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清露》

爆琦

〈1〉

 

清冷的月光,照著廊下的露珠,涼涼地、幽幽地泛著點點的光。這座宅子是當今皇上仙道彰賜給他的寵臣──御前侍衛越野宏明的。明天這宅子就多一個女主人了,所以今夜,越野府中已是紅燭高照,張燈結彩,下人們鬧鬧哄哄的,忙個不停,然而越野宏明,不在。

皇上寢宮長生殿的怡養閣裡有兩個人,一個當然是當今天子,另一個就是明天就要做新郎的越野宏明。他正坐在皇上下手稍矮一點的位子上。

“說,你為什麼要娶她?”坐在一張大大的紅木雕花椅上的皇上一張臉帶著天生的威儀,雖然剛剛二十出頭,卻因冷靜、聰明、睿智被天下人奉為明君,但此刻,他似乎並不太冷靜。

越野宏明低著頭,坐在一旁沒有出聲兒。
“你說啊!”仙道彰幾乎是用吼。

越野宏明起身、離座,一掀衣襟跪在仙道面前:“臣萬死,望皇上恕罪。”
“說,朕聽著呢。”
“臣斗膽問皇上一句,皇上您會娶她嗎?”越野宏明抬起他一向低著的頭,一雙明眸,直直地望著仙道。
仙道一驚,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她不嫁行嗎?”越野又繼續問道。
“……”仙道塞語。

“人總不能逃得了一個情字,皇上因為愛她而不娶她,因為她是流川箐,她父親是先皇永不錄用的大臣,可現在她有孕在身,現在若不要她反而害了她,只能把她嫁了,嫁給誰?嫁給知曉皇上您違背先皇的旨意與她相愛的人,除了皇上,就只有微臣了。”越野的臉上帶著絕望的哀傷,很少會看到這樣俊美的武將,俊美得不像一個武將,就像他眼前的皇上,俊美得不像一個皇上。而此刻,武將有著武將不該有的哀傷,皇上有帶著皇上不該有的無奈。
 
“可,可,你為什麼這麼做?你想要朕怎樣?是要讓朕領你的請還是想要脅朕?”仙道完全沒有理智的說:“你給朕起來!”
然而越野沒動。
“起來!”
“是。”越野應聲而起。

“臣不要什麼,臣不敢要皇上怎樣,更不敢要脅皇上,臣一心只想幫皇上。”
“這種事你也做?”仙道完全想不明白,就算你是一個忠心的臣子吧,再怎麼忠心,也不會為他保全自己和箐的聲譽去娶她,直接說,是為了自己主動去戴綠帽子,雖然別人並不知道。

“臣有罪,臣請皇上恕罪!”越野聽到仙道這句話又跪了下去。
“你,起來!誰叫你又跪下了?”仙道皺眉。
“臣不敢,臣有罪!”
“好,好,好。你說,你說。”仙道更是不明白了。

“皇上,您不娶她,一來是因為先皇,二來是怕宮中嬪妃爭鬥害了她,可現在以她的處境,對她或是她家都是一件羞恥的事。皇上因她的困境而陷入困境,臣、臣以皇上不忍陷她於困境之心,同樣,臣、臣也、臣也不忍皇上陷於困境。”越野跪在地上,頭已埋進膝中,他鼓了很大的勇氣,很艱難地說完這一段話。

“……”仙道完全愣了,他反應不過來。
“臣罪該萬死,只想以有罪之身,為皇上做一些能做的事,臣……”
“好了,別說了。”仙道猛地打斷了越野的話:“這,這,這從何說起?越野,你起來。”

“臣不敢!”
“好了,起來!”仙道走上去,扶起越野。越野一抬頭,仙道便看到他眼中正閃著亮亮的水珠,不由得心中一慟,忙背過身去。

“越野。”仙道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你,這是何苦來。怎麼不早說呢?”
越野一驚。

“啊,我在說什麼?朕不怪你,可不管怎麼說,朕都欠你一份情。”
“臣從來不以為然。”

“不是你以不以為,是朕以為。朕器重你,也喜歡你,朕心裡把你當朋友,唉,想那……”仙道說到一半,不說了,他走到牆邊,緩緩抽出長劍,越野茫然地看著他,不知他要做什麼?

仙道抬起左手,右手持劍,一揮而下,一片衣袖飄飄落地,他拾起衣袖,放回長劍,走到越野身邊,把那一片袖子遞給了他:“這算是朕償你的情吧。”

“皇上!”越野捧著衣袖不知所措。
“走吧,箐是你的妻子了。”
“是,臣……”
“走吧,你也該回去了。”仙道垂下頭。

“是,謝皇上,臣告退。”越野將衣袖放入懷中,轉身離開了怡心閣。
仙道站在窗前,看著越野的背影從橋上匆匆而過,他抬起頭,空中只有幾顆寂寞的星星,一彎明月,灑著冷冷的光,他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八個月後,越野府中添了一位小公子。皇上降旨免越野夫人流川一族永不錄用的懲罰,因為她是越野的夫人,已不是流川家的人。不過她的兒子卻依了她的姓,取名楓,他是皇上‘賜姓’,不同與他的先祖,他可以受到朝庭的錄用,眾大臣皆以為那是皇上太過寵愛越野所至,雖眼紅也只有私下說說的份兒。再過一年,越野府中又添了一位公子,這個孩子跟隨了越野的姓氏。同仁們紛紛開玩笑地對越野說:照這樣下去,府中會有二十位正出的公子吧?然而越野府中再沒有第三個孩子,因為越野的妻子流川箐在第二個孩子出生後便一病亡故了。皇上降旨主持喪事,其盛大程度不遜於先皇寵妃善妃之儀,一時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各種流言舖天蓋地,好在之後仙道並未再做什麼來,這事也就慢慢平靜了下去。只是越野再也未曾續弦,京中人都當他癡情,那無數待字閨中的女子更是念著這一翩翩的癡情公子,只是癡情總被無情傷,越野從沒正眼看過她們。

 

〈2〉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越野依舊是獨身一人,依舊是當今聖上身邊的紅人。不過皇上恩寵他的方式不一般,不給他升官不給他豐厚的俸祿,一件一件的事都做到他家裡,做到他兩個孩子身上。越野除了侍奉皇上,餘下的時間便都用到這兩個孩子那裡了。他這兩個孩子,外人見了都覺得很奇怪,他們的性子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

小兒子越野平見了誰都是謙謙恭恭的,對下人也彬彬有禮,他的表字也合他的性子,叫做達文,天生一副菩薩心腸,見著誰病了、傷了他總想去幫幫忙,特別喜歡做那‘救死扶傷’的事兒,看著倒是塊學醫的料。

大兒子流川楓,字斐然,這字聽說是因為他出生之時,一彎新月開始發出美麗的光華,所以他娘給他這個字,初月出雲,恬靜優雅,可這孩子,靜倒是靜,卻一點也不恬,雅倒也雅,卻不是優而是高。雖然流川楓得遇奇人授他武藝,但平日裡卻並不喜歡武槍弄棒,家裡就數他話最少,除了和他爹與弟弟有幾句話,連使喚下人的話他都盡量減到最少。天生一股威嚴之勢,誰見了,都先畏他三分,他好像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的樣子,不少人說他是冷心冷腸,只有他弟弟越野平知道,其實他哥哥心裡不是看起來的那種樣子。

越野平還記得有一次自己和哥哥在院子中看書,卻見一隻鳥在樹枝上拍著翅膀飛不起來,當時哥哥飛身上樹輕輕把那鳥兒捉住遞給了自己,牠翅膀下有一塊青紫,想是被小孩子打傷的吧。這個時候越野平就知道自己大哥心腸其實很軟的,不過他似乎天生就是一個寂寞的人,不屬於這兒,所以大家都不怎麼親近他。

這一家子人,雖然沒有女主人,但日子過得也不錯,還平安順當。皇上仙道治著一個太平盛世,人人都過得富裕充足,只是近日裡,朝中上下都在忙著一件事──順寧王的喪事。

這順寧王是當今天子娘家的表弟,姓櫻木名紀泯,年紀青青的只有一個獨子叫做櫻木花道才不過四歲。他怎麼就一病而終了呢?說到底還是因為喪妻之痛。他與他妻子──西域高昌國的公主原是政治婚姻,可是夫婦倆的感情卻奇地好,他妻子有一頭與中原女子不同的紅髮,也有一雙和中原女子不一樣的金色眼睛,所以他們的兒子也繼承了他母親的髮色,不過他的眼卻沿襲了他父親的黑色,是一個非常特別但漂亮的小孩子。紀泯與他妻子的恩愛世人皆知,櫻木夫人身體不大好卻拼著一死給丈夫生個孩子,孩子出世後三天她便去世了。因她名中有一個皎字,有著月之皎皎之意,所以紀泯就給兒子的表字取作憶月。打從花道母親過世之後,紀泯的身子也一直沒好過,便是好的時候,也不過能吃半碗飯,一夜裡倒有半夜是醒著的,而且藥也沒停過,這麼一拖就是四年,終於撐不住,扔下孩子,一個人找他娘去了。可憐的花道,雖出生於富貴,小小年紀卻成了孤兒。

順寧王府裡一片縞素,到外充斥著頌經的聲音,不過有鑼、鈸啊、磬啊之類的東西在響,空氣中滿是香燭的味道。櫻木年紀小,在直系中又沒什麼親戚,皇上便派了大臣主持喪禮,並且送了御筆的換聯。平日裡他便和這表弟交好,而花道又是他最疼的,有了這一層關係,朝裡大小官員誰還不來呢?不管那順寧王有沒有勢力。有的人是真心敬重的,有的人是與他關係不錯的,當然更多的是拍皇上馬屁的。順寧府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凡是到了靈前的人都掛著一、兩滴淚,有真傷心的,也有裝模作樣的,可是那裡的氣氛是很悲痛就是了。

花道跪在靈前,他只知道爹去找娘去了,再也不回來了。他是很傷心,因為爹再也不回來了,不過爹是去找娘,那也很好啊,可、可是這些叔叔伯伯為什麼也這麼傷心呢?

這時,只見匆匆跑進來一個人,對著那主喪的大臣耳邊說了句什麼,這大臣臉色一下就變了,他忙走到花道跟前。
“小王爺,皇上要到了。”
“哦。”花道應了一聲,表示聽到了。
“您有重孝在身,可以不拜,咱們還是到門口去迎接一下吧。”

“好。”說著花道就起身要走。跪了大半天了,這一起身猛了些,花道竟有些站不穩,差點兒摔了一跤。
“還是下官抱您吧。”這在臣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唉,可憐的孩子,貴為王爺又怎樣呢?
“有勞了。”花道輕聲說道。
“那裡。”大臣說道抱起花道,到大門品迎聖駕。

仙道在門口下了輦,一眼便看到被抱著的花道。一張小臉上比平時更蒼白了,臉上的淚痕還沒乾,越發地叫人憐惜。
這裡大大小小的官兒跪了一片,仙道就說了聲‘平身’,便走上去從那大臣手中接過了花道。
“道兒。”
“伯伯。”打從花道會說話起,他就是這麼叫仙道的。
“唉。”仙道只嘆了口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待續——

本來流川的表字是一個月旁一個出字,意為月亮發光的樣子,可偶用了幾個版本都打不出這個字,只好用一個同音字代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