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清晨,樱木自啁啾鸟鸣声中转醒,在盥洗室撞上了流川。一撩眉峰,先就咧嘴笑了。
凑在另一个水龙头下洗脸的流川睃了睃那张神经兮兮的笑脸,倒是一扫没睡饱就被七八个同时奏乐的闹钟惊醒的怨怼。
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替他把牙膏涂在蓝柄的牙刷上。
樱木讨厌用牙线流川是知道的,因为老是崩断,叫他去看蛀牙也不肯听——“天才怎么可能长蛀牙?”
含笑看着果绿色膏体被挤出约1.5厘米,樱木暗想:所谓默契,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风从窗外过,绵绵软软的,掀起乳白色的柔纱,抚上懵懂的脸庞。
四目相对,同样没说什么,冲着镜子里的流川笑得更夸张了。
白痴吞吐白沫的模样真可爱,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不明白为什么就感到幸福。
简单的幸福。
幸福得,让人偶尔有惧怕上天可能随时把它收回去的隐忧。
先开车送流川去上电教课,然后樱木就独自去钻研枯燥无味的国际金融了。
出来的时候远远就望见了流川,背倚着棵葱茏如盖的古松,怀里抱着足有砖头厚的法典。说不清有没有笑,总之樱木跃入视野的霎那,眉眼是渐次略略弯了起来,五官线条少有的柔和。
樱木快步跑向流川,细意体察到了他浅浅的不耐:“等很久了吗?”
流川摇摇头:“不到一节课。”
樱木欣然分担了一部分流川手上的重荷,两人齐齐转身,朝家的方向并行。听流川不经意地问:“你们学院报告厅今天有个很轰动的演讲,怎么没去?”
“呵呵……名校就是这点好,经常可以见到大人物……”樱木欢快的步伐明显迟缓了那么一下,眼角余光似是瞄到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两条长腿是越迈越快了。
却还是免不了被那辆银灰色的加长型凯迪拉克追上,车窗才摇下一丝缝隙,一个沉稳威严的男音就刺透耳膜:“花道!……”
樱木极不情愿地扭头,流川的面孔在见到车内端坐的人时也刷地白了。
因为端坐车中的人是湘北物产株式会社的社长,流川刚刚聆听完对方一场字字珠玑掌声如雷的精辟演讲;更因为樱木勾着脑袋,一步一步蹭过去,老鼠见了猫般怯怯地喊了声:“爸爸……”
湘北物产株式会社,是一个信手翻开财经杂志便随处可见的名字,即使是在妄自尊大的美国商界。业务横跨钢铁、冶金、化工、建材、能源、粮油等行业,迄今历史已逾百年。
对常人而言,这个家族意味着陌生,疏远,骄矜和高高在上。
下车的中年男子高大健朗,流川不禁要责备自己竟未能从那似曾相识的形貌里发掘出樱木家一脉相承的痕迹来。旁边鼻梁上架着珐琅无框眼镜的金发男士是商学院的院长,笑得罕见的谦和。
模式化的笑容予人莫可名状的距离感,严峻的目光全用来审视樱木,没有一线发散到近在咫尺的流川身上:“花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久都不回家一趟,你妈妈很牵挂你……犬子想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呵呵,真是抱歉……”末一句却是朝向院长说的了。
彼方也是温文带笑:“哪里……令郎是相当出色的人才……”(请不要跟笨蛋漪计较小日本和老美的遣词造句^^;;;)
樱木乖乖听着,中指紧贴裤缝侧线,大气梗在喉道里呼不出来。
流川想逃离这种场合,无奈手却被樱木死死攥住——出于对流川作风与傲性的深刻了解。
这种时刻放开尚在气头上的流川,他肯定会一去不复返了吧?
樱木宏临去瞪了眼不计形象忙于跟流川拉拉扯扯的儿子,放柔了语气说:“爸爸今天要与院长共进午餐。你的生日快到了,早些回家看看,有什么要预备的跟你妈妈多商量商量……请你的朋友也一块来吧。”
樱木连连点头,拉了随侍在他父亲身边的助理模样的黝黑青年一把:“大猩猩,爸爸要是生气了,你可要帮我啊……”
赤木刚宪恭谨地答:“为少爷尽力办差是属下应尽的职责……”
樱木一下子沮丧地松开了手:“你们都是这样!……我倒宁愿你像以前那样打我骂我……”
“…………”赤木刚宪眼神短暂地暗淡了几秒,瞬间又回复正常:“少爷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胡闹……”
汽车驶远了,樱木回过头来,流川冰冷的眸光令他遍体生寒,纵然正沐浴着阳春三月的旭晖。
无措地嗫嚅:“那个……”
流川在失神的时段里想到了很多:
为什么樱木不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为什么随身携带防自卫装置,为什么开车的姿势会很生疏,为什么住在租金低廉的豪宅里,为什么他的朋友打趣自己是“灰姑娘”……
脑海里仿佛有一只纤巧的手,用丝线将散落的珍珠穿缀在了一起,一切便豁然开朗。
大凡富甲一方的人,骨子里总是时时刻刻提防着别人,总倾向于怀疑他人接近自己是目的叵测。
你也是这样看我的吗?!……
但终日为温饱奔忙的人们,并不是生来就该被鄙薄的。
要跟世家子理论众生平等?笑话了!
我有信心去扫除外界所有的障碍,但是,如果问题是出自我们本身……
冷意沿着地面丝丝缕缕蔓延而上,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为什么?……我并没有打算高攀你!……”
痛心地看着流川决然离去,樱木终于无比艰难地迸出一句:“流川,不是人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我……”
流川旋了下头:“我也是。所以我们……”
没说完,只因确实续不下去。
晚上回到家,樱木不在,安静得怕人。珍之重之地捧起写字台上玲珑剔透的水晶球,泛着晶莹纯净的色泽,像樱木眼中熠熠焕耀的神采。
那是情人节樱木送的礼物,开心到当下吻得他进气大大少于出气。
那夜散步时偶然经过一家精品店明亮的橱窗,流川隔着玻璃指戳那个价格不菲的水晶球说:“看!……”
“你喜欢这个吗?”樱木双手撑在膝盖上,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妈妈说……水晶球具有某种魔力,可以对着它许愿……”
“哈哈……是吗?……”不置可否地笑,其实暗地里记下了什么。
………………
之后有好一阵子樱木都早出晚归,大大超过课业所限的钟点。问他干什么去了也不说,进屋就倒头大睡,劳累到脱力的样子,火气也不小。
流川晦涩地笑起来:阔少爷是为我去打工的?有必要么?还是只有我特别?……
走到露台上,想起曾经跟樱木一起在这儿傻傻地望天。华灯初上,湾区的山峦影影绰绰,像古代山水画里的一抹青黛。
那会儿他忽然说:“我喜欢Palo Alto的星空。”
“为什么?”
“因为星星很像你的眼睛。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哼唱着扮了个鬼脸。
那该算是……樱木风格的情话了呢。
且不论单纯如流川从未在胸中勾勒过未来意中人的轮廓,既便有,也断不会是樱木这样的吧?
但是莫名就喜欢了,没考虑那么多。
喜欢他拿托盘端着一系列怪模怪样的器皿,为自己细细研磨咖啡豆,喜欢他一滴一滴地往爱尔兰咖啡里兑入威士卡,搅拌均匀后加满打泡的热牛奶泡沫,将鲜奶油在面上挤成花状,散发着浓浓醇香放进自己掌心时那满足的笑。
如饮琼浆,醺然欲醉。
那个人……毕竟是宠着疼着自己的啊……
虽然他从来不肯承认……
不是正在闹脾气吗?记得的,却都是他的好。
惟愿感情似酒,愈陈愈香;而不应像茶,越沏越淡。
千头万绪。
无意识地在两手之间来回倒腾那昂贵的赠品,樱木进门的刹那流川猛一个激伶——砰!
破碎的千万片水晶,每一片都倒映出樱木难堪受伤的表情,扭曲了帅气的眉宇:“你不喜欢就算了,何苦砸破它?……”
流川错愕地目送樱木愤然重重地摔上门下楼,耳畔传来引擎发动的轰鸣,省起要追的时候只来得及迎上Lamborghini后轮扬起的灰尘。
花道,我不是有意的……
有意抑或无意,谁又能否认是实实在在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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