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清露》

爆琦

〈3〉

 

仙道抱著花道進了靈堂,那個屋子是個又黑又暗,烏煙瘴氣的地方。仙道不由皺了皺眉頭。
早有人搬過來一把椅子,仙道命人代為獻香之後,便坐在了椅上,懷裡還摟著花道。

“紀泯,你這麼年青怎麼就,就……”仙道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這世上難道就只有一個女人能做你夫人嗎?他想到這兒,忽地想到了箐,也想起了越野,自己又何常不是這樣?

“唉──你便不看別的,也該看看這孩子,你也不該啊。”說道仙道已是兩眼微紅,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花道,這孩子睜著大大的一雙眼睛,呆呆地望著他父親的棺木,眼淚就這麼不停地往下流啊,流啊。順著他蒼白的臉,流到他的孝服上,衣襟已濕了好在一片。

“道兒,”仙道看得好不心痛,“乖孩子,哭吧,哭出了聲來,別憋在心裡,憋出病來。”
櫻木搖搖頭:“不,爹爹聽到了就不能安安心心去找我娘了。”
“道兒!”仙道輕喊了一聲,這孩子這樣小的年紀卻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皇上這一哭那還了得?下邊的人一個個也跟著哭,有真掉淚的,也有乾嚎的,總之這會兒,順寧王府裡是哭聲一遍。
這時的櫻木,早已撐不住,昏在仙道的懷裡。
“道兒,道兒?”仙道著急地喚著:“快,快,叫御醫!”他已顧不得什麼皇上不皇上了,抱著櫻木進了內院。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到了靈堂。

“紀泯,從今天起,道兒就只早、中、晚各來拜你一次了就是了。這堂子裡空氣不好,道兒自幼身子就弱,你是知道的,即便你在世看到他這個樣子也是會心疼的。所以我代你做主,不是對你不敬。”仙道說著,對著紀泯的位子作了一個揖。回身對身旁的小太監說‘回宮’。返身走向順寧府的大門。

下午,來吊喪的人依舊是絡繹不絕,越野也來了,帶著流川楓,平說他不要來這種傷心的地方,越野也就由他了。
越野帶著流川楓拜過靈位,起身站在一邊。這裡自然還有一幫子朝中的大小官員,都到了一外便都要說些感念順寧王的話兒。流川楓站在那兒,一言不發。

暮然間,他瞥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躲在堂後的帳幔後邊。一張蒼白而漂亮的臉蛋,眼裡還是紅紅的,那一雙大眼睛閃著哀傷與無助。多可憐的小孩子,流川的心裡升起從來就埋藏在心底的同情與憐惜,第一次想表達自己的心情,他向那小孩走去。

“什麼事這麼傷心?你爹爹呢?”流川蹲在他身邊,輕聲問道。
小孩子沒說話,指了指靈堂上的那口棺木。
流川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啊,他就是順寧王的兒子!那麼小該是小王爺吧,可流川的腦中完全不能把這個概念完完整整地形成,他只是想安慰這個孩子,可他又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表達。

“你別哭啊,男孩子應該勇敢些。”

櫻木愣愣地望著他,忘了哭。這些天,所有的人都在哭,所有的人也只把自己抱在懷裡說“可憐的孩子,哭吧,哭吧,可憐的孩子。”從沒有人對他說‘不哭’。‘勇敢’這樣的字眼。可是他很喜歡這樣的字眼,他喜歡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些的男孩子給他的感覺,好像有他在身邊,就真的可以勇敢,就可以不哭一樣。櫻木點點頭,流川掀掀嘴角,算是笑吧。這就是小孩子的好處,他可以忘記一切,在一個不準笑卻需要笑的場合裡微笑。櫻木覺得很溫暖,他也笑了笑。

流川回頭看了看靈堂,越野正緊張地東張西望,每次自己稍有什麼父親就會緊張萬分,流川轉頭對櫻木說:“我得走了,我爹在找我了。”他說著,心裡有些不捨。

“嗯,”櫻木又點了點頭:“你快走吧,你爹爹找不到你會急的。”他忘了自己的傷心,倒替別人擔上了心。
“那,我走了。”流川起身向父親走去。一回頭看見櫻木還望著自己,兩人相視一笑,等流川再回過頭來,越野已經找到了他,櫻木回身向內堂走去。

四十九天之後,紀泯下葬。三天之後,櫻木正式承襲了父位,皇上賜為康平,意思是希望他最疼的侄兒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襲位後的第二天,康平王就被皇上接進宮去住了。由順寧王府改名而成的康平王府就此空在那裡了,只派了幾個人去看管。

櫻木的童年就在宮中一天天渡過。

 

〈4〉

 

櫻木身居四王之一,但朝中之事他一向都不參言。當然了,他只有這麼小點兒嘛。不過自那之後見了皇上還是要稱臣的,只是他好像一向都沒上過早朝,除了幾次大典,這是仙道特許的。

這孩子,雖然身體極弱,卻並不嬌,待人溫柔,行事平和。從來就沒仗著皇上的寵愛就胡亂使小孩子脾氣,倒是常常能替別人著想。而且櫻木酷好文藝,年紀小小,書念了不少,琴、棋、書、畫都略曉一、二。這都是費神勞心之事,但他只要能做,就不會停下來。

還有一件事是櫻木最愛的,那就是和紫蔚公主去聽衛婆婆講那些神奇的故事。雖然已經快滿十歲了,櫻木還是依舊愛聽故事。紫蔚公主是皇上的第一個女兒,比櫻木大一歲,小名晴,封號紫蔚,平日裡兩以姐弟相稱。這衛婆婆是宮裡的一個老宮女,好像有些神秘的樣子,當年她是太皇太后最喜歡的一個宮女,如今年紀大了,一個人住著,有幾個小太監、小宮女服侍著,她很少見人,別人也不理會。偏就有一天讓櫻木和紫蔚遇上了。從那以後他們倆常常都要去聽故事。這衛婆婆說,要給他們講一個最古老、最古老的故事,沒有比這個故事更古老的了。好神奇哦,櫻木跟紫蔚都高興得不得了。今天一早給皇上請過早安兩人便跑到衛婆婆那裡去了。

真的是一個好古老的故事,沒有比這個更古老的了。

“在上古的時候,沒有天,沒有地,世界只是一團混沌的氣……”
“是盤古開天地的故事嘛,早就知道了,換一個、換一個。”紫蔚聽一個開頭便叫了起來。
“不是的。”櫻木忽然冒出一句,衛婆婆眼光一閃,笑了笑。

“你怎麼知道不是?”紫蔚嘟著嘴問道。
“對啊,你怎麼知道不是?”衛婆婆笑道。
“不知道,我,覺得不是!”櫻木很茫然。
“小王爺真是聰明,”衛婆婆又笑了笑:“公主,聽老身講吧。”

故事繼續了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忽然從這團混沌的氣中射出了兩道光,一道炙熱、火燙、泛著些紅光;一道柔和、幽冷、泛著白光。慢慢地,有兩只球從氣團中鑽了出來,氣團也一分為二,輕的伴著兩個球向上升,成了天;重的向下沉就成了地,這兩個球發紅光的就是太陽,泛白光的就是月亮了。”
“太陽和月亮?”紫蔚覺得好奇怪,所有的神話都是先有了神人才有天地、草木動物的,這個卻是先有天地、日月?

“對啊,太陽和月亮。那時候,太陽和月亮總是在一起的,天空中就只有這兩只亮亮的球。不知道過了多久,太陽和月亮中開始孕育著兩位神,又過了許多許多年,兩位神人終於誕生了,這就是日神曦和月神懿,他們又造了山川河流、花草蟲魚,還有人和司各種自然之物的神。

曦和懿同時孕育,同時誕生,他們雖然是好朋友但性格卻全然不同。曦就像孕育他的太陽,溫暖、熱情。對任何人任何事他的態度都是明晰易懂的,他會很快樂,也會時時地去關懷他人,總之他很喜歡把自己表達出來。懿卻不一樣,他不會對什麼事或人顯現出特別的關心,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一樣。冷漠是他的特點,他總是那麼冷,那麼高,幽幽地,遠遠地,讓人捉摸不透。幾乎所有神都不敢接近他,其實大家都很敬畏他。因為他的神力好高,做起事情來魄力一點也不比曦小,有時候他會做出連曦也做不到的事情,雖然他看起來是如此的冷漠。

“那個時候,曦住在太陽中的日曦宮中,懿住在月亮中的冷月宮裡,兩總在一起,不是在曦那兒就是在懿那兒,所以到了夜裡地上是什麼也看不到,黑漆漆的一片。
有一天,懿找到了曦,他對曦說:“曦,到了晚上,地面什麼也看不見,那些草木、河流倒也罷了,可人和動物就很難過了,我們造了他們並不是要讓他們受苦的啊。所以我們還是分開吧,你司晝我司夜。”

衛婆婆停了一下,接著講道:曦不想與他的好朋友分開:“你說什麼啊?分開多寂寞,我在白天倒也罷了,可你一個人在夜裡……”
“沒有關係,我會造一些亮亮的星星來陪我。”其實懿雖然很沉靜,但他的確不喜歡孤獨的,真的不喜歡。可他的心裡又真不忍看著人類和動物吃苦。

“那就造些星星去好了,你不要去。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歡獨自一人。雖然你在眾神齊聚時並不愛講話,但你喜歡聽著別人談話的,你喜歡……”
“我並不是每件事都靠著喜歡的,”懿平靜地打斷曦的話:“而且夜裡從來就沒有神的守護,更不可以讓星星去,它們太弱了。”

“那我去不好麼?”
“不好,你的光太強了,他們要休息,不能讓你整天都灑光給他們。”
“懿。”
“不要說了,曦,這樣很好,雖然我們不能總在一起,可還是能見面的。”懿停了停:“反正許多時候,眾神並不太需要我的存在,我會讓他們感到寒冷。”
“懿。”
“我想明天夜裡人們就會見到亮光了。”

第二天懿又到了日曦宮裡,因為他們以前總在一起,兩個宮之間布下了許多結界,現在需要打開了。
當懿見到曦的時候,他也見到了一個好漂亮的女子。

“懿,你帶她去吧,免得你一個人。”曦把那女子推到懿面前。懿皺皺眉,什麼話也沒說,曦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我真的是想把她做得很漂亮,我剛剛做好的時候我想她應該可以待在你身邊了,可今天到了你身邊,我才發現她還是不夠漂亮,她比不上你,懿。”

“她夠漂亮了,沒有理由讓她去。”
“沒辦法,懿,我已經給她做成了那樣的性格和心理──到了冷月宮去侍奉你。沒辦法讓她不去了。”
懿一句話也沒話,“好了,懿,那麼大一個冷月宮,你一個人住也太自私了吧。”曦有一個很容易開朗的性格也是一個很好的主神,統領著一切,不過現在他有些笑不出來。
“謝謝你,曦,我走了。”

懿不等曦再說什麼,一回身帶著那女子走了,這個女子就是泠,也一直侍奉了懿三千年,沒有怨言,沒有不快,她對懿除了服從還是服從。她把她的主人看做世上的唯一。這是曦所希望的。可是他忘了,他給了她愛夜的心,不知道什麼時候,泠終於找到了夜的魅力全部──懿,在懿司夜之前,夜裡總是黑暗的,冰冷而又空洞的。而現在因為懿的存在,夜多了明麗、幽遠,神秘的韻,是安靜的、雅致的,又是多變的。她沒有辦法不去愛夜,更沒有辦法不去愛懿,可懿還是懿,那麼久了,一點也沒變。依舊冷漠,帶著些傲氣,沒人可窺測他的心思,沒人可真的接近他,除了曦,偶爾可以。但這樣也好,泠覺得反正冷月宮裡只有她和懿,偶爾懿到日曦宮,眾神也不太敢同懿講話,甚至於不太敢看他的眼睛,更何況他們沒事也絕不會到冷月宮來的,懿是美得讓人心碎的夜,只是她一個人的,這樣很好。

衛婆婆講著故事,用那種不同凡響的聲調,櫻木和紫蔚什麼都忘了,仿佛置身於一個虛無的世界,世界中有懿,有泠,還有什麼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