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清露》

爆琦

〈19〉

 

櫻木的靈魂在遊蕩,有些掙扎,他想走,想離開卻捨不得。楓要有他自己的生活,必須要有。盡管我是那樣地,那樣地在,在愛著他。是哦,是的,愛著他。我終於說了,因為我終於明白,終於承認。可我什麼也不能給他,最多給他些難堪和傷痛,還有漫長的寂寞,因我知道我的身體。雖然我是那樣的愛他,可是我卻不能讓他愛我。是什麼在壓迫我的身體?是什麼東西流進了我的身體融進了我的血裡?好燙,那麼熾烈。

那熾烈牽扯著他,喚著他回來。櫻木費力地,緩緩地張開了眼睛。楓?他在幹什麼,他吸了什麼在嘴裡?他要來吻我嗎?哦,就是這個東西流進來了,是血,是血?哪裡來的血?不!楓!不要!櫻木叫著,想阻止他,可他的聲音聽起來不過是呻吟。

流川很高興地看到櫻木睜開眼睛,然後發出聲音。他想我的血和我的愛起作用了。可當他再俯下身去時,櫻木卻費力地偏開了頭。流川只輕輕地移過他的頭,再次緩緩地將血注入他的口中。

“不要,楓。”終於櫻木艱難地講出這麼一句話。
流川笑了:“你到底講話了。”他看著櫻木正努力把手伸向床欄的玫瑰雕花。他便伸出手去握著櫻木的手,觸到那雕花,只輕輕一拉,便出來一個精巧的盒子。盒子裡有一隻小木盒,木盒下壓著一疊紙,那是玉髓膏的盒子。流川心中一動,伸手去拉每一朵玫瑰雕花,出來一排盒子,那裡面是一疊一疊的紙,全是自櫻木認識自己之後,自己給他寫的詩、詞與信。

櫻木想攔他卻早已來不及了,他不敢看流川的眼睛,甚至不敢看他的臉,然而他卻無從躲避。
“花道……”流川覺得喉頭有些堵,講不出話來。
櫻木卻逃避似的努力伸手去拿玉髓膏的小木盒,流川便眼睜睜地看著他去做,忘了自己可以去幫他。

終於櫻木把小盒子拿到手中,打開盒子,那香氣是彼此都熟悉的。他想去拉流川的手,卻只能讓手指輕輕捏住衣袖,他已經累得喘息不已了。
流川忙把手伸過去,櫻木便挑起一點膏藥,輕輕地替他抹上。暖意中有絲絲的涼氣,流川根本不覺得痛。

“花道,對不起,那不是我想要的。你知道的,我知道你是知道的。是皇上要我那麼做的,而我自己也不想傷你,所以我犯了一次大錯。我馬上就去給皇上講。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娶的!你別搖頭,求你,花道。我只是希望你過得好好的。我不要你有任何差錯。別搖頭!我不想傷害你。我甚至一直都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明白嗎?你明白的。不要搖頭。如果你不能活下去,那麼我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做出你的決定。我的心,我的命都在你手裡。”流川一口氣講那麼多話,真是很少見的。不管是怎樣硬心腸的人,在他那憂傷而熱切的眼神下,在他絕望而溫柔的聲音中都會放棄自己的主張的。更何況是深愛著他的櫻木呢?

他真的很高興聽到流川的這一番話。他真的很想告訴他──他有多愛他,他是多麼地不忍離開他,他是怎樣地依戀他。可是他不能。因為他清楚,自己的時間已所剩無幾了。何苦把楓一步步拖進來呢?然後讓他一個人留在世上,獨自過沒有我的日子嗎?不可以,他要過正常的生活,他有他的未來,而我沒有。不管讓他怎樣恨我也好。不可以,他不敢保證自己開口後會說些什麼。他讓眼淚肆意流淌,隨它去吧,再也不要克制什麼,真的忍不下去了。讓他心煩意亂也好。

“別哭,花道,別哭了。”流川手忙腳亂地為櫻木拭淚。那隻帶傷的手,傷口剛剛合好,一扯又裂開了,滲出一點點血,擦在櫻木的臉上,而櫻木更是難過得喘不過來。

“花道。”流川忍不住將櫻木抱在懷裡輕輕地搖著,“花道,不管怎樣,等著我,我現在就去見皇上,記得等著我。我的手又在流血了,我會天天來讓你為我抹藥的,連同我的心一起。如果你不等我,我會流血直到我死去。”
流川輕輕放下櫻木,狠狠心,不再為他擦乾眼淚,自己走了。剩下的,達文和煙羅他們會做的。

流川沒有任何遲疑,直奔皇城。
“皇上,流川大帥求見。”
仙道在宮中擔心著櫻木的事,正煩著呢。若不是身為一國之主,他一定會在王府裡多待一會兒,這會兒楓兒來有什麼事嗎?

“讓他進來吧。”
不一會,宮人帶著流川進來,然後很知趣地退了下去,每次皇上都不喜歡有人在流川大帥來的時候在身邊侍奉。

“你去看了道兒了嗎?”不等流川先行禮,仙道就發問了。
“去過了,王爺已經醒了。”
“好。”仙道鬆了一口氣,“你有什麼事嗎?”
“臣,請皇上恕罪,臣才能說。”

“有什麼事,快說。”仙道有些摸不著頭腦。
“臣請皇上恕罪。”說著流川竟跪在地上。
“好了,好了,只要你沒出去胡亂殺人,搶人,有什麼事朕都恕你無罪,快說吧。”仙道有些不耐煩了。

“謝皇上。臣請皇上不要把思源郡主許配給臣。”流川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他想要說的話。
“什麼?”仙道吃了一驚,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思源郡主有什麼不好?是不夠漂亮還是不夠端莊?”

“不是,臣實在連郡主的相貌都不記得,只是臣不能娶一個不愛的女子為妻,對郡主對臣都不公平。臣不想誤了郡主。”
仙道聽了,心中不由驚,好一個不娶不愛的女子,不公平。不公平麼?這世上又有多少公平的事?對菁公平嗎?對越野又公平嗎?唉,孩子,你怎麼承了這一份癡根子?也罷,為父的不能如願又怎忍心讓你不如願呢?

“那你中意哪位女子呢?”
“臣,臣不能說。”仙道的這一問倒讓流川為難了,他不想連累櫻木。
“不能說?難道,難道是紫蔚?”
“不,不,臣從未想過。何況臣已為臣弟向公主請婚了。”流川的回答讓仙道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那又是誰?不管是哪家的女子,富貴之家也好,平常女子也罷,但是青樓女子,若為你知己,身世清白,朕都準你。”仙道最大限度地給了流川自由。
“臣,臣並未中意任何女子。”

流川輕聲的一句,在仙道聽來卻如雷轟頂:“你是還沒有中意的女子,還是不中意女子?”
沒想到皇上會問出這麼犀利的話,流川心一橫,開口答道:“臣不中意女子。”

“朕知道了。”仙道真的知道了,只在前前後後想一想,很容易明白的。這算什麼?一個很大的打擊嗎?不知道形容得夠不夠。不過此時的仙道的確是像受了很大打擊的樣子,泄氣地跌坐在椅上。

這應該是我的錯吧,是我把他們帶到一起的,是我鼓勵他們親密起來的,是我毫無防範地讓他們不停接近,不斷發展起來的,是我沒做過任何阻攔的事。我一直都沒想過,怎麼不想想呢?越野,這是你做的嗎?不,不,不可能,別找藉口了。我能容忍越野,又如何不能寬恕楓兒呢?只是他們真的可以幸福嗎?

“楓兒,你起來。”仙道溫柔地向流川說。
流川有些迷惑,他驚異於仙道平靜的溫柔。他的眼中樣慈祥的光,流川覺得不些難以承受,於是他怔怔地站了起來。

“楓兒,你過來,讓朕好好看看。”仙道的聲音只一瞬間變得蒼老而失落起來,這是他的、菁的孩子啊。
流川照做了。仙道拉過他的手,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他。這是我的,他有著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嘴,卻懷著菁的情,而今他卻把他自己交給了……我又能說些什麼呢?好了,我不該忘了我還有錕語。

“楓兒,告訴朕,是誰?”仙道剛問完,立刻又自己回答了:“是道兒嗎?”
流川一驚,抬起頭看著仙道。
“沒關係,你不回答朕也知道,朕不怪你們。每個人的所愛都不同。但朕希望你不是受到什麼影響而選擇了道兒,也不希望道兒是受了什麼刺激而選擇了你。我要你們彼此真心地對待,而不是怪癖,你明白嗎?”

流川完全呆了,他幾乎不相信他的耳朵,那意料中的狂風暴雨並沒有來,反而是這樣溫柔的安慰。
“皇上……”
“好了,不要說什麼皇上、臣的了。朕只希望你們能承擔你們選擇的後果,畢竟你們不比尋常百姓。”

“謝皇上!”流川跪地拜謝,這是他發自內心的。
“起來,起來。”仙道忙把他扶起來。“這是你們自己選的路,朕只希望你們能夠過得好。”說著仙道只覺得手中有些濕濕粘粘的。
“血?怎麼會有血。楓兒,你怎麼了?”仙道焦急地問。

流川有些慌亂,不由得縮了縮左手。卻反被仙道抓住。那道傷口依舊在緩緩地滲出血來。仙道已顧不得去追究什麼原由,帶上流川便往怡養閣走去。
在怡養閣東暖閣的一個角落裡,仙道拉開了一個小抽屜,取出一個小雕花木盒,和櫻木那個一模一樣。

“這是玉髓膏,想來你那裡也有。這是當年你父親送來的。那時候平兒還小,就能自己做出這麼好的藥膏來,真是不簡單。”仙道想到當年的越野宏明,心中不竟有些悵然,“來,朕給你抹上。”
“這,臣……”流川雖然一向是冷漠的人,卻也深知君臣之儀。

“不要再管那些東西了,”仙道顯然看出了流川的心思,“快來。”

流川無奈,只好伸出手。仙道觸到流川的皮膚,指尖不由有些顫。這是我的啊,這麼多年,我只能叫他愛卿,最多也只叫一聲楓兒,他也一直稱我皇上,我除了給他官職,多寵些他,又能做什麼呢?我甚至不知道他早已有了意中人,差點斷送了兩個我心愛的人。想著,他的心思不知飛到了何處,當然全然不覺流川已擦過藥膏,反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抹。在他的輕觸下,流川感到一種不知從那裡來的親切。他看出仙道在走神。

“皇上。”流川輕聲提醒他。
“別叫我皇上!”仙道有些失控地喊道,讓流川有些吃驚。
仙道自己都止不住地發抖,他努力控制自己,放下手在的藥盒,坐了下來。就在剛才流川叫自己皇上時,那一聲,從來就沒有這麼刺耳過,好想立刻就對他說,自己是他真正的父親,不是皇上是父皇;是一直在關注他但卻不敢認他的父皇。告訴他越野不是他的父親,平不是他弟弟,告訴他越野為什麼娶菁,為什麼會死,把一切告訴他好嗎?讓他知道這些對他有好處嗎?他會怎樣想?怎樣做?仙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宏明,如果你在就好了,我就不會這樣苦惱了。

流川怔怔地看著同樣怔怔看著自己的仙道,他有些不懂,皇上的眼神有些嚇人。雖然自己並不怕他。只是他為什麼這樣看著自己?難道他到底是不放心讓花道與自己在一起?

“楓兒,”仙道下了一個決心:“好孩子,去吧。”
流川拜別離去,看著他的背影,仙道的嘴角露出微微的苦笑,這樣最好了吧,他已經夠煩的了,還是讓這個秘密永遠地埋藏吧。只有我知道他是我的孩子就夠了。

第二天,仙道頒布聖旨,為越野平和紫蔚賜婚。康平王爺移駕香山別院養病,流川大帥親自佈防。這是兩道奇特的旨意。兄長未娶而皇上竟先賜婚於弟。王爺到別院養病竟然由三軍統帥佈防,過分地大材小用。可是誰也弄不懂仙道的心思。雖然有人上諫,但他一律用“朕自有安排”來回答。又有誰還敢再追問下去呢?

不過對聖旨最為不滿的是紫蔚。搞什麼?都沒有告訴我一聲就要把我嫁了,而且是指給越野平!不錯,越野平是個不錯的男孩子,女人嫁給他可能會非常幸福。他為人也很好,可我不喜歡他啊!父皇都不問問我的意見,就要把我指給他了。流川你這個天殺的混蛋!竟然代你弟弟請婚?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有沒有想過我在看你?你從來就沒重視過我,一天就知道圍著花道轉。紫蔚不禁有些委屈。越野平也是個混蛋,幹嘛不早給我通個信,也好讓我有準備不答應。討厭!紫蔚忽然覺得好討厭越野平,也不知為什麼,只為要嫁他。所以她來找到了仙道。

“父皇。”
“你又有什麼事?”仙道這幾天心情不好,流川和櫻木已經在香山住下十幾日了,還有半月紫蔚也就該大婚了,她這個時候不在自個兒宮裡準備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女兒不要嫁給越野平!”
“你說什麼?”仙道:“朕已在朝上宣佈了,怎麼能改?回去,回去!你不嫁也得嫁,嫁也得嫁,朕要休息了。”他根本就不想和紫蔚說什麼,要趕她走。

“女兒不喜歡越野平,父皇你為什麼一定要讓女兒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呢?”紫蔚委屈地看著仙道,眼中的淚讓他有些心軟,是啊,一直都是自己在做主的。只因為楓兒求我,我就應下了,卻想不到讓紫蔚這樣難過。仙道吐出一口氣:“聽你的話,你有心上人了?”

紫蔚眼見仙道語氣鬆動,連忙點頭。
“是朝中哪位大臣的公子?”仙道有些好笑女兒的焦急,雖然這件事很棘手。
“是……”
“你說吧。”仙道看著她,對這個女兒也有一些愧疚在裡面。

“就是您給我指婚人的兄長啊……”
“什麼?”仙道一呆,隨及大怒:“這個,萬萬不許!”
“可是父皇……”
“沒有可是,你走吧,”仙道堅定地說:“你的婚事已經定下,就不會再更改了!”

“為什麼?”紫蔚不明白,她好氣。父皇不是很喜歡流川的嗎?朝中每一個人都看得出來,她為什麼不給流川最好的呢?
“沒有為什麼,你快回去吧。”仙道轉過頭。

“父皇!”紫蔚哀求著拉著仙道的衣角,仙道看見她眼中的不解與傷感,無奈地搖搖頭:“傻孩子,楓兒他有心上人了,朕怎麼能賜死他的愛人讓你嫁給他呢。”他想這樣說的話,就可以顧及紫蔚與流川的顏面。

紫蔚呆呆地,看著仙道嘆著氣讓自己回宮。一路上她想不明白,流川的意中人會是哪家的小姐,京城中的小姐有誰能有自己這樣的身分?不甘心,怎麼也要當面問他一次,哪怕會被人說是不守禮教也好,不問他的話,自己是不會死心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