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

爆琦

〈22〉

 

櫻木落地緊接著又是一陣急掠,眼望四下,只見前面三十丈外便是一排綿延而去的金樹。此刻葉濤陣陣金枝搖曳,溢著清涼的山風心情不由一鬆。櫻木微一思索點了身上幾處穴止血躍到另一處山峰頂上笑道:“那些傢伙一定認為我們會立即下山的,就讓他們去瞎找吧,我們先休息一會兒。”說著把流川放了下來,自己也就躺在了他身邊。

流川望著櫻木,發覺他那一身嶄新的衣袍被劍割得一條一條的,狼狽萬分。看著那些雖淺但仍裂著的傷口,流川心中也不由生出一絲寒意。若這些深一些,那白癡會怎樣?看著櫻木滿不在乎的臉,流川便打定了主意。

“你懷裡應該有金創藥吧。”流川沉聲道:“我記得宮城讓你配帶著的。”
櫻木聞言急忙伸手入懷掏著,好半天才找到:“幸好你還記得。”他拉過流川的手倒了些末兒在他手上。

“我是讓你自己擦……”流川氣道:“你以為你的血很多麼,你……”
“痛嗎?”櫻木對流川的話充耳不聞只擔憂地看著流川手上的傷口:“那幫傢伙下手真狠,瞧你這手都傷成這樣了。”說著,他俊美的臉上也微露出一絲怨恨。

流川呆呆地看著自言自語的櫻木,在他臉上就只有擰成一團的心疼。不管什麼時候他的臉都是那樣容易就把他的內心給暴露出來了,難道他身上就不痛嗎?挨了那麼多劍,真是,真是白癡!流川心裡暗自罵著櫻木,眼圈卻紅了。

“狐狸,你放心吧。”絲毫沒有察覺流川的神情,櫻木自顧說著,“我不會拋下你的,就算拼了命我也不能再讓他們傷你分毫。你不要擔心了,本天才現在什麼事兒也沒有,休息會兒就帶你下山去。到時我們再去找仙道說清楚,還有藤真還有我哥,他們準會有辦法……”

“白癡!”流川冷冷地打斷了櫻木的話,這一聲讓正說得起勁兒的櫻木興致全沒了,他惱怒地看著流川:“怎麼?你不相信本天才能做到麼?”
流川沒有回答這話,只伸手搶過櫻木手中的藥,努力用手撐著身子,另一隻手就倒了些藥粉在櫻木的傷口上,他搆不著其他遠的地方也只能治幾個了。

不過櫻木卻是嚇了一跳,沒想到流川會如此。他急忙接住流川費力伸過來的手,剛才的氣一下消了。流川仰首看著櫻木說道:“我是個廢人,任誰說是我殺的人也不會信的。何況還有仙道的關係在,他們不會把我怎樣的。”

“可是……”
“沒有可是。”流川,“你也知道了剛才的情形了,你帶著我這個手腳不便的人身上挨的刀子還少麼?”
“我不管!要來一起來,要走一起走!。”櫻木大聲叫道:“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看著櫻木那一如孩子般純真的臉,流川忍不住又笑了,他反手握住櫻木的手:“別擔心我,你不要那麼孩子氣……”
“我大你兩歲呢,什麼孩子氣?”櫻木委屈地申辯。這算是什麼嘛?流川輕輕搖了搖他的手,“聽我說,你就一個人走吧。這樣脫身的機會也大一些。回到神武後就別來中原了,因為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田岡茂一在武林中地位非同凡響,他以前也幫過不少人,你已是整個中原人士的公敵了。”

“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我要和你一起離開這兒,你說什麼呢?不要來中原?我偏就是要來……”
“啪!”流川抽手就是一記耳光扇在櫻木激動的臉上:“你不要命了麼?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家人?”

這一下打醒了櫻木,雖然流川的手沒什麼力道,一點也不痛可櫻木卻知道流川為何發火,所以也便默不作聲了。

“如果你想再來中原,”流川按下氣頭,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也不能像你這樣啊,他們會怎樣,你比我更清楚。”
櫻木咬牙不語,心中恨死了那些是非不分的中原人。在這裡的人就只有流川一家是好人。
“所以你還是快走吧,如果你想日後再見到我…我和我姐姐他們,”流川頓了一下:“等這事過後再想辦法吧。”

“狐狸……”櫻木知道流川說得很對,可想著要扔下他心裡便不好受。流川催著櫻木撕下衣襟包好傷口,他也瞭解櫻木的心意繼而又開口,“你別胡思亂想啊,這是最好的辦法了。只要你可以逃出去不用死,以後總歸有機會見面的。”

櫻木心中一動,聽得流川這話,便如得到無數力量。什麼陵南劍莊?什麼門徒幾千?都攔不住天才的,是啊,天才從來就是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的,他們有什麼本事能留得住自己?流川這個提議也許是對的吧,若自己再帶他走也難保那群人不會對他出劍,所以櫻木也就低頭答應了流川。

見他如此,流川的心才一鬆,可是他隨及板著臉惡狠狠地威脅櫻木:“如果你身上再挨上一劍,以後你就別想再來杭州找我!”
聽著他的惡語,櫻木發現他的聲音從沒這樣好聽過,就連山下那些人搜尋的聲音也都不入耳了。狐狸他真的是一個非常言不由衷又要面子的人吶,不過自己卻好像有些喜歡他這個缺點了。櫻木望著流川那雙兇狠的雙眼,乖乖地點了點頭。

他會好好愛惜自己的,流川的神情鬆了,他知道櫻木一定會的。

然而櫻木卻突地抱住了他,因為就在他剛剛表情緩下來的那一瞬間,櫻木便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了。流川臉上那種像是卸下千斤重擔般的神情真的讓他好感動,在這個人的心裡是那樣的為著自己的啊,盡管他一句擔心的話也沒對自己說過。這就是他,是他這個死要面子的狐狸才做得出來的事。就只一會兒,抱抱他,為著這分別。

流川對於櫻木的舉動並沒反感,也沒吃驚。他很平靜地在櫻木的懷裡,見著他那頭鮮艷的紅髮,映著這滿山的金光是那樣的奪目。能感到他的心在跳動,急急的,很不規律。流川笑了一下,自己是傻了麼?他活著,他的心當然是會跳的。

櫻木輕輕鬆開流川把他放在地上,又挪了他的身子讓他離山崖邊遠一點兒便迅速起身扭頭就走。他怕,害怕他自己見著流川又會改變主意。

“花道!”

櫻木猛然止住身形,這是流川在叫自己嗎?好像一直以來他就只叫過自己白癡什麼的。聽著身後的人第一次這樣叫著自己,櫻木感既陌生又親切,既心糾又痛快。因為流川叫著自己,是頭一回叫得這麼急、這麼深、這麼柔。

“保重!”

流川的聲音很安詳,充滿了對親人的叮囑。櫻木的身子因這兩個如此簡單的字語而顫著,好想立刻就奔回去,背著他一同走;好想可以回身看著流川,可以想像在他眼裡一定又如一年前那晚上的一般充滿了情吧。但願自己能挺住,不能回頭,不能回頭。櫻木低低地應了一聲,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回頭,就會帶著流川走。不管他願不願意,也不再管他的安全與否,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不可以害他的,所以櫻木的身子就呆呆地立在那兒,拼命壓下心中的波瀾硬下心向山下躍去。就聽流川的吧,只要兩個人都沒事,以後有機會再見面的。

流川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剛剛掩下眼裡的不捨就聽到一個不懷好意的聲音,“這算是哪齣戲啊?”
順眼望去,出聲之人竟是許久都沒見著的黑水三煞的老大葛萬方。

“大哥,你看吧。說他們是十八相送吧,我怎麼看著就這樣彆扭啊?”葛萬劍獰笑著看著地上的流川,“這小子好像挺面熟的,你說是誰啊?”
流川看著這三張得意非凡的臉,轉念間已想明白:他們定是知道自己有傷在身,為了報復便一直潛伏在自己與櫻木身邊。還好他們上次被櫻木打怕了,沒有在這一年內下手,否則櫻木全心都在自己的傷上,是很難不會被暗算的。幸好櫻木現在沒事,想到這兒,流川禁不住鬆了口氣。

“啪。”葛萬方提起流川的衣襟抬手就是一記耳光,那模樣可是威風十足:“這不就是月華劍嘛?上次你很了不起,是不是?”他的手使勁捏著流川的下巴,又是一拳擊在他胸上,流川猛烈地咳了起來,幾欲暈過去。

“我可不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的,更不是你那姐夫懂得憐香惜玉。”葛萬方大笑著又是一腳踢在流川腰上,將他踢出了好遠。在空中已是幾口鮮血噴出,落地便已離懸崖不遠。

“我自有手段讓你這小白臉也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葛萬方兇狠地盯著流川嘴邊的血跡:“不過,如果你求求我們兄弟,幸許會讓你留個全屍。”
“可是,大哥,你這樣難道就不擔心那仙道與藤真……”
“笨蛋,現在那櫻木花道下山必死無疑,這裡又有誰知道是咱哥們做的?”葛萬方罵著,發現地上的流川居然還是那樣的保持著他的高傲,一點懼意也沒顯露。這人為何會如此冷靜?還有他那樣充滿怒火的冰冷雙眼,對著他這個殘廢的竟然還會怕?為了掩飾這一失態,葛萬方大笑著,準備上前去抓流川。而他的兄弟與他自是同一心思,也都用著放肆的笑聲來壓下心中沒來由的懼怕。

就知道會這樣的,放過這三個人的下場。櫻木那白癡!流川無所謂地掀掀嘴角。剛才他真的在怨恨著這三個人,怨恨著這三個混蛋讓自己不得不放棄生存的念頭。就在落到崖邊時他已打定了主意。為了不受這三人的凌辱就只有那一條路了。可是這樣的話,就永遠也沒有機會見到白癡了。流川面無表情地看著伸向自己的大手,“花道。”心裡再一次默默地念著這兩個字,一咬牙把全部的力用在右手上,一撐之下翻身毫不猶豫地墜了下去。

“咦?”葛萬方愣了一下,等到想著去抓時流川已經飄身而下了。
“可惡,我原本還要讓他試試咱們的手段的。不過聽說他全身經脈已斷,我們也不必在再他身上施什麼東西了吧。”
“是嘛……”

葛萬劍的接嘴被山下悲憤的嘯聲打斷,那是櫻木的聲音,他嚇得連打幾個冷顫兒,忙忙開口:“我看,我們還是快走吧。”說著,低頭看了那深不見底的山谷,“他掉下去準沒命!葛萬方點點頭,這三人也就急急地沒命狂奔而去了,生怕櫻木沖上來。

不過這一次他們可以不用擔心的,因為櫻木才一下山便落入了陵南最厲害的劍陣中。他是走也不成殺也不成,正焦急著呢就聽得方才流川所在的山頂上傳來一陣陣惡意的笑聲。那三個人影很眼熟啊,等他回過神想到他們是誰時,他就看一個飄然而落的白影。就在那一刻,櫻木的心已不能再裝下什麼了,也不能有什麼知覺了。他的心仿佛被人打上十幾層枷鎖,沉入了大海再也不能浮上來了。

那個飄落的人是誰?他是誰?櫻木呆立在劍陣中,就連趁機刺入自己身體中的長劍也全無知覺。心中空蕩蕩的,眼裡也看不清什麼了,耳中也是一片寂靜。他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與心跳聲了。是那麼清晰,清晰得讓他有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慌。是他叫自己走的,是他啊,自己為什麼要聽他的?

“你不後悔?”

是誰曾說過這句話?櫻木低著頭愣在那兒心中就只有一對清清亮亮的眸子,那是誰的眼眸?他為什麼要這樣問我?櫻木仰天長嘯,聲振玉山四野,那嘯聲一層高似一層,震得刺中他的池上以及周圍的陵南弟子站立不穩。尤其是池上,櫻木抓住了他的劍,慢慢地拔了出來。而池上甩不掉這力道,也只有靠著櫻木的力量站住。他近距離地靠著櫻木,聽得他如潮水般的悲嘯,哪還有什麼知覺,腦中早成一團漿糊。

對了,那雙是流川的眼睛啊,在一年前放走那三個人時,他就這樣問過自己的。櫻木慢慢地轉過頭,記得自己當時還是那樣用堅定的目光來回答他:不後悔!櫻木的心已隨著流川墜落的身形而完全裂了。自己還要害他多少次啊?還能害他多少次啊?後悔?現在可以後悔的嗎?

“只要你可以逃出去不用死的,我們總會有機會見面的。”櫻木已不知道四下的人不敢再冒然上前,因為他剛才那突然的長嘯顯示了他驚人的內力,同時也透露了他絕望的悲傷。那樣可以撕裂一切的悲哀真的讓那些人膽寒。何況他們還有一個不錯的藉口:池上在他手裡。

“你不後悔?”
“總歸有機會見面的……”
“你不後悔?”
“總歸有機會見面的……”

櫻木的腦中就只有這兩句話了,交替著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還可以見面麼?他身體的情況自己是最清楚不過的了。即使是一個武功高強的人從那樣高的崖上掉下去,生存的機會也是不可能的。何況現在的他只是,只是一個被自己弄得動彈不得的病人吶?

頭好痛,為什麼又要讓我感受到這種痛苦呢?這種失去至親至愛的痛真的不想再有一次了。再有一次?難道以前我也失去過什麼重要的人麼?心亂了,原來就只剩下自責的那點意識也被這突然而來的頭痛而瓦解得乾乾淨淨。櫻木已沒有了心,沒有了希望,沒有了這個世界。現在唯一可以的,就是報復!無論如何一定要殺了那三個人,還有這些人,若不是他們在這裡攔著自己他也就不會死的。櫻木終於從他獨自的沉思中“清醒”了過來。他不知道他早已留下了淚,因為沒有了知覺。

在那兩行清淚下,他竟然笑了。展現在眾人面前的是那樣一朵悲絕而艷麗的微笑。這個笑容讓四下的人看得有些發怔,因為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櫻木是絕不可能泛著笑的,可是,他卻真的是在笑著。是那樣的自然,仿佛那笑容就從他內心深處發出,呈現在他嘴角上,是那樣的美。

然後,櫻木的雙眼敢慢慢佈上了一層血紅。一層比一層更濃的血色,幾乎與他的髮一樣了,不!是更紅、更艷!這樣詭異與淒厲的美也只能讓陵南的弟子們呆住了一會,不是因為他們不願失神下去;而是櫻木的刀,他只一刀便將他手中的池上劈成了八塊,遠遠地分散開來。

“他瘋了!”人群中不知是誰叫了一聲,人人看著櫻木那滿身浴血的身子,飛揚張狂的艷髮,還有他比雕像更精緻的臉上那死般的冷漠,心中都沒來由一怯,有的弟子見著池上那模樣,更是退了好遠。

“不能讓這殺人惡魔下山去。”魚住沉聲說道。
一語未必櫻木已大喝一聲,夾刀向他劈去。變了,完全地轉變了。他已不再是剛才那個拼命想著解釋、想著走的櫻木花道了。他的神情就如他手中的凝霜刀,在那些人的眼裡漾起了一種慘淡的顏色,有些如落花一樣無依,甚至有些順從。可他的刀氣卻是一點也不順從。那強勁的氣流大得不可思議,如晨戀點翠般纏上了他面前的所有人身上。

最凌厲錯綜的劍陣也不能再對櫻木構成障礙了。殺!殺光所有的人!櫻木知道:他不得不這樣,如同上次一樣,不發泄出來自己會被心中的怒火炸得體無完膚。他已不能再去想什麼與上次一樣?不能再去想許久以前自己是為何人也這樣動過怒,當然也不能去想流川了。一想到他就會撕心裂肺般的痛。

所以現在他就用了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來減輕傷痛了。櫻木心中沒什麼顧慮,全身搶上,身形有如一隻面對敵人的巨鷹,血紅的雙目中瑩光閃閃左手一提急劈了出去。那一掌所帶的勁風也與他的眼神一樣地血紅,觸及人身上,便讓他的心臟硬生生地從後背逼出。

“這是什麼歹毒功夫?”魚住驚呼,“快結劍陣……”他不明白這人為何突然判若兩人、武藝大增。強得似乎連二師弟仙道也不是其對手的樣子。而他的臉也沒有剛剛的瘋狂,更加沒有兇狠殘忍之色。可是卻更是讓人心神震懾,便是魚住這樣的漢子見到了渾身浴血的櫻木心中也是大寒,不願單身一人應戰。

陵南的弟子在魚住的領導下重新展開劍陣,擺出正反兩個九宮從劍陣迅速地合了起來。而福田則悄悄地抽身離去了。櫻木不留意,他只殺他看得見的人,只要是入他眼中的,全無活口。

那一場打鬥持續直至凌晨,玉山上的寒意更濃了。櫻木已記不清他出了多少刀,他只知道每次揮刀都會有幾顆頭顱飛將了出去。不過他的身上也插入了好幾把劍雖然不是最要害的部位,可也讓櫻木覺得有了一種感應:大概流川下落時就是這般的感覺吧,現在可以想流川了。因為他已經不會讓自己感到痛苦了,很快就能見到他了吧?櫻木又笑了笑,失血過多的他全身都輕飄飄的,可是心卻愈來愈快樂。就這樣最好了。

魚住無神地望向四周,他簡直不能相信陵南的弟子全是眼前這個披散著頭髮衣衫襤褸站立不穩的櫻木花道殺的。他還有力氣麼?與他纏鬥了這麼久自己體內也無力再戰了,眼皮也開始往下搭落,可是這個紅髮魔鬼卻還是可以一步步來到自己身前。看著他仰起的刀魚住臉上掠過一絲苦笑……

好了。現在什麼都了結了!櫻木的眼前也是一片漆黑。搖搖晃晃地走出幾步感到有一片水漬。這個地方還有小溪麼?他不能再思考什麼也不能確定魚住是否仍活著,疲憊不堪的櫻木一頭倒在地上。“嘩啦”一聲,血波分處,他那艷麗的髮絲便浸在了那一片血海中。

江湖上再也看不到櫻木花道了,但是他的名字將會永遠傳誦武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