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滅》

Foxtail

〈4〉

 

夜像濃的化不開的黑水,繁密的枝葉將星光阻隔在了天外,流川在進入森林的五分鐘後就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他打開了隨身攜帶的電筒,光束像劍一樣劈開了黑暗。

他在森林邊緣的一塊空地上生起了火,然後留下劈剝燃燒的火堆又向樹林深處走去。高大的鳳凰木在黑暗與偶爾掃過的光影交織下現出猙獰的姿態,不復白日的雍容。地上已腐爛的枯枝堆積成深深淺淺的泥濘,流川吃力的抬著腳,不斷用手撥開眼前佈滿尖刺的藤蔓。

野獸在樹林深處低嗚著,透過黑暗訴說著饑餓與撕裂一切的欲望,那是對冒犯領地的入侵者最直接最恐怖的警告。流川的臉映在電筒暗黃色的反射光下,神色依舊是冷冷的,只有那對細長漆黑的眼睛透露出一絲焦躁與憤怒。

他很少在夜晚仍逗留在森林裡,那無疑是極其危險的。雜亂的地形,被枯枝掩蓋起來的溝壑,潛伏在暗處的猛獸,入夜後的森林如同一個與光明隔絕的死亡迷宮。

可是櫻木從中午進了這個樹林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在起床時發現頸子上的掛墜不見了之後就沒有笑過,神色慌張的翻遍了整個飛船也沒有找到。是流川提醒他可能在昨日撿鳥蛋時遺失在樹林裡的。

他知道不見了的東西對櫻木很重要,非常的重要。那小巧的銀色指環本來是一對的,只是另一隻戴在一個人的無名指上,多年前就被帶離了這個星系,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流川看著櫻木臉上快哭出來的表情非常的不爽,冷淡的袖手旁觀。

讓他去找吧,那山坡上的一大片樹林,讓他就找到死吧!

賭氣的人離開了,去了城裡,直到夜幕降臨、繁星滿天時才回到山谷,可是櫻木還沒有回來,他進了森林後就一直沒有回來。

大白癡!大白癡!

流川在心裡怒罵著,他已經在樹林裡找了三個小時,仍然不見櫻木的蹤影。

超級路盲,又沒有防身的武器,這種時間仍逗留在樹林裡就等於送死。死了最好!為了那種東西,他死了他也不會管他!

眼前突然出現火光,他在森林繞了一周後又回到了出發的地方。流川在火裡倒了些燃料,看著瞬間竄高的火苗,突然覺得雙腳發軟,不受控制的跌坐在地上。

躍動的火紅映入瞳孔,就像那人飛揚的頭髮。妖冶的火舌舞著靈動的觸手,散發著灼人的高溫,勾引的姿態,卻又讓人無法接近。流川想著那個為了一隻不值錢的金屬環簡直要發瘋的人,心臟像被燒灼一樣的痛。

大白癡!我為什麼要找你?等我找到你,一定要把你打到半死!打到半死!

即使你是火焰,我也能用雙手把你撕裂!

白癡!白癡!白癡!

流川在火光映照下的臉孔一片煞白,痛苦、焦躁和無法抑止的憤怒糾結在俊秀的眉宇上,他感到眩暈的把頭深深埋在雙膝間,疲憊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

“叭。”

地上的枯枝發出清脆的斷裂聲,火焰似乎感受到逼近的氣息而重重扭了一下。流川猛的抬起頭,他在看到眼前那個人的一瞬間失去了表情。

紅髮蓬亂著,沾滿了泥濘和乾枯的碎葉,已辨不出原來的髮色。光潔的面頰被荊棘劃開了數道傷口,血液凝結成暗紅色的傷痕。外套已經不見了,裡面的背心被撕成一條條的襤褸,露出結實的蜜色胸膛。

血腥氣,濃烈的,撲面而來的,讓空氣中每一個分子都變的瘋狂的血腥氣。

裸露的肩膀被野獸尖利的牙齒撕開了,皮肉猙獰的向外翻著,鮮血仍不時的湧出來,染紅了大片半身子。火光下,櫻木的影子長長的,他歪斜著肩膀,臉上現出一種迷茫又瘋狂的神色。

“………狐狸…”

暗啞的,笨拙的吐出兩個字,帶著些微的孩子氣。流川在聽到的一瞬間才猛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是真的,而不是從地獄歸來的魂靈。

“沒找到……”

“找了很久,也沒找到……”

櫻木半垂著頭,似乎是對著流川喃喃說著。他胡亂的扒了扒頭髮,流川看到他的手上沾滿了血和泥。

“還找什麼?”

“你沒被野獸吃掉已經是白癡才有的運氣了。”

恐懼還未褪去,憤怒讓流川攥緊了拳頭,他克制著體內欲狂囂而出的衝動;那是什麼衝動,他不知道。

“這個啊……”

櫻木故意聳了聳受傷的肩膀,似乎對那仍不斷冒出鮮血的傷口渾不在意。

“不過是個小動物而已,本天才的命是那麼輕易拿的麼?”

他隨口說著大話,臉上卻並沒有平常的得意之色,視線從流川背後沉沉的黑暗轉到地面上。

“啊,這個借我。”

櫻木步履蹣跚的走近,彎腰撿起了地上的電筒,光線在開關打開的剎那劃破深暗的樹林上空。

他慢慢的踱過流川身邊,向他背後的樹林走去。

“……你去哪?”

清冷的聲音平板而沒有語調,卻讓空氣中的分子感受到危險似的震顫了一下。

“沒找到……我要繼續找。”

櫻木低聲答著,沒發覺流川神色的不尋常,逕自向前走去。在經過流川身邊的剎那,突然被一股大力甩到了地上,右邊顴骨傳來一陣劇痛。他感到有滾燙的東西流下了嘴角。

“你想死嗎?”

“想死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

流川淡淡的說完,舔了舔手背上的血,那是櫻木的牙齒劃破的。他蒼白的臉龐依舊沒有半分表情。

火堆輕輕的嗶剝響著,櫻木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盯著流川,火焰在他臉上閃爍著躍動的光影,忽明忽暗間,年輕的五官更加深刻。他低頭啐了口血,搖搖晃晃的站起,睫毛翕動著,視線又定格在面前那張蒼白冷俊的臉。

流川看到他的眼神變了。半瞇起的褐色眼瞳中漸漸褪去了迷茫,山獸一樣的精悍表情浮現在傷痕交錯的臉上。滲透著怒意和絕望的眼神讓流川不知道,那一拳是讓他更清醒還是更瘋狂。

空氣中只剩兩人的喘息聲,櫻木攥緊了拳頭,胸膛起伏,紅髮隨著火焰的氣浪恣意飛舞著。琥珀色的瞳眸微微縮起,射出利刃一樣的光芒。流川知道,那是殺意,眼前這個男人是真的想殺了他!他也知道他有實力辦的到!

可是他絕不會放這個白癡過去,死也不會放他過去!

身體似乎已忘記痛感。流川對櫻木的攻擊毫不閃避,在一陣欲嘔的眩暈過後,有粘稠微腥的東西流進嘴裡。他忍著想昏倒的強烈感覺,在櫻木第二次揮拳的剎那抓住他的手腕,重重的扭在背後,雙手緊緊的箍了上去。

兩個人糾纏著,翻倒在地上。櫻木感覺手臂似乎已痛的斷掉,激烈的掙扎著,卻在那鐵一般的禁錮中都變成徒勞。

“媽的!放開!該死的狐狸!放開我!”

他嘶聲喊著,怒睜的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他不知道這隻狐狸發什麼瘋,也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瘋,他快被悲憤蒸發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放開我!我一定要找到!一定要找到!”

“這是他欠我的!是他欠我的!”

他幾近絕望的喊著,可是身上的男人不會聽他的,只是從緊抿的嘴唇中喘息著吐出兩個字:

“白癡!”

櫻木的下唇幾乎咬出血來,他突然用盡全身的力氣帶著流川向旁邊熊熊燃燒的火堆滾去。

他想燒死流川,也想燒死自己!

脊背一陣火辣的痛,流川似乎能感覺到纖維混著皮肉迅速的燒焦,在空氣中化成飛灰。櫻木仍在用力翻滾著,只差一步,兩個人就要滾進飛船燃料的高溫火焰中。

這個白癡!他是真的想死嗎?!他會燒的連骨頭都不剩!

流川注視著櫻木閃著決然的臉,突然低下頭,一口咬在他左肩的傷口上,牙齒深深的嵌入那已被撕爛的皮肉裡,濃烈的血腥氣在兩人的喘息中蕩漾開來。櫻木痛的皺緊了眉頭,氣力鬆懈的剎那就被身上的人遠遠帶離了火堆邊。

流川仍舊沒有鬆口,他像上癮似的吸食著傷口中的鮮血,帶著高溫的液體灼燒著他的口腔。不夠,不夠,他想吃了他,咀嚼他全身的血肉,讓每一個細胞都變成他的!

懷裡緊繃的身軀微微顫抖著,散發著異常的熱度,鮮血隨著激烈的起伏劃過大半個蜜色的胸膛。血腥氣蒸發在空中,刺激著最原始的欲望。

想要,想要。流川全身的細胞都在叫囂著對這個男人的佔有和渴望。他低頭深吻著櫻木紅潤的雙唇,讓鮮血,唾液在彼此的唇舌中交換。雙手撕扯掉破爛的上衣,一寸一寸的撫摩身下緊致光滑的肌膚。

情欲迅速蒸騰,像大火吞噬了糾纏的兩人。流川吸吮著櫻木因為後仰而緊繃的頸側,感覺到懷裡的身軀在那一瞬間的悸動。他的嘴唇在赤裸的胸膛上一寸寸滑動,啃咬著每一塊肌膚,舔舐著上面濃稠的鮮血,腥氣的液體將兩人緊貼的肌膚塗抹的一片鮮紅。

櫻木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被這隻發瘋的狐狸弄死了。久違的情欲感覺讓他想逃卻無力抵抗,眼角因為無法排解的憤恨而濕潤起來。他分不清體內流竄的感覺是痛、是熱,也許是痛到像在灼燒,也許是熱到全身發痛。他想大聲的叫喊出來,似乎那是全身欲望的唯一出口,卻咬緊嘴唇將呻吟咽回喉嚨中,只發出唔唔的喘息聲。

匍匐在胸前的黑髮突然抬起,他在那一瞬對上了一雙深邃漆黑的眸子,那一直清冽、冷厲的眼裡,竟然泛著熱烈瘋狂的流光,毫不留情的,燒毀所有的偽裝、堅持,讓最真實的靈魂赤裸裸的無所遁形。懾人的目光,正在活生生把他吞掉,連著血肉,帶著骨頭,一絲不剩。然而櫻木的直覺又告訴他,只要他有一絲絲的拒絕,眼前這個強勢的男人就可能會徹底崩潰……

不想抗拒,也無從抗拒,就像在懸崖邊的翹翹板上,哪一個放手,兩人都會一起死掉。櫻木突然發狠似的揪住流川的頭髮,對著他沾滿鮮血的唇,重重的吻了上去,抽出的雙手死死環住身上結實的脊背。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是現在的他一定要抓住什麼,一定要抓住什麼!

流川楞了一下,那唇齒間的柔軟是真實的,脊背上的溫暖是真實的,他捧住櫻木的臉瘋狂的回吻著。所有的感情、渴望與不甘都在那一個吻與擁抱裡得到救贖。眼角突然發緊,冰涼的液體湧出眼眶,在那滴淚悄悄的掉落之時,流川緊擁住櫻木顫抖的身體,把自己深深的埋入他體內,激烈進出著一個男人最隱秘的部分。

喘息被封在密合的嘴唇內,撕裂的痛楚混雜著摩擦的快感,強烈到無法承受,指甲痙攣的嵌進流川的背脊。在他們都要窒息的剎那,流川放開櫻木的唇,深深注視著紅髮下令人迷醉的臉,眉眼,口唇,每一寸肌膚,是他的,全部都是他的!眼裡,心裡,只有他一個。這一刻,他們只有彼此。


所有痛苦與疲憊都已死去。他們野獸一樣翻滾,糾纏著,一次又一次。

火堆不知道什麼時候熄滅了,在深黑的夜裡走到了盡頭。

而燃燒的感情和欲望,卻永遠沒有終點。

* * * * * * * *

櫻木在第二天的傍晚醒來。傷口已經包紮好了,疲累和失血過多讓他的身體像鉛一樣沉重。

寂靜的飛船內空無一人。蹣跚著走到安全出口,他想呼吸傍晚山谷間清新的空氣。

推開小小的金屬門,熱浪像潮水一樣迎面撲來,櫻木不可置信的張大了眼睛,為眼前看到的景像僵住了身體。

四面環山的山谷中,西邊的森林火光沖天,整個山坡焰光飛舞,陷入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中。密集的鳳凰木已不復雍容,焦黑的枝幹嗶嗶剝剝,發出痛苦的呻吟。滾燙的空氣中充滿了木炭和飛船燃料的刺鼻氣味。

只有火紅的世界,像噩夢一樣。櫻木發足狂奔,與前方的火海越接近,那種感覺就越虛幻。他還記得,就在昨天,就在這片森林裡,他發瘋似的找那枚指環,迷了路,幾乎被野獸咬死,然後遇見流川,兩人在枯草堆積的地上糾纏了一夜……

沒了,全沒了,他豁出性命也要找到的東西就淹沒在火海中,再也尋不回來了。

那不過是枚小小的指環,樣子普通,也並不貴重,可是卻承載了他們之間最重要的約定。

就在那個美麗而遙遠的星球上,在他們擁有彼此的第二天,他用難得的積蓄買下這小小的禮物。熨帖在胸前的金屬環還帶著掌心的體溫,他笑著注視他英俊的臉,聽他說出那一句誓言,然後重重的點頭,把喜悅化在一個深深的吻裡。

他不知道這腳下的土地何時毀滅,也不知道天穹的星辰何時消亡,可是只要有戀人一句真心的承諾,一切都可以成為永恆。

在長長的別離中,在幾萬個光年的距離中,櫻木一直如此相信著。期盼誓言成箴的那一天,等來的卻是金屬碑上一個冰冷的名字,和無機質的畫像上,一個永恆不變的微笑。

是你背棄了我,還是這宇宙背棄了人類?



空氣在逐漸逼近的距離中愈發滾燙,撲面而來的熱浪讓櫻木幾乎睜不開眼睛。他跪坐在地上,絕望的看著地獄般的火海吞噬一切,血染了大半個天空。

一雙手臂從背後擁過來,強硬而溫柔,櫻木狠狠的甩開,轉過頭盯著面前的人,眼裡沸騰著岩漿一樣的怒意。

“火是你放的?”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

流川不答,只是冷冷的看著眼前仿佛要燃燒起來的人。黑髮在不斷撲過來的氣浪中飛舞著,下面是刀刻似的銳利面容,朔夜般的瞳眸映入一片火紅的焰苗,目光卻依然清冽冰冷。

“沒錯。”

過了半晌,薄唇才吐出了輕描淡寫的一句,冷冽的聲音冰塊一樣劃破炙熱的空氣。

無法遏止的憤怒,櫻木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被怒火蒸發。他想沖上去揪住流川的衣領,卻在一個踉蹌後跌入一副結實的胸膛。

柔細的黑髮劃過臉頰,雙臂緊窒的令人無法呼吸。流川像是要把櫻木嵌入自己的身體一樣緊緊的擁抱著他。

“忘了它吧。”

“和我一起活下去。和我一起活下去。”

低沉的嗓音歎息般的說著,分不清是命令還是懇求。櫻木怔了一下,鼻腔在那一瞬間酸痛起來,溫熱的液體迅速的湧上,大片大片的流下眼眶。他在心裡怒罵自己像個女人一樣沒出息,他憤恨的猛捶流川的肩膀,他把下唇咬出了血,卻還是忍不住慟哭失聲。

和我一起活下去。

即使宇宙毀滅了,我們也要一起活下去。

那人向著星辰發出的誓言,那個被他親手背棄的約定。

熟悉的字句是不欲生的心酸,那是他永遠也無法討回的債。

為什麼,為什麼?多年之後,早已消滅在黑洞深處的承諾,又一字不差的被這個人說出來?

為什麼是這個冷淡的狐狸?

為什麼是這個會突然發瘋的狐狸?

他放火燒了整座山坡的森林,是為了埋葬一枚小小指環,還是要埋葬所有一切的過往?



熱浪洶湧翻滾著,大火連連綿綿,似乎永遠也燒不盡。他們在那片火海前緊緊擁抱,掉落的眼淚,輕煙般蒸發在灼燙的空氣中。

濃煙結成黑幕,遮蔽了整個天空。這個夜晚,沒有星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