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

爆琦

〈30〉

 

再一次睜開眼睛,流川發現自己已經在谷中了,直起身坐在床上,體內那隱隱的疼痛在告訴他昨晚發生的一切。沒有能夠再想什麼,他就看到櫻木沖了進來,帶著些很久也沒在他臉上發現過的快樂,遞給自己一隻小兔子,“這是我在林中發現的,我瞧著你前幾天好像很喜歡它,是麼?”

流川有些愣愣地看著他,看著他那張笑得好開心地臉,眼中卻逐漸冷了下來。櫻木坐在了他身邊,把小兔子放在了流川懷裡,伸手想去撫摸他的臉頰,這是這幾日來他經常做的事。但他接觸到流川那清冷的目光時,伸出的手臂就僵在了空中。

“你,你……”櫻木已經不能直視流川那雙眼睛,因為它清醒得讓自己喪失了全部的勇氣。實在很難想像他恢復得這樣快,昨天發生的事即使自己想不提也不行了。為什麼會忍不住的?櫻木簡直就想讓流川狠狠地打自己一頓,以前就沒有碰過什麼人,也沒有想過會去碰什麼人,更不是想著去碰他了。可是昨天自己卻的的確確是想要他啊,想得蒙蔽了所有的理性,想得讓自己控制不了。可那也許只是自己對他改變了,只是自己發現了不再當他是好友的啊,也只是自己一廂情願地在抱著他啊。他呢?他那個時候有思想麼?有能力反抗麼?有神智推開自己麼?櫻木垂下臉,心裡千萬個對不起,千萬遍後悔可是卻怎麼也不能對流川說出一個字來。

很明白他在想什麼,也很清楚他想說什麼。流川掀開被子下了床,走步時腰部以下也是在痛著,可是自己卻知道自己並沒有怪他,“你不用抱歉。”流川平靜地吐出這話,從清醒到下床來的短短時間裡他想得很清楚,自己沒有怪櫻木,真的沒有。雖然有些氣有些無法面對他,可是他記得很清楚,自己當時的心。在櫻木進入時就知道了他在幹什麼,可是自己也就是抵抗了那麼幾下。只是在心中抵抗著這感情的轉變,除此外就沒有什麼了,所以他是真真正正的不怪櫻木,現在他也只是在氣自己對於櫻木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因為在被忘憂困擾的日子裡他記得無數人叫櫻木“清音殿下”。

可是櫻木卻更加地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流川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也不知道該如何對流川說清楚這整個的事件,猶豫著沈默著,到最後櫻木還是深深地吸了口氣,挺直了胸膛一口氣開了口。他看著流川的眼睛,沒有一絲隱瞞,沒有一絲退縮原原本本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他。他看見在流川的臉上找不到什麼怨恨,也找不到對自己身份的驚訝。當然了,他那樣聰明,這幾日來一定也是猜到了,只是他要自己親口向他承認。櫻木停了口,來到流川身邊,昨日發生的事是自己從來就沒想到過的。只是做也做過了,他此刻也只有任憑流川出氣了。

“你,真的就是神武的皇子?”流川喃喃地說道,“你就是仙道他們要殺的人?”這樣的結果在這些日子裡也是曾想到過的,早就料到櫻木的身份不會這麼簡單。可是親耳聽到心中卻還是一震。如果櫻木他是這所有戰亂的挑起者,那他以後,會怎樣?還會繼續發動戰爭麼?他日後會如何對待自己的國家?會如何對待他的父仇?而流川更關心的,櫻木他決定如何面對自己呢?轉著這些個念頭,思緒早已亂成一團。

“……”櫻木同樣開不了口,屋子裡一片沈默,從外而至的洋平也因這片令人窒息的沈默而止住了腳步。這一天還是來了,洋平嘆息著,昨日還因花道那樣帶回流川而在擔心著,思慮著,可如今這事要如何是好呢?洋平放輕了腳步悄悄地折回了,花道他要做出怎樣的決定呢?

“那,你日後……”流川盯著低頭不語的櫻木,沒有把這句話說下去,他也說不下去。可是櫻木卻明白流川想問什麼,只是有半句已經足夠了,但他卻無從回答流川的詢問。以後會怎樣,自己根本就不知曉。原來就打算在他恢復後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與他說清楚而返回神武從此再無相見之日。原本就打定好回去後繼續讓中原人付出代價。可昨天那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後,自己還能走得這麼心安理得,這麼理直氣狀麼?那件事動搖著櫻木堅定的心,看著流川,他的心也是一團亂麻。這樣對他,好麼?公平麼?頭垂得更低了,真是的!如果自己一直失去記憶或是乾脆就從沒認識過他,那這一切不是都好了嗎?

流川見到遲遲不抬頭的櫻木,心裡便已明瞭。這個人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單純簡單的櫻木了,他是神武的皇子,更是志在並吞中原的男人。雖然在不知什麼時候,他與自己的相處變了質,不再是朋友之間的融和;他與自己的感情交和在一起,不再是單方面的付出。可是他是誰這個事實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就是事實,盡管殘酷也不得不去面對。

“你不會改變你的初衷了?”流川想了半天才打破沈默從口中說出了這句話,清冷的語音不僅讓櫻木聽著發涼,就是他自己也感到些寒冷。只是呈現在他眼睛裡的也是那片冷漠,掩蓋住了痛心。

櫻木看向流川身上那熟悉的高潔,隱忍的期待,很想大聲地告訴他:自己不想再把戰爭繼續下去;很想立刻就沖過去握住他的手真心地對他說,自己早已沒有了仇恨。箭傷父親的中原前代皇帝早已不在人世,所以自己的仇恨根本就沒有可依託的目標,一直以來自己就是把這仇恨轉移到了千千萬萬中原百姓的身上。好想告訴流川,自己很累,很不安心也很後悔。自己早就知道那是不對的,早就知道了,可是這些話語壓在心中,在口裡滾來滾去就是無法啟齒。

“我知道了。”久久的等待得來的是默認般的沉寂,流川心裡最後一點點奢望也沒有了。他原以為櫻木會因為一些人,一些事而放棄一些東西,可是卻猜錯了。這樣的滋味不好受,可是他卻不能怪櫻木。因為他有他的立場,雖然沒有去過神武,可也知道神武的百姓是如何擁護櫻木的。櫻木的立場已是不能讓他退後一步了,神武上上下下跟從他的民眾都被他領導著,都因他而瘋狂著。即使沒有看到也可以想像他們是如何地信任著櫻木,愛戴著櫻木。為了他一己私仇而付出了他們的鮮血、生命、親人以及他們能給予的一切。就算現在櫻木心中沒有了仇恨,他還是有責任的。是他發動的這場戰鬥,他的責任也逼迫他只能把這場戰鬥持續下去。還有就是他母親,自己在這谷中第一天醒來時就看到了當日的嵐夫人與櫻木告別。她叫他花道,而剛才櫻木也說過他母親,她是個十分精明的國主。也是個疼愛兒子的母親。如果櫻木選擇了自己,那麼他就一定會讓他母親失望,因為就憑與嵐夫人短短相處的那半日還有櫻木說過的,自己就知曉她想給予櫻木最好的。當然也包括了皇位。櫻木是一點兒也不在乎的,可是他也知道他母親對他的期望,如果他選擇放棄復仇,那麼他必然要離開神武,因為與自己在一起就不能與他母親待在一起。為了自己的安全他也不得不離開,這樣也讓他為難。流川很清楚就知道櫻木在考慮些什麼。所以他垂下眼,平靜地對著櫻木說道,“我的劍呢?”

櫻木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叫屋外的洋平拿來秋水,然後遞到了流川手裡。當日自己急著救流川而把它忘在了岸本那兒,可一到山谷中他便立刻命洋平趕去取了來。他知道這把劍是流川明送給流川的,在流川心裡是很重要的。可是他此刻卻不想拿在手中,遞給了流川就意味著絕別了,那僅有的重量壓在櫻木手裡心間,幾乎令他提不起手來。

流川接過劍,默默地移向了屋外。櫻木才能抬眼看著他,瞧著他修長的身形漸漸地漸漸地越來越遠,櫻木有一種沖動:他想奔上前,抱住他,不讓他離開這山谷,不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可是他卻沒有動,也沒有叫出聲去留住流川。立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流川的背影,他明白流川有他的尊嚴。他絕不會因為自己而放棄他的尊嚴。也許他並不怪罪昨天自己對他犯下的事,可能只是一種猜想,可能只是一種奢望,或許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幸許他也不反對吧。但是他不會因為那樣就背棄了他的國家。他的驕傲也在責令他離開自己,他不可能安心地待在自己身邊看著自己指揮鐵騎踏入他的家園,也不可能對著那樣的自己展視他極少的笑容。就算自己不會傷害他的家人與朋友,可是他也絕不會因為這小小的“恩賜”而茍活於世,他根本就不允許他自己那樣生存下去。櫻木捏著拳頭,強迫自己不叫出聲,心中一百個一千個願與他走的想法,也因為許許多多可笑的原因在退縮著。更有著母親的面容在腦海中飄蕩,如果母親能公平一點,可以承認大哥其實比自己更適合做君主,那麼這些無聊的責任與義務也就不會困擾自己了。而她也會接受自己愛上流川這個事實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來,自己則可以安心地與流川待在一起,走掉或是定居於某地,那不是很好麼?

櫻木咬著牙,死命地忍著,心裡堵得慌憋得悶,好生難受。慕地一眼瞧著那床邊的披風,就這樣,就這樣讓流川走掉麼?谷外還在下雪呢,他的身子才剛剛好了一點,他昨天才與自己……他受得了麼?心中突然而至的悸動讓櫻木放棄了就這樣待在屋內的打算,他猛然抓過床上那件東西搶出了門。看見流川在眾人詫異目光的注視下已走過了小橋。

幾個起落已便停在他身後,小心而溫柔地給他披上了那件遲來的外衣。流川的身形頓了頓,沒有回頭,他已感到了櫻木的到來也感受到身體的溫暖還有櫻木的氣息。微一思索,流川還是停下了腳步,他已看到轉到自己身前的櫻木。那個人還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緩緩地替自己打好衣領上方的紐結,眼睛也是直直看著那兒,沒有能移到自己臉上。

櫻木很欣慰流川接受了自己最後的好意,畢竟他們之間還沒有一下生疏到那麼遠。在他們之間只是有著太多太多的無奈與職責,就只是這些了。感受到流川微微顫抖的身子,櫻木鼓起勇氣把眼睛移到了上面。那一刻,他又見到了流川那雙曾在月下朦朧的雙眼。似點點暈光,溫柔而親切地包裹著自己,包裹著自己的身體,包裹著自己的靈魂。那裡面有太熟悉不過的霧氣,也許那是霧氣吧。在自己當年杭州打擂時就發現的,在自己當年以為要離開他回神武時,在玉山那日轉身與他分別時,還有在數日前見到他欣喜地發現自己平安時,更有昨日他信賴而天真地看向自己時。這目光,終於又見到了,他的這雙眼睛總是能牽引著自己的神思啊。櫻木接受著流川那充滿溫暖而愛憐的眼神,感受到那其中包含太多太多的沒有說出口的話語,心輕飄飄地浮在了半空中。扶著流川的手也逐漸虛弱了起來。

那個人,還是這樣的不得不讓自己看得目不轉睛啊。流川深深地望著眼前的櫻木,在他臉上居然也能找到這樣的表情,這樣的感情就這麼讓他為難麼?也許是吧,因為他背負了更多,為何要讓他背負這麼多呢?流川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櫻木的臉就與以前那般是沒有防備,沒有疑慮,沒有退縮地靠著自己那樣近。就像當年在小亭中避雨時一樣,完完全全地向著自己敞開著他的心扉。那裡有太多的期待,與他想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待他是神武人那時一樣的期待。在櫻木那兒,還找到了些焦慮,是不是與他那是以為要離開自己回到神武時的焦慮一樣呢?還有,為什麼剛才還被他壓抑著的情感此刻卻一點沒有保留地呈現在他那張臉上,是那樣簡簡單單地就流露出他所有的心意。為什麼現在他軟弱得表現出這樣的神情呢?軟弱得也讓自己剛剛硬下的心也融化了起來,竟然想放下一切就與他待在這山谷中,哪兒也不去。不,不能,不能融化的,除非他肯放棄那無謂的東西。

櫻木很敏感就注意到流川眼神的變化,他那裡面逐漸地沒有了不捨,沒有了猶豫,也沒有了激情。在那一片讓自己虛脫的朦朧柔情過後,取而代之的就是自他眼底湧出的清亮。涼涼地隱著一絲無奈夾著幾許堅定,再也沒有退讓的看著自己。

那一刻,櫻木什麼都懂了。放開手,理解流川這抹堅強,瞭解流川這種讓他也讓自己心裂的高傲,當然也更是懂得那裡的無奈。就這樣了麼?就這麼就成了麼?櫻木無力地眼見著流川大踏步走向谷外,無力地依在小橋的欄下,只有微微抬手讓手下人打開機關的力氣了。洋平也深知自己的心讓人給流川備了馬匹與一些乾糧。可笑,既然已經回不了頭,這些衣服、馬匹還有什麼用?能感動到他嗎?櫻木笑著,沒有笑聲,仰首閉目,感受著這四下的風聲,那在心中僅存的一點點希望──破裂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