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帶著午夜後微濕的清冷。白日的塵埃悄悄沉澱下來,寂靜的山頂籠罩在一片如水的星光下。流川斜倚在草地上,擁緊懷中的身軀,用手慢慢的梳著櫻木細軟的紅髮。
溫暖的體溫像潮水一樣包圍了兩人。櫻木靠在身後的胸膛裡,安靜的半閉著眼,仿佛那是最自然不過的事。耳邊傳來濕潤的觸感,他反手拉下流川的頭,吻上了他的嘴唇。
空氣開始變的纏綿,流川按住櫻木的後腦,加深了這個長長的吻。
他們不是朋友,不是戀人,卻不知已在何時習慣這樣的親吻和擁抱。
那場大火整整燃燒了三天才漸漸熄滅,林木蔥郁的山坡只餘一片黑色的焦土,美麗的山谷有了一角殘缺。
“啊,沒想到狐狸的破壞力這麼可怕呢。”
在空氣中的木炭味還未散去時,櫻木指著那光禿禿的山丘笑著說。
他又回復了往日的笑容,單純燦爛的一如大雨洗禮後的天空。他把長長的紅髮在腦後紮了個小小的馬尾,露出寬闊的額頭和修長的頸項。
他也從來不拒絕流川的凝視和擁抱。
那明明是男人的臉,男人的身體,流川卻覺得性感美麗。他仿佛上了癮似的擁抱他,無論怎樣都嫌不夠。他著迷的看著櫻木單純的臉,乾淨的眼神;他能透過那琥珀色的瞳眸,一直望到他眼底的最深處。
可是他不知道櫻木在想什麼。
他所有表情都是透明的,太過清澈,反而什麼都看不到。
無法排解心中那令人窒息的不安,只有不停的抱他。只有在緊緊糾纏、親密結合的那一刻,他才確定櫻木那對被激情氤氳的眼瞳裡只有他一個。
只有他一個。
他從沒有遭到拒絕。流川知道櫻木有時很痛很累,他看到他皺著眉頭,隱忍的表情就知道了。可是紅髮的人從沒有說一個不字,即使流著汗,臉紅紅的像滴血一樣,還是用雙手抱著自己,沒有保留的回應著。
也許他只是眷戀人的體溫吧,也許自己只是一根稻草,被瀕於絕境的人出於本能的死死抓住,可是這樣就足夠了。當你在寂寥深廣的宇宙中漂泊時,身邊有可以依靠,可以擁抱的人,不必獨自面對黑暗一樣的絕望,還能要求什麼呢?
流川第一次有了離開廢星的念頭。他想帶著身邊的人離開這片山谷,離開這個荒涼灰暗的星球。
離開後,就可以任那乾燥的風中、宇宙的塵埃掩埋一切。
然後,哪裡都好,茫茫宇宙,渺渺星際,總有兩人的容身之處。
然後,他要和櫻木一起活下去。
即使星辰就在身後毀滅,他也要和他一起活下去。
黑絲絨般的天幕中,那片璀璨輝煌的浩瀚星海第一次吸引了流川的目光。他右手摟著櫻木的腰,左手抬起,指著遙遠的塔沙達星團的方向說:
“我……想去那裡。”
和你一起。
和你一起去找尋新的大陸。
櫻木在流川的懷中抬起頭,他看著星光下,這個總是神色木然的年輕男子,臉上正放出異樣的光彩,黑曜石一樣的眸子似乎將整個天穹都收進眼底。他白皙、線條堅毅的臉龐是那樣的英俊,甚至可以說是美麗的。
他是第一次有了真正想要做的事吧。也是第一次清晰的表達出自己的喜悅、興奮。
眼前的表情是如此美麗,令人心醉。櫻木的心情突然哽咽了,他轉過頭不敢再看。
也許有一天,他就要親手打碎這美麗。
懷中的人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然後視線順著流川的手指投向前方深遠的宇宙。
蜜色的臉龐上有著雲霧一樣的憂傷。
不回答也沒關係,他一定會帶著他離開,他一定會要他一直在他的身邊。
流川只是摟緊了懷裡這個火焰一樣的青年,一個吻輕輕的落在他映著星光的紅髮上。
流川不知道,他的手指,和他的視線,稍稍的偏了一個極微小的角度。
微小的幾乎看不見。
可是那個極微小的偏差,在無限深廣的宇宙中,就已是一個死生契闊的距離。
是啊。死生契闊。
當飛船在巨大的轟鳴聲中騰空而起時,流川終於明白,櫻木終究沒有選擇和他一樣的旅程。
尾聲
窗外是一片茫茫的黑暗。飛船在五秒鐘之後就飛離了大氣層,擦過衛星二號,向芬尼克斯星系外駛去。
即使知道前方的目的地是死亡,流川還是義無反顧的跟來了。
沒有那個人在身邊,和死亡又有什麼分別呢?
他在飛船升空的最後一秒被櫻木拉進窗口,相擁著倒在地板上。
他沒讓櫻木再有站起的機會。
憤怒,恨意,恐懼,糾纏在胸腔中,仿佛要炸裂開來。想撕裂眼前這個人,拆開他的血肉,塞進自己的身體裡,可是最後,他只撕開了他的衣服。
流川像發了瘋一樣的擁抱他。他隱約感覺身下的人在掙扎,很用力的掙扎;他仿佛聽到有人在不停的喊著狐狸,聲音都嘶啞了,可是他停止不了,有什麼在拉扯著他,不能停下,停下就會被那巨大的力量撕的四分五裂。
那無限掉落的重力,就像黑洞。
是了,櫻木是要去那個黑洞吧,和那個人一起,他一直都想要去的歸宿。
可是流川早就在黑洞裡了,從遇到櫻木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像散發著無限引力的黑洞,拉扯著他全部的心神、血肉,不可抗拒的被吸引,牢牢的附著,最後被重力撕的粉碎。
櫻木就是他的黑洞。
他在黑洞中體驗到了更甚於死亡的痛苦。
“瘋了……”
“狐狸……你瘋了……”
飛船內不知何時又恢復了平靜,櫻木蒼白著臉頰,望著窗外空茫的黑暗和點點星光,喃喃的低聲說。
身後的人只是緊摟著他的腰,一語不發。汗濕的黑髮貼在他的後頸上,一片冰涼的感覺。
“你不是想去塔沙達嗎,為什麼還要跟著來?”
“這是艘不會降落的飛船啊。”
腰上的手臂緊了緊,模糊低沉的聲音在耳後響起。
“哪裡都好。只要一起。”
“不會放你一個人去。”
“也不要留下我一個……”
是嗎?是這樣嗎?即使死亡,你也會一樣跟來嗎?
其實自己早就知道吧,這隻狐狸在想什麼。
和你一起,無論生死。
他一直在這樣訴說著,從山頂那個有風的夜晚開始。他用每一個凝視,每一個親吻和擁抱這樣訴說著,一遍一遍,堅定無悔。
和那個人給過的,一模一樣的誓言。
櫻木一直沒有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和流川一起生活下去,可是,現在他卻覺得,可以和這隻狐狸一起死了也沒關係。
這也許是他們之間,能夠相互給予的,唯一的幸福。
櫻木突然平靜下來,他把視線投向窗外遙遠的一點,低聲說:
“你總是罵我白癡,可是你才是隻真正的笨狐狸啊。”
黑髮白膚的青年疲累的睡去了,收斂了平日冷冽的氣息,平靜的面容竟單純的像個孩子。
櫻木靜靜的坐在他身邊,手指順著臉龐優美的線條輕輕劃過,高挺的鼻樑下,氣息是溫熱的。
年輕,俊美,他可以在那遙遠富饒的星球有自己的人生,或輝煌或平靜,不論怎樣,總是幸福。
可是他卻把生命都交給了自己。
櫻木不知道自己是否承載的住他給的一切。
他推開控制室的門,慢慢的走到操作臺前,看著複雜的儀器閃著藍綠交錯的光芒。
再過一天,就要接近去塔沙達的軌道入口,只要在那個長長的軌道中稍有差錯,飛船就會被吸入萬劫不復的黑洞。
然後連粉末都消失不見。
閃爍的螢幕上,是他在起飛前輸入一半的程式,在腦海中已摩畫了幾千幾萬遍,他從沒懷疑過這個程式將要帶他去往的方向。
可是,為什麼在寫到一半的時候,在那關鍵的語句還未來得及打出的時候,那個人要突然跟來呢?
為什麼不能讓生與死的抉擇就這樣簡單結束呢?
那另一半,明明已在腦中想到爛熟的另外一半,又為何會因顫抖的手指而無法打出呢?
透明的觀測窗外,是無比璀璨的浩瀚星海,光明與黑暗,就在那無限深廣的空間中和諧而奇異的並存著。
窗內的青年,出神的向外望著,一雙琥珀般澄淨的眸子,竟似已看的癡了。
蓬亂的紅髮下面,是一張俊朗而單純的臉。
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誰又知道,就在那純淨的面容下面,
糾纏著生與死,
愛與恨,
愉悅和令人深深哽咽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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