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

月流辉

〈14〉邂逅(上)

 

泥泞的山路上一车一马艰难地并行着。马上的是一位秀气的年轻骑士,不时地策马前驰几步探路,车前并排坐着两个男子,红发的阳光男孩靠着身边的人,头一点一点的打磕睡,长着一头奇怪朝天发的俊逸男子一手握着缰绳控制着马儿,一手紧搂着红发男孩以防他一个不慎跌下车去。
三人正是因一场暴雨以至错过宿头的仙道一行。
“少爷,前面有间房子。”勒住马缰,极目远眺,越野说道。
“你先过去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就宿在那儿吧。”仙道轻声说着。
“是。”简短答应一声,越野拍马先行。
“枫,枫,醒醒……”低下头,仙道拍了拍红发男孩的脸蛋。
“恩……”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位置,红发男孩似醒非醒地呢喃:“到客栈了吗?”
怜爱的一笑,仙道揉了揉他的头发道:“赶不及到下一个城镇了,今晚我们就随便将就一夜吧。来,快起来,一会儿吃了东西再睡。”
用力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呵欠,他在仙道怀里蹭了蹭终于揉着眼坐正。
越野在房子前停住马,仔细打量了一下,原来是间年久失修的山神庙,拴好马,小心地推开破烂的大门,入目是个树倒花残的院子,内里的正殿却隐隐透出火光来,一阵谈笑声传入耳中。一皱双眉,停住脚步,越野犹疑地考虑着。
“怎么不进去?”
肩上被拍了一下,一回头:“少爷。”
“已经有人了嘛,倒省了咱们生火的工夫。”仙道笑言,一边拉着红发男孩的手率先向前走去。
明晃晃的火堆旁坐着三人,左边坐着个很斯文很秀气很安静的儒生,一眼望去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右边的是个看上去很张狂的青年,脸上的神情很傲很嚣张却也很可爱,这两人都很有自己的个人特色,不论是处在任何场合都一定是众人注目的焦点,可是这会儿任谁一踏入这间破庙都一定会被正中那人吸引去所有的注意力。第一眼,你也许会觉得这只是个普通的江湖汉子,一身很普通的布裳,风尘仆仆的,棱角分明黝黑的一张脸谈不上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可是却会让人忍不住再看上第二眼,第二眼只觉得他有双很亮的眼睛,不是仙道那样蕴涵着无限深意,也不是流川那样清亮如月,更不是红发男孩那样清澈灿亮胜星的,就是很亮,亮到在他面前你会不自觉地谨言慎行,亮到你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第三眼则会完全沈服于他的气势,那是种霸者王者才有的气势。这样一个人在这荒野破庙席地而坐,烤着火吃着干粮,神情却像是在最华丽的宫殿里坐在最精美的宝座上吃着最豪华的宴席。
一个照面,他和仙道俱都是一震,心知对方绝非常人。
黑脸汉子浅浅一笑道:“三位如果不介意一起烤个火吧。”边示意左右让出块地方给三人。
“叨劳了。”抱拳施礼,仙道欣然接受牵着红发男孩走到火堆边。红发男孩在初进门时本是站在他背后,正好是背光的阴暗处,庙里的人看见他手上拉着一个人,但没看见什么样的人,现下一走入亮处,那一头如火似焰的长发完全显现在众人面前,映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分外耀眼。那三人齐齐一愕,正中那黑脸汉子还好,吃惊地神情只是很短一瞬,若不仔细根本不会察觉他脸上神色的变化,其他两人,斯文的那位惊愕过后旋即朝着他们含笑颌首,右边的男孩可就不行了,非但脸上大大露出吃惊的表情还盯着红发男孩左看右看。
仙道只觉头皮一阵发麻,赶紧死拽住已经俊脸变色挣扎着的红发男孩,一边低声安抚。越野捡了堆在正殿一角的干草在火堆边空出的地方铺好,三人这才坐下。也实在是赶路累了,再加上重伤初愈,虽在车上打过盹了,红发男孩还是满脸倦意,又有仙道在一边哄着,也就不注意被人家盯着瞧的事了。
这边他们刚要拿出干粮食用,那边那个男孩突然冒出一声大叫:“红毛猴子!”||||||||||||||||||||众人一排黑线。
红发男孩一下子倦意全消,腾得跳起来,回道:“你才是猴子呢,野猴子!”
“红毛猴子……”
“野猴子……”
……
……
两个都已经满十八岁的大人,隔着火堆你来我往进行着幼儿级的吵架,自己不觉得怎么样,旁人却替他们不好意思起来。黑脸汉子头疼地站起身,一拳,“砰”,男孩头冒轻烟捂着大包惨叫着蹲到地上去了。红发男孩见状乐得哈哈乱笑,仙道嘴角抽筋,一把捂住他的嘴,拖进怀里,连哄带求得让他闭嘴。
“不好意思,都是我们家这个的错。”黑脸汉子抱歉道。
“不不,我们这个也有错。”仙道忙道。(抱歉抱歉,赤木老大,借你的台词用一下)
这边两只‘猴子’还要抗议。黑脸汉子淡淡看了身边男孩一眼,唤道:“阿清。”男孩顿时噤声。仙道直接塞了红发男孩一嘴食物,早饿了兼吵架吵得精神大振的他立时分心。虽然暂时不再作声,但两人仍旧隔空以眼神交战。
斯文男子温和地笑道:“小兄弟,阿清他没有恶意的。得罪之处还望莫怪。”
大眼眨了眨,想要表示不在意,却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而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红发男孩一边想要说话一边又要费劲把食物咽下肚里,一不留神噎到了,咳也咳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吓得仙道赶紧递上水,一面连连拍抚他的背。
那黑脸汉子一直注意着他们,眼中幻彩变化,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仙道三人食用停当,才开口道:“荒野相聚自是有缘,在下木文,这两个是我兄弟,阿一,阿清,敢问几位怎么称呼?”说是问三人,可是眼睛却紧紧地盯着仙道。
洒脱地一笑,仙道答道:“木兄,在下逍遥,这是小越,”比了比越野,又指向红发男孩,不知为何突然脱口而出,“他是樱。”话一出口,自己也不由得愣了下,心下却越想越觉得这个‘樱’字说不出的衬他,好似他天生本来名字里就该有个‘樱’字,转过头,但见他呆呆地望着火焰出神,和平时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样子截然不同。“枫,枫……怎么了?”关切地低声问道。
“樱……樱木……”他恍惚着呢喃。
“什么?”仙道边问他边朝着木文歉意地笑笑。
“叫我樱木。”他霍地抬起头,双目大睁。
‘嗡’的一声,仙道只觉得脑袋被人狠狠敲了一下,饶是平素聪明机智口才了得,此时此刻眼前却一片空白,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樱木花道……”红发男孩再一次的重覆,比之之前的恍惚不确定这一次语气中却多了肯定和认真,“我的名字是樱木花道。”
这边两人还在僵持着,那边木文却早觉出不对了,打从仙道一行一进门,他就一直在观察着,仙道和樱木二人又不避讳,神情举止之间的亲昵一目了然,他是见惯了大场面了,自然不会对两人的关系大惊小怪,眼见这会儿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诡异起来,忙开口打圆场:“樱木花道,好名字。”
用力一握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使头脑清醒起来,强自对着木文一笑,仙道转首轻声对樱木道:“休息一下吧,我看你很不舒服。”
看了看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木文三人,樱木虽然有着满腹疑问心下却明白此时绝不是追究他到底是谁的好时机,点了点头,环抱着双腿默默地望着跳跃着的火苗。火光中忽隐忽现的是一个黑发白衣人,一个清冷如明月寒霜的黑发白衣人,又好像看到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红发男孩隔着火堆在和那个人吵架。一切都是如需如幻,分不清是真是假,但是他的耳边明明听到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生气地吼着:“狐狸不准睡!”而那个人冷冷地回应着:“白痴……”。不自觉得手一下一下在地上划着,自己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仙道随口和木文兄弟三寒喧着,耳朵眼睛却时刻注意着樱木的一举一动,看他不知在地上写些什么,眼角一甩,瞄了一眼,只觉得遍体皆寒,灰尘中显现出两个字,两个如附骨之蛆让他不安了许久的称呼‘狐.狸’。他还在一遍一遍反反覆覆的划着,就像是要把这两个字深深的刻进心里。仙道忍不住探手握住他的手,“地上脏,别划了”,嘴角在笑,可仙道知道自己眼里没有笑意,心里在狂呼骂我啊,骂我啊,像以前一样指责我皮笑肉不笑,可是他却只是无神地“恩……”了一声,却一眼也没有看他。
一直在担心的事来得竟是如此的措手不及,仙道一再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对面的三人不知是敌是友,他不想也不愿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任何人的眼前。微眯双眼的笑容如春风般的温暖,此时的心里却是春寒料峭。
“逍遥兄,这位小兄弟无事吧?”木文关心地问到道。
“无妨的,累着了,休息一下就好的。”
“逍遥兄好兴致,当今江湖纷乱四起,却不能使逍遥兄游兴稍减。”
“小弟不过是普通百姓,江湖再乱也乱不到我的头上啊。”随口敷衍着。
“逍遥兄太谦了,看兄台龙行虎步,步履之间微尘不起,眼下武林只怕还找不出几个功力如此深厚的来呢。”
“木兄过奖了,不过是几下家传把式。拿出去没得笑掉人家大牙。倒是木兄三位气宇不凡,神光内敛,必是英雄好汉。”
“木大哥是真英雄,逍遥公子看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怎么称得上是英雄好汉。这不是在笑话我吗?”称作阿一的斯文男子开玩笑着道。
“不敢不敢,一兄说笑了。看三位风尘仆仆的,想是从远地来吧?”
“要不是家里出了点事,急着找我们三兄弟回来,我们还在关外逍遥呢。”阿清快口道。
淡瞥了他一眼,阿一扯开话题:“逍遥公子,这一路下去可就入蜀了,入了蜀路就不好走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蜀中风光在下是向往已久了,入蜀了也好,反正也是无目的的游山玩水,随走随看吧。”仙道防得滴水不漏。
“蜀中唐门,山王泽北,若有机会一定要和他切磋一下。”木文突然插了一句。
仙道倒闹不清他究竟是何意,只能随口回道:“唐门的人可不好惹,百年来,唐门以毒药暗器出名,可是防不胜防。”
“泽北出名的是他的剑术。他的风雨流星一十三式独步江湖,比之红云山庄流川家的飞红剑法毫不逊色。这中原武林可说是难有匹敌。”木文正色说着,眼里依稀可见对这位对手的尊重向往。
“风雨流星一十三式奇快无比,红云剑法却胜在千变万化,要小弟来说,倒都比不上湘北奇门。”这样一位霸王之相的男子那么神往地说着唐门泽北的剑术倒激起了仙道难得的好胜心。
“此话怎讲?”
“剑法剑术不过是锻炼身体的手段,武功练得再好,做人上头却并不能增加分毫,我看泽北出身武林世家,武艺超群,但究其行事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是大仁大义的。”仙道潇洒一笑。
“那‘圣庄’中人可是一向行侠仗义,救死扶伤的。”阿一接道。
“红云山庄更是大大得不通了。一时行侠不难,难的是一生仗义。流川家的人每代只行走江湖不过短短十年,其后就归隐山林,好多年后再出来一人。难道说这两代人交替的一段时间武林中就没人为非作歹,就不需要人行侠仗义了?说到底流川家老祖宗订的是什么狗屁规矩,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一气说完才想起身边的人可能就是流川家的人,侧首看时却见他仍然在想着自己的事对他们的话丝毫不曾留心,不由得仙道暗叹了口气。
“这么一说,这两家人的确是比不上湘北奇门了。湘北诸侠行走江湖以来,行事做人没人不交口称赞的,难得是施恩不望报,做了好事也不留名留姓,人虽名满江湖,但是却少有人能真正说得出他们的形貌。”阿一点头赞叹着。
“更难得的是他们从不会以白道自恃,在他们眼里只有好人坏人之分,而无黑道白道之别,该救的一定救,该杀的也绝不会放过,那才是真正的大仁大义之士。放眼整个武林,能称得上一个侠字的除了他们也没旁人了。”仙道想起木暮、三井两位至友,感到心里一阵温暖。
阿清不服气地跳了起来:“那海南阿牧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