。

把受傷的小狗帶來自己家裡的他,那個時候是站在雨中的、又站在把雨阻擋去的屋簷下,紅色的瀏海髮絲就那樣披著、貼緊他的額頭,一滴滴的水珠,晶瑩剔透得,順著他光滑肌膚的臉龐上延滑。
在他的瞳孔裡,卻不意外看到自己訝異的表情。

很有一種要緊緊摟抱住他的衝動。
但是,不能,也沒辦法。

那一天的夜裡,單人床上擠著兩個大男孩,身體會不時地產生親暱的交集。
白痴鼻間吐出的氣息像是迷人的麝香,眼皮下因為做了夢而骨碌錄轉動的眼珠子,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還是誰?

在門口見面的時候,不能擁抱他,現在總可以了吧?
面對面地望著他的睡顏,觀察著他任何細微的表情,輕輕地把兩隻手伸過去繞到肩後抱住,鼻尖去點住他的鼻尖,像打了個狠樁深入地底那樣,不眨眼地凝視著。

好安靜的氣氛。
連呼吸都不敢繼續了。
也無法眨眼,一秒都不敢眨眼。

逐漸地感到口乾舌燥,肺裡也積了太多即將飽和的,屬於他的味道。

然後,移向前,落下一個單單唇上接觸的吻。

品嚐,輕觸,空氣一樣的淡薄。
心臟正在劇烈跳動,無法壓抑也無法平緩,這是,第一次得來不易的,格外青澀的吻。



終於天黑了。
也終於,自己去跨過那道鴻牆,越過那禁忌了。

黑髮少年.流川楓,頹然攤臥在雪一樣冰冷的地板上,眼睛閉著,不是在睡眠,而是不斷回想著記憶裡那有如雛羽一般輕盈的吻,還有,今天下午那狂亂地揪疼心臟的激吻。

如此這樣即將死去地去深愛著一個人,靈魂幾乎都要被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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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崎從來不敢對其他的人透露,也不敢再向自己透露、或是放在腦海裡去想著,他看過自己主子的日記。

那是去年無意間在主子的書房裡,黑亮的書桌上翻來的一本厚舊的資料夾裡,中了毒癮似地一個字一個字讀著,陷入裡頭的情境裡,好像日記的世界都是噬人的漩渦,會抓住你不放一樣。

所有的內容,全都是一種模糊不清的意念,難以深入探究了解。

『那並不是我親生的血液流下來的,但卻已經視同是我的了。
十七年的歲月,他的人生時間早就都是我的了。
再也不會記起我那紅頭髮的父親了,這個孩子,也是有一頭紅髮吧?
當然,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說是情感轉移也不會是如此地完整,我腦中的宇宙依舊是獨立的。』

『年輕的時候,同儕說過:偷窺你自己喜愛的事物會讓人感到無比至上的興奮。其實,我那時候不相信。
但是,現在我卻興奮了。
因為,我偷窺到自己喜愛的事物了。
整整快十五年的時間,我正在等著他逐漸茁壯成長,也算是流著我血液的孩子。』

『兄長自以為他安排了那孩子去讀了那間默默無名的學校,是無所謂的,但我知道,這即將是一個敗筆。
我注意到了另一名少年的存在,感覺上他很像是曾經熟悉的一個人,但沒關係,他還不構不成自己任何威脅,一點也不會。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要細心打點那孩子的成長環境才是。』

『很久沒再殺人了,快忘了被自己殺害的人在瀕死的那一瞬間,精神都被撥離的那一瞬間,那樣交錯雜陳的表情。
我沒想過我死的時候是怎樣。
我會想,其他人死去的時候,會不會思考,為什麼人活著就會有死亡?那麼,靈魂是真正存在的嗎?
我開始有預感,我會為了那孩子去殺人。
把他身邊的人殺死,讓他感到絕望,讓他的靈魂死去,讓他的,所有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

『很可愛的一個孩子啊……
是如此的單純又樂觀的孩子。
果然如我安排中的計畫那樣進行著,他就像一般面臨青春期困擾的男孩一樣,會對嬌弱的女孩子產生憧憬的遐想,會忍不住夢想著女孩子。
想親眼目睹他崩潰的樣子,但他應該不會輕易崩潰才是。
一個,這麼喜愛著女孩子的少年,一旦知道自己被同性用執著的眼光看待,會發生什麼事呢?』

『強裝平靜,對自己說,那一名少年是不會對計畫產生任何影響的,是完全不會的。
但他為什麼要對自己的孩子那樣做?為什麼?
他試圖要影響我親愛的孩子嗎?』


岩崎算是數一數二的冷靜殺手。
但讀過片段的日記內容後,他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

現在正在駕駛車輛在公道上疾馳的岩崎,高壯的中年男子,沒有任何親暱關係的親人,只有他放在腰間陪他生死的凶器,還有他唯唯諾諾敬奉的主子。

車窗外都是川流不息的來往車輛,兩旁的高高地正孤傲俯瞰的路燈散著冷光,把夜來的黑暗地盤撥散出範圍窄小的區域。
在半呈鏡子表面的車窗玻璃上,他看到自己臉上那冷硬的線條輪廓,他記起了,主子見過那少年一面後交代給他去執行的命令。

所以,他正有點愉快地驅車趕往目的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