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暗悄悄地无声无息地袭来时,它正好在炫燿那满布全身的珍珠宝钻,带点张狂的意味。
远处混着不知是什么生物的低鸣声,有时是从东向西地呼啸而过,但偶尔又起起落落地在半空中盘旋,称不上是悦耳。太暗了,看不清那身影,连大小也无法辨别,等到要仔细将那影踪及声响作归类时,四周又开始沉静了下来,只有夜笼呼呼吹送着虚拟的颤音。
这种地形,出没最频繁的大概是一种癖性较差的夜行性巨鸟。黑夜的压迫能让牠们异常地啼叫、又仓皇地随处奔窜。而周遭的空气用着像是被冻结一般的形体,挤乱了所有的气息,该降下的夜风不再出现。两侧的山谷峭壁正抿紧了嘴唇,像是要嘲笑一般又急急忍住地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寂静。
“我们跟丢了斥候,”有一道声音,划破了宁静懊恼地响着,“我以为我们跟得够紧了,没想到又是这种情况。”
“白痴,你所谓的技巧也不过是如此。”声音传来之下多了点清脆的杂音,是水面惊扰声。水纹一层层在他们的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在黯黑笼罩下明显的白色纹路。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愿意配合我,你总是以为我在玩游戏!”
“没错,就是那样。”随伴着低沉的叹气声。
之后,这两个人似乎又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下吵闹着,之前的对话只像是单纯的聊天,话里的目的与动机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重要,直到风开始骤狂地倾灌着。
先前那样近似悲鸣的啼叫声再度响起,在他们右前方的山谷峭壁上缭绕,透着繁复的星光下才能够辨出其模糊的踪迹。一瞬间,除了牠们的啼叫声清晰可闻之外,就这种相间的距离来讲,是不可能连牠们巨翅拍扫气流的声响都可以听闻……
“趴下!”急慌地出声命令对方行动,而自己却一跃跳起身来,飞速地从身后抽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循着愈为明显的声响立刻追捕上去,单手狠劲地将刀抛射向前!
刀尖在黑暗里突现着亮银的寒光,因急速拖长了一条弯曲的银线,在夜幔上织着路径。才那一眨眼的功夫,小刀直直没入什么物体之内,刀光硬生生地隐匿了起来。
“你射到了什么?”被人强迫压下身体后,在事情发生后突然抬起了头,疑惑地望着。
“牠中了巫术,打算袭击我们。”
“为什么?难道有人已事先知道我们会到这里来?”问着时,马上警戒地握紧自己腰间的长剑。
“不是,”这个有一头浓黑发色的冷峻青年侧了头,用一双可望透任何物品似的眼睛瞪着一片暗黑,“气味,牠是跟踪气味来的。”
“气味?太狡猾了!难怪那家伙会下巫术驱使能长途飞行的鸟!”
“安静点,只怕前方那些鸟也是同样的目的。”一手在衣襟里翻找着东西,然后坐下来紧紧挨在另一名青年的身旁。他手里拿着一小罐液体,轻轻拔开瓶塞后在两人的四周环绕了一圈,淡淡的青色的烟丝飞舞在下沉的空气里,然后消隐而去。
“那是什么?流川。”今夜,他头一次喊出对方的姓名,语气中带点不知名的愧赧,这一点,立刻被唤作流川的青年看透了……
“…你,从不好好听老头上的课。”
“哪有?我只是不小心忘记了……呐!那到底是什么?”
“没意义的东西,可以遮掩去我们的气味,以防敌人追踪。”等烟丝完全散去后,俐落地将瓶塞依由下而上的弧度盖紧。将瓶罐置于原处后,流川的眼里闪着责备的光芒,直勾勾地瞪着对面的青年。
“你看什么看!以后我会好好上课的,这样总行了吧?”心虚地撇开了视线,一把捞起放置在脚边的船桨探入湖水里。
桨触及水面微微激起了小小的浪花。现在周遭只残愈这水花嘶鸣的声响,显然地,前头原先仍四处盘绕的巨鸟都飞散了出去,呼啸狂吼的风又再度归为平静。
“如果我没跟来的话,你想你会怎样?”
“完全不会怎样!那些别脚的鸟,我只要两三下就可以解决了!”因为赌气而动荡的心情,连带地牵引到外在的举止,手上拿握住的船桨一下子猛力推进起湖水。
“算了!”流川不悦地盘起了腿,“花道,今晚再住在我家,东方老者有话想跟你谈谈。”
“东方老者?是那个白色胡子留满地的老公公吗?”见到对方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接着开口,“为什么要找我?”
“不晓得。”刚刚因为担忧而恼怒的神情,在眼光不断专注于花道的身上后,渐趋软化,甚至缀带着少见的温柔。
称作‘花道’的这名青年,或许还及不上青年的年纪,但他的外表高挺得成熟一如战士阶级的男子,就算仍免除不了一些该有的稚气,但年长一辈的人都肯定着,他将来会是有一番成就的崇高战士。
“狐狸…”不解的神色在他的脸上清楚浮现,现在是亲昵地喊着对方的绰号,那是从小相处时自己给予他的。“当你被净化为一名战士的滋味是如何?你知道的,我很生气自己为什么不比你早出生个两、三年,不让你总是在一堆女孩子的面前装威风……结果,海兰蔻小姐还是对你…啊啊!你真是令人讨厌的家伙!”
“白痴。”两边的眉毛高高地挑耸了起来,夹带着要立即爆发的怒气。
顾不得流川喊住自己,花道突然闷闷地使劲力气划着木舟。黑发男子的目光向上调移,用手臂拄撑在腿上的上半身,让他高吊眼珠在瞪着对方。
“……”花道依然无言,仍沉浸在自己无端挑起的怒气里。
“说实话,你是那样想的吗?”
“狐狸。”淡淡吐出的词语,凝结在冷冽的空气里。他知道流川指的是什么,刚刚那一番像埋怨的话一说完他马上就感到后悔了,当然,自己也知道,他清楚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在述说的,所以,流川尽可能不用去在意的,但是,还是没办法……
即使是谎话也好,他还是冲着他说:你真是令人讨厌的家伙……这个世界,言语之神是辨不得真假的。
但流川用不着去顾忌言语之神总是信以为真的自恋状况,只不过是,他不喜欢对面的那个人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然后又不自觉地,让悲伤之情沉默无声地爬上他的面容。
“狐狸,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你也知道我只是说好玩的?”
“我知道。”悠悠地用气音在回话。双眼依然是凝视的,在寻求可安心慰藉的地方而凝视着低下头的花道。
“所以…你不要去在意,反正我只是想…”
“想尽快成为一名战士?除此之外呢?”
“我不晓得,不要再问下去了!今天我不想跟你吵。”
“好吧…现在,大概也快过午夜了。”他又把头垂下去了……流川有点无力地观察着他的举动。仔细推算一些事情的话,流川会很明白其中的小细节,也会知道从何开始花道对自己不再尽是无礼的行为,这一点,也得从很久远得几乎变成族人口中的传说的事情谈起。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次的叹气,究竟是今天的第几回了?
流川试着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来分散部分对花道的注意力,不过,还是很难办到。从相处开始一来,甚至在自我觉醒关键时刻的那一瞬间算起,对于这种事情,就像对日出的方位了若指掌一样,他就能如同在照一面水镜可以告诉自己……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有时候让人悲伤的,大都会是不清楚自己要的到底是些什么;但还有一种更让人悲伤的,就是明知道自已想要的是什么了,却只能终日苦守着这看似到手的想要的事物,还得焦虑于失去它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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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侧峡谷底部,展扩出去的是泥沙大量冲积下的平原,但它的面积不大,看起来似乎也毫无用处。在向东北方行进的的那一侧,山崖耸立下被大片岩石遮掩去的某个藏匿处,若自另一头溪流后的山谷上俯瞰过去,它的周遭落了几点葱绿,在这个季节,是很不寻常的,就算附近的地形因素能为那个地点掩蔽住一串倾泄而来的北风。
这时,天空上繁缀的星群以及一长条银河,那条他们称之为神炼的银河,仿佛是山之神恶意要灌注下来的清酒,大片大片地要将大地上所有的洼处都填满了。而黝黑的布幔挂罩着,有人认为,那是山之神私底下与夜之神挂勾好的,用一条巨大的布幔掩藏山之神蓄意的罪行,让人看不清它的面貌。
就在星光逐渐泛滥时,那个隐匿处有了小小的动静。趁隙脱逃的北风拂弯了上头袅袅升起的白烟,擦抹下的烟撮,在黑夜里涂成了诡异的形状,白灰得透明。
“就快到了……咦?你家今天是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在炊煮些什么东西…”
两道人影伫立在溪流对面的沙地上,又一前一后地缓行着。溪水的深度很浅。他们似乎在经过一番考量后才决定徒步涉水而过。
“那应该是东方老者的指示。”
“又是他!他是发了什么疯啊?到别人的家里做了一大堆无意义的事。”红发的那一位青年率先走在前头,用着讶异的声调低喊着。
“我说过,他有事要找你。”另一位有些意态阑兴地回答。显然地,他不想再继续有关东方老者的话题了,在这一路上走来,他确信他们的谈话内容有一半以上都牵扯在那位老人身上。这些都令他感到莫名的烦躁。
“好吧!就算是有那一回事好了,可是,跟你家无缘无故炊煮东西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半夜肚子饿了?”
溪面并不宽,然而他们却要小心翼翼地去穿越过。这种来得早的季节,让溪水格外冰寒,在接触到肌肤的那一刹那,像虫子般啃咬的遽冷立即渗透进去,直达骨髓。
“我不晓得。”
“行迹诡异的老头,只有东方老者才会这样,完全不像南方老者那样慈祥。”说这句话时,他们都已穿涉过冰凉的小溪。花道一面喊冷、一面赶紧将手上提着的毛布鞋套到沁凉的双脚上。
“那是因为你是被南方老者抚养到大的。”挺不以为然的口气。花道偶尔会持有严重的偏见,在某些令人发噱的事情上。
接下来,就依照往常那样,一被他人立刻反驳或嘲讽时,花道只是童心未泯地朝着对方扮起可笑的鬼脸---“我刚刚那样说又没错啊…我已经有十天没回家去了,不晓得南方老者爷爷有没有好好这顾自己?”
“喂!”流川无奈地出声喊他…“你这几天是去谁家住了?”
“嗯…我想想看…为了参加一年一度的狩猎大赛,先到荒木氏的琉达家去,因为他老爸是城邦内数一数二的狩猎师,我只是去讨教讨教,接下来的三到四天,住在最西边郊区的一位诵唱之鹰者来邀请我去他家住,直到昨天……莫名其妙地住进你家了。”语末,还像无赖一般地嘻笑着。
“从西跑到东?你还真是体力充沛…”语气中的酸味浓烈到花道一听就知---“那位诵唱之鹰者是用什么理由?”
“说到这一点……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那几天正好有诵歌仪式要举行,我也正巧变成了祈福者。”一提及那人邀请他的理由为何时,又为了因为不明了像感到羞耻般地在干笑。
剩不到三哩长的距离,就能来到这广大辽阔得平原上唯一的建筑物门前了。烟丝依旧像一个时刻前毫无中断地飘扬上天,那样的冲击感,又像寻无出路的孤寂灵魂沉默地在攀爬着什么,犹豫地沿循弯曲的路径直升天堂,虽然,他们不盛行天堂这种较偏宗教上的说法。
适才提到的诵唱之鹰者,让流川暗自思忖着---他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会让这样的人去邀请花道,更甭提只是个尚未成年的少年。一开始是用不着担忧的,诵唱之鹰者是好人,是为了祝祷族人的福运而存在的人〈反倒不是一种职业〉,他们可以深居简出,又对族人之杂事乃至于城邦之事了解得透彻,身上与生俱来的能力也强调了他们的地位。但是,关于祝祷的仪式……
在举行一场不管是祈福活人或是祭吊死人的仪式里,只有互相具备血缘关系的族人才能参与,以致于连带成为祈福者的身分。但是,单单只是一个外人身分的花道为何会待在现场?至于邀请他到家里住,是无法预料到在那期间会举行任何仪式,还是明知道会有任何仪式要举行,而特意邀请花道?如此一来,便能得以让他成为祈福者的一员。为什么?
就算不是那样,诵唱之鹰者又为了什么才去邀请他的?若跟仪式的举行扯不上任何关系,之后却又让他参与并进而成为祈福者?---困惑地摇了摇头后,流川才惊觉只差几步路就来到灯火通明处了。
“狐狸,你又在发呆了!”浓浓的埋怨口音。
“在想一点事情…”静静地看了一眼走在身后的人,对方口气上的埋怨意味差点让自己忽略了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担忧。待流川自己一眼看穿后,立刻就像疯了一般地失笑出声……
花道听闻他的笑声、又震撼于他难得一见的失态……之后就佯装愠怒地大跨步走着,很快地就超越流川走在前头并敲了门。
先前失笑的声音还回荡在耳内,接续着,流川在花道看不到的地方隐隐露着苦恼的神情。就算追丢了敌邦的斥候之后,他无意中提及了女人的名字也好、而刚刚又透露出忧虑于他的行为的心情也好,他不知道自己表达的明确不明确……
或许,他的驽钝比自己所想像的来得更难解。从那一刻起,自己对他开始滋生的某种情愫在蔓延……而所谓的那一刻,也将久远到难以追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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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日出方位的诵唱者,会在晨曦披浸下高声吟唱古老香醇的诵歌。手臂像树干般地伸直,掌面朝向日光直耀之处,轻轻阖上那疲累待洗涤的双眼,让脑海一片空白沉静……祈求日之神降福予你。降福予你……
诵福祭。诵福祭,会导引星光之女神撤离乌黑之弯道直向归乡之途,会诱请阳光之子露面并洒下带来美善之运的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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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学学这块石板画的画法…”
“你办不到的,你不拥有诵者应有的直系血统。”
“为什么?只是画个图而已。”
“塞德,”苍老又沙哑的嗓音混着不悦的气味,“我说过的话就是这样,不要太过妄为了。”
“真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浑厚好听的男声在刻意清了清喉咙后,“那么,南方老者你就回答我…花道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
“昨天,玛奇也特地大老远跑来我这里询问他的行踪,而在更早之前,阿喀企还带了一堆人过来,也就只是为了问同样的事。怎么?难不成你今天此行的目的也是一样,然后藉着讨教一些诵祭的事情作为虚招?”白发苍苍的老人放下手中装满热茶的瓷杯,身手矫健地脱离了木椅站起身来。
他向前直直走了五、六步之后,像惊醒一般站住了脚。又异常缓慢地转过头来注视着右后方那位高大的男子,男子稍微收敛了下状似轻浮的笑脸,立即换上礼仪中规定严格的那一套微笑。
“糟糕!我真是老健忘了……我忘了诵唱之鹰者几天前曾捎信告知我他到了驱水氏家去作客,现在阿喀企和玛奇跑到琉达家去一定会扑了个空。”老人额上的皱纹叠得更深了。
“驱水氏?该不会是住在平原底的那一家吧?”塞德颇为讶异地询问着。虽是询问的口气,但他的心里却已肯定……驱水氏家就是流川所属的姓氏,至于他,除了是驱水氏大家长的直任继承者之外,更为人所知的,就是他那在城邦内已称得上前线位置的炎火战士的身分。
又沉吟了一口气后,赛德只是静默地瞧着南方老者,但又不知为何地,不禁油然而生的焦躁感逼得他想移个位置,或是老习性地在屋内来回踱步。想如此做的念头像搔痒一般地搔着他的心底。
“没错…不过,他到那里去是做什么?该不会又跑去跟那名黑发战士厮混在一起吧?”
“厮混?”这个词让男子脱口而出,言语之间还掺了点讪笑的音调,“用这个词来说,还真是挺巧妙的。”
“怎么说?”老人又突然向前跨步地来到距离最近的一面石墙。上头陈列的大大小小的图让他不禁伸了手掌去抚摸,还间而用指腹轻轻地摩搓着。
“并没有什么,我只是以我们年轻人的观点来解释罢了!”
“真是刺耳的话,你还不如直接说是我老了,脑筋一点都转不过来……当然,就历练来讲,你们这些小伙子还生嫩得很,常常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喂!帮我把烟斗拿过来。”
食指向烟斗的位置比了比,还配合着上扬的眉毛。塞德见状只是笑了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去拿起还燃着烟草的烟斗……“这么说来,年轻人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啰?那么,花道也是?”
“那小鬼尤其严重……不过,我不会这样当面说他的。”老人轻啜了一口烟,燃薰的味道在口腔内密合充斥,微微呛上了鼻端之间。
“为什么?”对于这个话题,塞德一反往常地感到兴致盎然。
“他不一样的,”假装在回忆起什么地停顿了一下,几缕白色又透明的烟丝窜了出来。老人隔着淡淡的烟幕望住等待回答的塞德,“我给了他可以称呼的姓氏,火延氏。他是在大地流浪的孩子,但是并不可怜,但我又知道,梦之神所讬付的预知让我知道他太与众不同了。这种感觉,我还是在这一辈子里第一次尝到。”
在大地流浪的孩子,意指被亲生父母弃置或死去后留下的孩子---男子得知这一点,而孤儿的处境就是如此,在他〈她〉们的成长过程里若没有长辈来带领的话,很容易变成邪恶的巫者。关于这一点,他想起了小时后氏族的长老提及的事……南方老者为了争取那孩子的抚养权而闹得不可开支。真可以归类为谬事一桩的城邦史纪录。
老人又抽了一口烟,又吐出了一口烟。烟幕之间又隔得更厚,仿佛要秘密隐匿在幕后地、南方老者眯细了双眼而沉沉冥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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