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

YAKIN.

〈2〉

 

在这里,太阳一向起得过早,被黑夜披覆的时间似乎永远比不上白日映照的时间的一半。时间的观念对有些人来讲,总是太笼统,什么…究竟是应该被称做早或晚的,他们总是朦朦胧胧地搞不清楚,有时候会不去在乎时间。

但是,这一天,花道比以往的苏醒时刻还要更早就睁着一双眼,而躺卧在隔壁床上的流川也知道,他的确是起得早了。被窗帘半掩着的窗外还渗透了点噬人的暗色,看起来是那样地无穷无尽,细微的鸟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催起了虚掩的晨光。

他忍不住去翻了个身,不小心对上了流川那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反射性地轻启了口要说点什么,但又愕然惊觉到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没办法,最近……他这样想着,然后又继续想着---狐狸的双眼为什么看起来是那么地沉重?

一些回忆自然地在脑海里一幕幕地出现,很自然的回忆,又令人惊讶地思考出了什么……没想到,自己已经与眼前这个家伙认识了也相处了近十来个年头,似乎也只有他是如此频繁地与自己相来往,小时候,并不是只有他这个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很多合得来的朋友都一一搬进城里,在遇到关于祭典或节庆时才会疯狂地快乐相聚。

过了几秒钟的时间,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像变态一样,怎么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别人看?……花道这时并没有发现到,流川其实也是让脑袋转过了许多事物在凝视着他,还是在意识到之后觉得有点好笑便想噗哧一声地笑了出来……

但自己没有笑出来。还是执意地望紧了花道的脸庞,他想起了……半夜里因为盯着他沉睡的脸而忍不住出神的事。

只有一点点的光影留在那张脸庞上,在时间里闪烁不定。那形状姣好的鼻子下,马达般的浅浅呼吸着,很自然地呼吸着,不知道,他是否有汲取到飘荡在空气里的情感?在自己出神地凝视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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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老者喜欢口述关于战争衍生出来的故事,平淡又隽永。他说,这场战争真正发生的时间大概是在百年前左右,而当它结束的时候,南方老者或许已以婴孩之姿侥幸存活了下来。听他讲述的众人或许还推测不出他实际的年龄,但还是直觉知道,战争已经持续得够久了,也够完全折磨被牵连的所有事物了,也顺便留下大小不一的疙瘩。

当然,故事不会只有一个,也不可能只有一个,一年下来有多少日南方老者就讲述了多少故事,另外还有所谓的遗迹图画去辅佐故事的进行。
遑论故事内容的实际性程度,但听众都满怀期待着聆听也期待那老者苍老低沉的嗓声、就是那被岁月淬练出来的精华嗓声,称不上动听但格外悦耳。

去年的仲秋从城市远来的一位年轻人,当时也跟其他人一样盘腿坐在老者宅院前的空地,殷殷期待故事的第一个字不间歇地到最后一个字。他是真的多么地期待,也是多么地专注投入心神,去啖饮那样醇厚的故事,不管真假。

等后来老者叙述完一个故事后,也差不多该是收尾的时候,他喝了一口凉茶,是用自家庭院栽种的某类植物的花朵所熬煮的,初尝一口是尝不出味道,得喝上第二口之后,味道才会逐渐转浓。他没说过自己是很喜爱这样的茶,但他的喜爱都明显地表现在脸庞上,让人感到很满足。

他的皱纹,终于在眼角边交叠成一条条分叉支流的溪河,流露出来的愉悦滋味像是在溪河上乘船而去的归客,一一奔向下游。那时候老者正微笑着,而年轻人却透过他的肩上向后正眼看见宅院厅堂走过一位红发男子。

说是男子或许又不太恰当。他那远过于一般标准值的身高,行动干脆俐落又带有一种经验累积的成熟,但当他转过头不经意地向众人点头致意时,格外直率的开朗笑着的表情却还留着少年的稚气,仿佛是清晨带雾的湖面上那一层薄薄的水气,氤氲朦胧。

年轻人盯愣了好几秒后,遽增的好奇心催促他思考了起来,甚至忍不住出声地发问了。南方老者有点挑高了右边的眉毛,好像是讶异吧?这样呈现的讶异并不是年轻人可以解释清楚的,连老者也都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如此地讶异,甚而让他有时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里难以释怀。

在旁人看来,那是有点拒绝的意味存在,意味,他拒绝某一件事物。也就是说,他拒绝回答那年轻人的问题,以及透露那问题中的核心人物的身分?
或许就是这样吧……

但最后还是拒绝不了年轻人越见扩充的好奇心,老者又续喝了一口茶,只有一口茶饮下也足够令他抓紧一些勇气。
虽然没有脱口说出这为核心人物的名字职位、或其他更相关的事来,但是,那一天,秋深后却还不见萧瑟的那一天,老者破天荒地多说了一个故事,关于那个人也关于战争,一场来自于肉眼看不见裸耳听不到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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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的季节,当地人是这样形容的。

有时候会说是麦田的季节,有时候则是黄金碎块的季节,但那一夜陪伴南方老者去巡视的东方老者却反覆地说,把自己的想法用言语完整表达出来得说───

要是一般人肯愿意在夕阳西下后的时刻、圆状的明月东升到山头上的时刻、白日的喧闹都消褪回归到夜来的寂静的时刻,独自站在麦田前那铺晒专用的空地上,享受夜空下吹拂来的凉风,只要轻轻地呼吸着,就能够嗅到人类居住处传来的加工味。
加工,烹调炊煮食物的杂味、饲养在栅栏内不自由的动物味、群聚人类交谈嚷嚷的混合味,还有,透过这些再度加工逃脱出来的大自然的味道。

站在这里,可以尽情地呼吸也可以被凉风覆身,然后,只要再瞄上一眼麦穗在风中起伏着和正上方银白如皎的圆月……
只需要花上一个夜晚,东方老者再介面着续说,只需要一般人花上一个夜晚站在麦田前,不管是以怎样的角度去欣赏这样的麦田景色,都无所谓,因为是在夜晚里,就不会想借用如此肤浅的词来形容这个小麦丰收的季节了。

南方老者听着将惯拿的烟斗移离嘴边,不着痕迹地像麦杆微弯的速度发出了浅浅的笑声,更衬得黑夜无声地徒剩下草丛里间歇传来的虫鸣,秋虫的唧唧鸣叫声,悠扬哀切。

一说完自己的想法后,东方老者慢慢地走近南方老者的右侧,并肩着步行。
“现在的空气算是很新鲜的了。”
“再过个几天就可以采收了,这一回,应该会比去年好上太多了才是。”
“南方…”
“怎么?”
“我族里的摩里告诉我,你几天后要到城镇一趟去,是要去主持童森家族的祈福仪式吧?”
“是的……你该不会也准备跟北方一样婉言阻止我吧?”
“阻止?还不会是要阻止你的,只是想了解你对童森家的看法罢了。”
“没什么看法,只不过是一般人而已,而我也只是单纯地受人所讬。”
“好吧,”低头整理起长袍上那胸前位置的皱褶,用掌面轻轻地抚平,“仪式结束后,留几根家长的头发给我吧,我也会帮忙的。”
“谢了,你真是个嘴硬的死老头呢!”
“跟人道谢的时候,你后面那一句真是多余……”
“哈哈…好的好的,你的表情看起真别扭啊……”

东方老者拄着柺杖先走在前头了。他小心翼翼地踩在麦田间的窄径上,还有些湿软的泥土塞在鞋底的狭小缝隙里,让行走的脚抵触感变得异常迟滞,甚至很不舒服,但这两名老人似乎也不怎么在意这样的小困境。

他们的视线和心神,都只搁在平视角度微微上倾处的银月,圆润得神秘,圆润得把夜空都染亮了,像池塘上那幽暗的水面被野草包围着,偶尔旅行来的萤火虫变成了几点烛光在穿梭。微亮的烛光,夜下黑水般的池塘,无声沉淀到池底的心绪,都静谧地,只听闻得到记忆里的杂音。
毫无节奏进行着的杂音,紊乱,都无法判别了。
然而,却越来越清晰了。这是什么呢?

南方老者比以往停歇的时间多了好几倍去忽略手上的烟斗,忘了烟丝就要烧尽,但又显得更失神了。他记忆里的杂音仿佛比东方老者来得更喧噪,没办法去细心聆听,也没办法去分辨出杂音的种类,他的记忆,都混杂在一起,悲伤快乐愤怒愉悦失望期待,都无法隔开区别了。

仿若他的记忆里只盛装了前世的生活,现在的这个垂老年纪,是他自己重生过后的初始年纪,是崭新的。
虽然还依稀记得远处传来淡薄的烟薰味,是烧过炭后烘烤马铃薯的香味,以及几不可闻的泥土骚味,但记得了,也还不是目前拥有的真实感受。

将他的失常看在眼底的东方老者,也是一句话不说地走在田间泥径上,他知道的,他就是想让南方老者好好地思考、好好地冥想曾经属于过自己的回忆,或是一段已变得不真实的人生。
加之以回收再生,焊接在未竟的人生后段,就算是缝缝补补的还留了些破旧,但也都是他们自己的回忆。

“今天夜里的风特别凉呢!”
“嗯…”一度放进袖口里的双掌又退了出来,举起了右手探测了偶尔转变方向的凉风,“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就到麦田尽头那里的树下去好了,那里的位置偏高,视线会比较好一点。”
“喔?说来说去,你又是为了自己的田地着想了。”
“这样说来也是啊……亏我当初还动机单纯地只想要邀你来看看夜景的。”回过头冲着老友笑了笑,正常衰竭的脸庞肌肉透露着老化的僵硬,也还是自然而然地笑。
“…我自己不也是。”都一样温柔地笑了出来。

当他们穿过仆倒像毛绒一般柔顺的麦田后,只剩不到十来步的距离外的一棵大树,在夜晚黑暗的笼罩之下矗立在微隆而起的土丘上。这个季节的夜风似乎已偷偷修剪过它的枝叶发梢,零落扶疏,但被隐藏起来的生机幸好是随处可见。

目光都只摆放在摇曳的树影上的南方老者,从未留意过脚下的路面是否易于行走,也不在意东方老者之后又提及了什么事来吸引他的注意力,不知从何时开始,能够隐约感觉到心底有着像枯木浮出水面一样的预感───要是可以将它称之为预感的话───后来,过不了几秒钟的时间,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了。

“树下好像有什么…?”南方老者的声调,带点压抑过后故显镇静的抖音。这一句话好像是说给东方老者知晓的,但对方却早已明确知道,那不会是说给自己听的,是说话的人传递给他本身来反应的。
所以,就站定在原地等着南方老者从身侧越过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接下来不是预期中的行为。

就在把一小块时间掷出弃置时,也正巧在关注的对象前一秒越过他走向树下的当头时,下一秒,但也有可能几乎是同时的,空气里多了一道一点都不清晰也不明确的微弱声响,根据无趣的经验判断,那道声响,极有可能是……婴儿的啼哭声。

夜深里,明月吊饰一般地悬挂在远处的山头,这个麦田的季节,两个兴致一来在夜空下散步的的老人,闲话家常式的谈话,东方老者的田地边缘,孤寂俯瞰大地的大树,以及南方老者没说出口的预感。

再来,就是突兀出现的幼婴,被紧紧地包裹在干净的棉布里。


之后,婴儿的话题或说是一个含有夸张成份的故事,就此打住在南方老者干渴的喉咙里。

他什么也不说得更明白一些,更不会是要去吊吊那年轻人的胃口,老人啊,众人眼里备受崇敬的这个老人,是不可能耍弄这些小把戏的。
但年轻人也懂得满足了。
好奇心突然像烈冬里萌发不出的草苗,认命地躲起来缩着了。

而在厅堂上那短短时间内的一瞥,也突然让年轻人觉得,似乎已经完全认识那个红发青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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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征求过了这广大疆土边群落住民的同意后,南方老者派了一项工作让花道一个人去执行:除了去镇上靠近中心处的祭坛担任守卫之外,也义务性地负责周遭的治安。
起初流川得知这件消息时虽只是嗤然一哼,但却前所未有地没有表示任何反对。

通常,人是没办法光靠思索,就能为彼此的关系下个明确的定义吧?流川是没办法这样做的,樱木也是。
在外人眼中,对一个从小时后相处到今的朋友、处处针锋相对的朋友,没道理会想完全去干涉到对方的生活。但流川就好像不能再放弃什么的,去紧紧联系彼此间的关系,而花道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无法像当年轻易地让好友尤菲离开自己到城市那样、也能够很轻易地去离开流川。

身分一向不明的花道,太过于年轻的年纪的花道,早已在这附近的乡镇上闯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名声来,这在众人眼里也算是不太寻常的。
一般大家口里的名声几乎都是关于战士的消息,但花道非但未曾接受过任何关于战士的训练活动,更遑论曾参与过战士的考核审定,暂时仍不会是战士的花道,大概还不晓得他闯荡出来的名声都是关于战士的吧?

因为这件事,使得流川感到莫名的恐慌。他所恐慌的,并不是自己的战士地位会受到什么来自于花道的威胁,绝对不可能是的。
开始会选择性地去决定花道应该做哪些事,或是可以做些什么事。在外人眼中,他们就像是一对不能分离的朋友,以字面上来讲,只是就像是了……
渐渐地,清晨醒来看到的东升太阳虽然会黄昏西下,但明日的早晨仍还会再见到太阳东升的踪影,事实上,这一种渐层演变来的,这种习以为常的感受,似乎越来越淡薄了,从一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下,仿佛快觉得明晨一醒来只剩下夜晚里的黑暗。

流川的心理层面,不是一般人可以轻易看透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了解,是从何时开始由他来替花道做主了,偏偏花道也从不觉得他替自己做的选择是类似控制那样,如同流川也不觉得自己是要控制花道的行动,要是他不曾管过他,那时候的花道就会被尤菲口中所说的城市繁荣模样而吸引,然后离开这块被老者养育长大的土地了。

所以,在南方老者特别指定这件工作给花道后,他家族里的摩里还煞有介事地疾奔到驱水氏的主宅里,转述给流川知道并询问他的意见。
那位好管闲事的摩里,原以为这令人崇敬的年轻战士会表达反对之意,但却相反的得到可以归类为同意的沈默!这下子,这件事又有了可以作为族人闲聊话题的空间了。

这样也好───其余的老者一听闻南方老者这样的安排,心里头都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这种莫名的感觉,甚至连以智慧经验见长的老者,也提不出一个像样的解释来。


在花道首日正式上任之前的某天下午,流川领着父亲那一代就豢养的一头老战犬来到近荒野处的广场,在稍嫌空旷凄凉的那里,凑巧遇到了正远远独自练习战斗技巧的花道,将一头长发用黑锦绳捆住的花道。
这样认真的姿态倒很少见。
就算是在已经是与他最亲近的流川眼中,平日的花道都是以到处捣蛋嬉闹的荒唐行径建立起他独特的形象。

认真姿态的樱木?流川一想到这样拿来形容眼前这宛如自己弟弟的词句,就忍不住心底宛然一笑。
前几天他们几乎是一起醒来的那个早晨里,他那样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表情究竟是多久没看到呢?那样短暂就似乎骤逝的和谐相处,也究竟是多久不曾有过了?

身旁安安静静发愣的老战犬,一双混浊中带点明亮的眼睛好像正享受着轻打在身上的风,一阵舒适的清凉。意识到带自己出来的主人会一时待在原地不动,便低低地呜嚎一声就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直接趴蹲在干草地上休憩。

此刻,也是美丽的麦田季节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