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YAKIN.

〈2〉浮夢-醍醐夢

 

───天文15年的河越夜戰,北條綱成以寡敵眾戰勝足利將軍的進擊,名震關八州,至此成為關東之第一諸侯。關東地區,連年爭戰下尚武民風強悍。───

───天正11年,北條與德川藉聯姻政策樹立了同盟,以此威脅豐臣秀吉的政權。當年秀吉已平定加賀。但於天正16年時,天皇聚樂召宴賓客,諸侯們盼德川家康與北條氏政能上京都謁見秀吉,未果,北條氏規前往並在言詞中顯現野心。───

───天正17年10月,北條奪下真田氏的名胡桃城,秀吉認為此舉是對豐臣政權的反抗,便派家康送上最後通牒給北條氏直,卻不被予以理會。最後秀吉決意派大軍攻打,北條於小田原城駐守。───


年末初冬氣息冷冽。
近石垣山山腳下到處有部落村莊散佈,遠看那些以石頭砌成的殘舊屋頂,繁複陳列,但也不是太突兀,間隙內偶有幾條白煙裊裊上升,襯著山頭那方的朝日形影逐漸顯眼。
後天色泛亮。

村落周圍西向那裡緊挨著寥寥幾戶的街道,蜿蜒地往深藏於山中的森林通達。
清晨時刻不太有什麼人影,想下田勞動的男人們或許還窩在暖被裡貪圖休息的時間,女人們卻要開始準備雜務,逐一現身在戶外。

現今這個年頭,戰爭烽火接踵而至,從沒有片段平息下來的時刻。為了加恩於家臣以鞏固政權的大名〈領有土地的獨立諸侯〉,更不得不發動無數次大小戰爭奪取領地、來供予有功的將領臣子。
於此,戰事連綿不斷。

強求生存者尋得適當的生存之道,放逐墮落,隨遇而安,或者是更加野心勃勃,展現才分求見各地諸侯以獲得職位俸祿。

但此處的大部份成年男人,仍舊固守原野生活,只求安定的日子。
然而,冬季的太陽過了時辰還是東昇,直灌向低處的強風也仍舊像是個貪得無饜的掠奪者,帶著怒睜的一雙圓眼環視世間。


利針那般外型交鬥的松葉開始互相敲打著,狂風吹來,劇烈地搖起了這些樹幹,像天狗憤怒地去搖晃它們。

穿著過長袍褂的禿頭寺僧佯裝費力地在這森林裡行走,一面左右張望,卻又一面迅速移動,但並不是太急的樣子。後來因為風太大了,他停下腳步來,喘了好幾口氣,而森林仍肆意在他的頭頂上激戰。

「喂!小子!你趕緊出來,我沒有力氣跟你玩這些遊戲了。」
柺杖已氣憤得被拋落在地面上。

「出來幹嘛?」

聽了這道宏亮的聲音,和尚環顧四周,除了熟悉的森林面貌之外,還是尋不著聲音來源的人跡。他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嘴角翹了個彎度。
這倒無所謂,想跟他玩捉迷藏的遊戲,兩人的功力還差得遠呢。

「帶你回去讀書的。」歪了頭顱,一手輕輕地摸捻起雜亂的鬍髯。

「就是你要帶我回去讀書才不要出來!」

「小畜生,那麼囂張......你這麼笨,怎麼做得成一個體面的武士?」

「我哪裡笨!你說我哪裡笨了啊?」

寺僧曉得這小子要露臉了,便趕緊一臉裝傻地站在原地不動。
下一個眨眼的時間,那身著青衣的高大青年從他的背後上方躍下。
和尚則是慢條斯理地轉過身去,一雙老邁的眼注視著少年,結果在見他一頭亂髮又打扮凌亂的模樣之後,又忍不住皺起眉頭了。

「你就是笨,一點也不上進的樣子,怎麼當得成好武士呢?」行動緩慢地舉起手指對著青年的衣服,「這麼冷,穿好它吧。」

「喔,好啦。」青年隨便塞塞摺摺得將身上的服裝弄得整齊一些,「吉岡師父,你生氣了嗎?」

「出家人幾乎不生氣的,不過......只生你這渾蛋小子的氣!」彎下腰去撿起掉在身旁的柺杖。
「不要老是往外跑,你還太生嫩,多學習一點東西也是好事,可以幫助你增加資歷經驗,現在要你悟道還太早,等過一陣子,再出遠門去混混。」

「現在還不行嗎?這陣子北條家有難,我想進城去幫忙......」

「渾小子,別老是整天都在掛念這些事情,你還不成氣候,頂多也只是逞逞匹夫之勇罷了,你不想要命,但總有人捨不得。」

「我知道吉岡師父捨不得我這條命...」兩隻手垂掛在背後,青年笑嘻嘻地繞了僧侶半圈,「對了,娘親是不是在廚房?」

「她在。」
吉岡無奈地轉動混濁的眼珠子。
但心內那股煩躁的念頭卻一直驅散不了,他還在私自盤算是否要拿出袖子裡那寫上潦草字跡的布料。是前幾天從城市來的野武士特地送來傳達給他的。

朝前點了幾下柺杖要青年走在他的前頭。
『......現在已是秀吉那方諸侯直轄的武士,也好歹是個風光的“旗本”了。』
或許不遠處有條清澈的小溪流,溪水正馬不停蹄地流動,將會匯集到滔滔大浪的某處去吧。
『......失去聯絡,也將有三年多了,從那年島津義久向豐臣秀吉投降的那件事之後,就一溜煙地跑了。』
而時間就像是那條溪流,該流逝的都消失殆盡,不該流逝的卻不再復見。

高大青年蹦蹦跳跳地奔向漸漸熱絡的村莊,今日又將同昨日那樣,週而復始的表況。
其實他早看出吉岡師父的不安,即使沒法子確切了解事情來由,但自己的腦裡已有一種堅強的意念在處處提醒著。

昨日夜裡,他有著如此的夢境,當好幾年前他們才十來歲出頭時,接連戰爭趨勢所逼使得男孩們懷抱雄志,開口皆談未來的抱負,期望成為武士進而成為睥睨天下的藩侯。
幼年那時他們針鋒相對,又互相依賴。

但那樣的關係後來卻像一根折斷了兩半的木枝,再也銜接不上。少年一點也不了解他是怎麼離開的,又為了什麼而離開的,曾經整整一個月,少年都是睜著淚眼直到入夢。

季節的影子,還有戰爭的籠罩,在這個偏遠淳樸的地方,已是濃得化解不開。


天空烏雲密佈的一個下午,一陣急速驟雨嘩沙沙地沖刷起戰場上的黃土,前不久有位臨陣倒戈的小諸侯引了兵來,血洗了眼前的這塊土地。
一頭紅髮的小男孩大聲嚎哭著,旁邊那披頭散髮的女人卻是失神地跪倒在地,頑石一般地不肯移動。

原來是男孩的父親好不容易脫離了下層步兵做了能帶隨從的武士,才剛初次領軍踏上戰場竟慘烈橫屍郊外。他們終於意外得到了可怖的消息,趕來想要尋獲屍首。

哭泣的哀傷的聲音,混雜著血腥味四溢的詭譎氣氛,母親悲切的臉龐和一雙失焦的瞳孔,雨後的潮濕氣味更加重了心中的那道無力感。

放眼望去,這片鬆軟的泥地,有些屍塊外型的東西到處擺著。哪個是頭哪個是手又哪個是腳啊,母親哭哭啼啼的問著,她後來又哽咽了,她心愛的夫君,已經遠離了他們,再也拼湊不起來。

泥濘不堪的戰場像整片被塗抹上顏色的大海,他們身處在其中移動不了半步。
等恢復了能夠繼續行動時,母親半跪半爬地來到被斬去前腳的馬屍旁,奮力地推開那已惡臭濁烈的馬首,撿起了個斷碎的兵器放進背上的包袱裡。

男孩還停止不了他狂烈的哭嚎聲,對於『死』這樣的意義,他不可能不懂。後來這對母子在斷斷續續的雨落之中,度過了那樣的寂靜下午,瀕臨傍晚時,因為察覺到遠處有一小批人馬的輕微噪動聲,為了保命而趕緊從熟悉的小徑奔逃到最近的一個村落裡。

於是母子倆相依偎著跨越了一個黑夜的折磨。
這般的折磨,也許是上天好心賜予的。


當時那個村落還算是盛大,那裡的領主善心允諾,在屬於他自己的地盤裡,會好好守護這從外地遷逃而來的母子。
直到領主那一幫人得知了那小男孩竟是北條家的庶子之後,而莫名其妙地疏遠了他們,將一些手下武士都從他們的身邊撤走。

母親無意中向男孩透露了,你的親生父親還活著的秘密,於是無聊的大人們開始著手調查,才查出了他庶子的身分。這檔事,誰也不能怪誰的。

有一年,紅髮男孩已十二歲大了,正隨著這幾天來到這村莊落腳的行腳僧學習一些東西,像是書法讀經之類的,但事實上,他精通的卻是武藝,進步的速度異常驚人。

『吉岡老頭,叫你師父好不好?』
沒想到那行腳僧大悅,而高高興興地收下了他口中所稱的第一號徒弟。

但這一老一少相處了把個月才互相摸透了對方的底子,對於這底子,吉岡其實也沒透露多少浮浮沉沉的親身經歷,反正這些對孩子來講還太複雜太難解了。
男孩告訴他,『娘都叫我“花道”。』,吉岡則為難地注視他那雙也注視自己的明亮大眼,『好,我給你取個姓。』,還未晉級升格也無所謂,認真想想,他畢竟希望自己的弟子有個稱意的姓氏,不要老是不明不白的。

就是櫻木吧。
從今以後,你就是櫻木花道了。

男孩於是好奇地發起問來,為什麼,是這樣的姓?
但僧侶只是對他笑說,南方有一片美麗的櫻花林,而你就像是其中那一棵最老最純淨的樹。
男孩竟歪著頭顱,又是更疑惑的一張臉,人哪裡像一棵樹呢?


再來,隨便提一些無關輕重的小事吧。

吉岡一向喜歡活潑好動的孩子,尤其是能保有純真之心的孩子。在那樣的亂世,所有能被污染的幾乎都無一倖免,所以男孩一下子變成了他的關注焦點。

其實,領主的嫡長子也是個異類。
比紅髮男孩大上一兩歲罷了,卻帶有同年紀不該出現的城府心態,甚至穩重,冷漠。
流川楓,就是這個名字,那個將來長大後可能令人感到敬畏的男孩的名字。

他清楚他們時常來往,除了紅髮男孩向自己學藝之外的其餘時間,他們就像兩塊橡皮糖一樣地黏在一起。
曾經被那孩子拜訪過一次,求問了些兵法的粗淺內容以及對天下大勢的概觀,才真正察覺了這異於外表印象的極高野心,和大將一般的求勝心。

嚴格論及,這塊領地差不多也是屬於北條家的,所以那一陣子曾對領主刻意疏遠男孩一事感到疑惑,偏偏其子仍執意與男孩來往,但還慶幸沒惹出什麼大風波。
頂多都是些孩子們的無理嘻鬧罷了,要談嚴重性,週遭戰爭驟起才是那個真正的嚴重之處。


「懦夫。」

「你住嘴!我才不是懦夫!不要因為我不肯跟你比上一場就胡亂罵人!」

「...沒有。」

「我是個將來要當風光武士的人,但你卻永遠踏不出這個小村莊。」

「!!!」
已有當下就拔刀劍出鞘的姿態。

山腳下的那廣闊平原上,站著兩位青澀的少年在莫名的對敵。
遠方的緩坡上豎立了幾隻草人,像黑點四處竄動的鳥雀停在那裡,用乾瘦的腳幹抓緊了那些稻草,大概還有些又綠又黃又褐的小昆蟲在草叢裡跳躍穿梭。

緊緊包覆著頭巾的婦女們現在正在田邊彎腰揀拾可用的穀粒,但季節性上的差異,此舉必將白費。有的抬起頭來望了幾眼那兩名少年,後又低頭繼續自己的工作,也不當一回事。

「這有什麼好氣的呢!」

「你不懂。」流川按捺下心中翻騰的怒氣,悄悄把出了三分的刀推回原處。
他可沒想過要傷了對面的少年。

「算了,搞不好留下來的人是我......」伸手把落在耳鬢旁的髮絲攏到耳後,眼一瞪看了流川,「今天別比武了,我想到森林裡去晃晃。」

「我是陪你才留下來的。」
十八歲的少年淡然喟嘆,歲數淺卻不能遏止滄桑顯露。

「開什麼玩笑,再過個幾年我們可能變成敵人,敵人跟敵人在一起,簡直就是笑話!」

「...你知道了?」
這一句簡直是多此一問了,但還是不能太確定,櫻木真正知道的究竟是哪些。

石垣山在小田原城的西南邊,在關東,很多都是屬於北條家的領地,照道理上來說,花道母子倆逃往此地、再加上他們與北條家的關係菲薄,應該是能招受到極高貴的款待,而不是事後被輕視推拒。

但流川領主卻心向於近畿的豐臣氏秀吉那一方。
這也就是主要原因了,將來並不能避免的會有叛變,以及兩個遠望抱負尚在茁壯滋長中卻心屬相異的夢想。

到此處為止,算是櫻木花道所親身體認的。
然而,流川楓後來堵咽在喉嚨裡沒說出口的,卻是他已受到秀吉那裡的徵召看重,不久來日必將獨自上路。


輾轉來到今年冬季,吉岡等著目送了櫻木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後,才迴身往村子裡唯一的寺廟前往。緩慢地踏上了殘破不堪的石階時,一時念頭陡升,將還在袖子裡的布塊掏出,輕輕一甩就拋向右側的矮叢裡。

『什麼都別說好了,他們即將要碰面,就讓那兩個小子當面談清楚吧,現在戰爭一觸即發,北條家也快撐不住了,至於德川那裡,等我陪伴完花道這孩子再過去好了。』

烽火連天。
平靜的小村莊也將開始動盪,殺戮無情的浪潮更會緊接著席捲而來。
這讓吉岡神情哀切苦惱地想著,又會是個哀鴻遍野的地獄景象吧。


翌晨。
「師父,我敬重北條氏康殿,」櫻木氣喘吁吁地來到寺廟前的小廣場,大聲地對著吉岡吼叫,「我必須效忠!這種念頭不關我與他們的淵源,我得走,最快明天就北上進城去,帶著你送我的好刀!」

僧侶老人家著實地嚇了一跳,額頭上那些橫紋都因為一陣挑眉又多加深了幾層。
他低頭不語想探前幾步,但還是硬生生縮回了。

「要是你心向如此,那就去吧。」

「是的,我會努力上進的,然後飛黃騰達回來這裡,你要等我,還有,我娘親那裡也想拜託你遊說一下,她一向很能聽進你的勸言。」

「這倒不成問題。」
吉岡雖然一派輕鬆的模樣,但袖裡的兩隻手卻都抖顫了起來。沒料到這一刻來的太急促,僅僅是過了一個苦悶的夜晚。

話才剛說完,就見櫻木準備轉身離開。
「小夥子等等!你該不會現在什麼行李都不帶就走吧?」

「差不多就是這樣......」
青年訥訥地乾笑了起來。

「時機不對。」

「什麼意思呢?」

「不行,現在還太早,遲個幾刻鐘好嗎?多陪我一下,隨便講講話,我們之間可有些事情好聊。」
雖然起初對於這徒弟的莽撞行徑感到懼怕,卻又惱怒不已,如今這個戰亂的年代,任何變數都足以讓他一去再也回不了頭。

「......也好。」櫻木大剌剌地抱胸站立,「跟了師父這麼多年,沒想到師父會像現在這樣在意著我。」

「渾小子,難不成我要成天把掛念你的話放在嘴邊嚷嚷的嗎?」吉岡表情一嚴肅起來,怒覷了一眼青年。


這天,吉岡所說的『...... 遲個幾刻鐘』卻拖住了青年直到傍晚夕陽西下,等到青年如願走出了寺廟時,外頭的一堆稻草人四周彷彿已在晚霞下熠熠生輝,出現了好幾道無形的光輝。

在對嚴厲話題避而不談的愉快言詞之間,櫻木好幾次透露了他想再見到流川楓的心情。那心情,吉岡聽了也是不可解,卻老是當櫻木遲鈍,他曉得他三年來夜裡惡夢幾乎都是為了那口裡只道抱負而遠離的人。

但事情真是這麼單純的嗎?
遠離家鄉投靠秀吉豈止是唯一藉口?
搞不好他的遠離其實是為了保留下與櫻木的羈絆。

這羈絆並不是唯一的,但卻是最有力的。遠離,甚至是更親近的一種手段。

一言不發終於淚眼目送櫻木漸行而去的背影,吉岡也終於敢大膽揣測了。
少年們一點也不熟悉去處理人之感情的細節,兩人一起討論未來的夢想,一副箭在弦上、大有躍躍欲試的積極心態。

當他們仍是村裡的活力來源時,他曾親眼目睹流川領主長子眼神裡迷戀的光影,而光影卻恰好投射在櫻木花道的身上。
這麼一個囂張跋扈又熱情充沛的孩子,很難叫人不多瞄上幾眼,光是單單看著,好像七魂六魄都快給吸附走了。

而領主長子卻剛好選擇了敵對這個結果,好拴住對方的留意。
那種決心或許太矛盾了,卻還是有跡可循,儘管它表面上看來太盲目了。

流川楓那三年前的離去大概已出乎他本人的意料之外,後來甚至是無意被拔擢了,成為其中一個重要的將領。偏偏小田原城開戰在即,他必將帶領大軍上場廝殺與敵方對峙,一時也抽退不出那個位置。

莫說是苦,悲痛也無以涵蓋。
原先一心急欲造成敵對上的假象而獲得某程度上的青睞,卻下錯了一步,實質上卻真正迸發了關係上的崩落。

幸虧櫻木還不甚了解,就算他可能聽聞了一些風聲,也更幸虧他短暫理智上的勝出,沒拿出這件事來抹殺了自己對他牽掛的心意。
那麼,在這極有可能最末一次與他交談的情況下,吉岡很慶幸能聽到他親口說著流川的事來。

夕陽已躲藏於山後,倦歸的鳥群不再參與了顏色單調的那一片天空,平地上幾株聳立的樹幹用肉眼看去,都只剩下了黑麻麻的形體。
嘎嘎哀叫的烏鴉,振動著鬼眼那陰沉的黑翅朝森林裡聚攏。


等夜都降臨了,才轉身進屋去,點亮了幾盞燈,讓那些從廟裡泛出的黃光在黑暗裡閃爍。
小田原城即將開戰了,天地風雲都變了色,吉岡心裡暗自嘀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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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18年2月德川率東海道軍從駿府城出發,其先鋒直指北條家領土。3月時秀吉自聚樂第出陣後在駿河與德川軍相會,小田原城周圍的小城一一被攻克陷落,不久即被大軍團團圍住,北條家情況吃緊。───

───同時間,北條家位於北方的主要支城陸續被攻破,5月北條氏規的韭山城也難以抵擋其攻勢,緊跟著陷落。落魄大名的氣勢,漸趨軟弱,老百姓惶恐度日。───


小田原城北門緊鎖,僅有兩三名持木棍的士兵在門內游移走動,現下夜黑,週遭寂靜無聲,空氣沉重的像鐵塊壓覆在胸膛上那樣令人無法繼續呼吸。

原本住屋外那裡的柵欄還有點月光的蹤影,不出聲地移動起銀色光芒,突然,那月光彷彿大喊了聲“剎”就立即撤去的姿態,足足讓蹲坐在隔壁階梯上的人嚇呆了一線香燃燒的時間。

士兵疑惑地抬頭望向天空,那裡早已沒有了彎月嘲笑的狂傲景象,漆黑的厚重烏雲從下方堵住了月光的披照,把巨大的陰影投下。似乎最近的氣候被戰爭的氣息給傳染了。
在眾人屏息等待烏雲撤開時,地上已出現滴滴答答的不規律紊亂的聲響。

「嘖,竟然下起雨來,真是見鬼了......」
一名叫九郎的男人嘟嘟噥噥的,向旁邊的朋友抱怨著。

「這樣也好,我們去屋簷下那裡避雨吧。」
他們看來挺煩躁的,下雨這件事的確擾人,但卻還不及這連日來備感壓力沉重,剛好碰上夜晚雨天,才稍稍將緊繃的情緒以轉移的方式抒發。

而一開始待在屋簷那裡的男人則是進屋去拿出了酒瓶與酒杯,準備趁此時機暢飲,對面另一位也有此雅興的男人走了過來,拿出手裡布袋中的少許食物,像是魚乾、熟芋頭等等之類的農家菜,擺在大家圍坐的中間那塊地上。

滴滴答答的微弱雨聲逐漸轉大,從避雨處望出去,好像有人正惡作劇站在屋頂上,不停地將大盆大盆的水往下倒注一樣。
等夜更深了,月光似乎也不再出現時,已經處於輕微酒酣耳熱狀態的眾人,卻忍不住開起小小的玩笑來。訕笑聲不絕於耳。

但當時那龐大到久看會心生懼意的雨勢裡,滯慢地有個模糊的影子筆直走來。
九郎是第一個注意到的人。反正都是在城內,不太可能有敵人的蹤影出現,但九郎卻越想越害怕,已經害怕到忘了提醒一下身邊的朋友們。

等到後來出現了潮濕的草鞋踏在積水上的雜音,才惹來其他人的注目。
「啊,那是誰呢?」
「我怎麼知道,在這裡的人已經沒有一個在外頭了吧?而且還淋著雨......」
「但也不可能是上頭的人來查訪吧。」

他們細細交談著,卻雲淡風輕似地聊些瑣事一樣,沒將那雨中已向他們靠近的人影放在眼裡。等到可以看清對方那身上衣著的顏色後,他們竟突然噤聲不語。
「死人啦,怎麼夜裡有人還穿著作戰的盔甲?」九郎率先打破僵硬的氣氛。

氣氛一剛被打破,大家都倏地趕緊站起來擺好姿勢嚴陣以待。
而那雨中駭人的身影也剛好停住了,就停在他們所待的屋簷正前方兩尺處,士兵們這時才比較看清楚了來者。

整副無一不缺的堅固鎧甲,配合著身形緊緊貼附在那高大的身軀外,站姿挺拔不屈,眼神銳利如深山之雄鷹,黑濃的長眉向兩側微高挑而起,滑落在那人中上的雨水流不進那抿得死緊的嘴裡。
這傢伙神態傲然,表情凝重,氣勢嚴酷,大有將四周豪雨誇張蒸發消散的趨態。

當這時眾人與一人單單以眼神對峙之下,雨勢竟稍微轉緩了。但天空滿佈的烏雲仍像是盤旋不去的烏鴉,月亮還沒有機會出來露臉。

「你...你是混哪裡的!」
九郎起初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的,但他的雙腳真的是站得有點僵了,於是心想乾脆主動出擊吧,搞不好已是勝券在握。

這話一說,他身旁的朋友們差點噗哧笑了出來。只要不是眼盲的人,明眼一看也知道對方是哪裡來的,那身裝扮,怎麼看都是敵軍豐臣那邊的手下,而盔甲上的家徽明顯不同於北條家那簡易的三角外型。
雖然想笑,但在自己的地盤內遭見敵人,也得多莊重一下。

「讓我見你們的副將。」

「嗄?」
又是九郎多嘴。

此刻大家也震懾於這人說話的聲調。果然如他倨傲的外型那樣,低沉嚴肅,像險境山谷裡吹來了一陣濃濁的熱風,搔著全身的肌膚,強逼出一身濕汗來。

「你們的,櫻木副將。」
口氣聽來有點急躁。他還身在滂沱大雨之中,卻莫名的將頭盔一手取下,好先方便得到眼前這一幫人的信賴。

「幹...幹嘛找我們的副將!?」九郎簡直是膽子比一般人大了些,又多蠢了一些。雖然他自己很驚訝對方剛才那一番舉動,但是,這人可是敵人呢,此刻找來該不會是要決鬥的吧?

「曾是朋友,有事相談。」

「此番局勢,我才不信你只是單純地來找人。」

「...無意加害。」沉了好幾度的語氣。

「這...這......我還是不信!」九郎不怕死地又道,「報上大名來吧!」
儘管朋友們私下捏了好幾把冷汗,卻還是讚賞於九郎這樣橫衝直撞的勇氣。

「流川,流川楓。」
奔落個不停的雨水綿密分布在這男人的身上,雖然遮蓋不了其大將之氣,卻也遮蓋不了那一股散發的陰鬱愁悶氣味。

這一行人顯然被弄得一頭霧水了。
眼前的敵人正在開口要求見上他們所景仰的副將,即使起初來意不明,但他們卻沒有一點自主放行的權利。放不放行,憑他單獨一人便可三兩下解決並使他們敗傷,何必讓他們擁有擋他去路的權利呢?

雙方約莫靜止了一會兒,老是嫌話說不多的九郎又耐不住地開了口。
「你要見副將也行,但現在不恰當。」

「為何?」

「嗯,這個天氣不佳,不適合老朋友見面......」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語調故裝輕鬆詼諧,「等明日再來,到城東森林那邊去就能找到,不過,得看你有沒有辦法再像現在這樣踏入我們的地盤。」

「行。」
流川的眉頭始終蹙得死緊,但此刻也不經意地鬆散開來。

後來眾人一語不發地死盯著這個男人轉身離開,直到那身影最後消失在厚厚的雨幕之中,深怕他一回頭殺意便起。雙方都可能是明日將已死戰的身分啊,不專心提防到最末將為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好不容易氣氛轉為原先的那派輕鬆,九郎便被大家言詞圍攻。大夥兒又放心地坐回原地,再飲上最後一杯清酒,望向似乎停歇不了的豪雨。
然後他們開始談起那位驍勇善戰的副將。

若說是具有得天獨厚的,櫻木必將是其中一人,連同剛才那位鬼影一般來去的敵人。要是那人單稱彼此曾是朋友的這兩個要角,哪天在戰場上相見鬥殺了起來,很難分得出高下吧。

亂世啊亂世,人才輩出,豪氣萬丈,一時朋友一時敵人,中間糾結個不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