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花木馥郁的春季,纪念教堂前芳草如茵的敞坪上,聚集了一群黄皮肤黑眼睛的东方人,三三两两地在谈论什么,不时爆发出笑声。
树荫下背靠背坐着的二人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出,不仅因为他们的外表,也因为他们的沈默。
打破僵局的是那名稍嫌瘦削的清秀男子:“今天是日本留学生聚会的日子,你是会长,为什么不多说几句?”
左侧的魁梧男人食中二指撑着太阳穴苦恼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今天精神不佳。”
清秀的男子神宗一郎同样再没有了言语,因为清楚困扰他的恋人牧绅一的是什么。
那天清晨,阿神在与牧同居的凉台上看见了楼下那个秀丽骄傲得一如当年、又平添了几许世故沈着的少年对自己的恋人张开双臂,依然挂着那个摄人心魄的笑容:“绅一,我革命成功了!你怎么啦?……不欢迎我吗?不为我们的将来高兴吗?”
阿神紧张地揪住了衬衫前襟。绅一,不要回应他,告诉他你已经有了我……
但是,在阿神空明的瞳眸里,映出的景像却是牧踌躇了很久,而后缓缓地,缓缓地踱过去,强有力的臂膀穿过少年肋下,轻轻一带,用宽阔温暖的胸膛迎接包容了他。
牧朝向阿神的半边面庞上,浮现重拾了一度遗失在苍茫人海的珍宝的欣悦及满足,使得那张微露黝黑的脸上霎时焕发出炫目的神采。
金红色的晨曦突然间黯淡下去了。
沈默,也许是为了掩饰,也许是为了逃避,更多的仅仅是为了抓牢这一时半刻共处的宁馨时光。
但这样尴尬的沈默毕竟还是被一阵机器的轰鸣打破了。
抬起头,一架直升机低空飞近,螺旋桨翻搅着气浪,机舱门口垂下来的一道条幅在风中烈烈作响。
草坪上吓附近的学生都看见了,纷纷指点议论。
阿神的视力较好,眯起眼睛一看,白色条幅上歪歪斜斜地写着:“狐狸,我们讲和吧!”
牧僵硬了半日的面部肌肉终于因为这幼稚的举动而有了须臾的松弛:“这是樱木的杰作吧?他跟流川又闹别扭了?那个傻瓜!……总算没忘记写日语,还不至于太丢人……”
“好像是的,”阿神信手拔了根身旁的嫩草一节一节地掐着,“他大概以为流川今天来参加聚会就能看到吧,可惜那一个请假早退了。”
“年轻就是好啊,”牧的语气充满感慨,“可以百无禁忌地浪漫,产生误会了也还来得及挽回……阿神转眼就研究生毕业了呢……”
阿神生硬地笑:“绅一还不是一样……”
夜幕匆匆垂落。
这时的流川在家里用心细致地粘那个意义非凡的水晶球。雏形已经差不多了,奈何有几片碎屑却怎么也找不到。流川挪动了床和桌椅,甚至掀起地毯脸贴着地面以不亚于资深FBI的执着细细找寻过,也没有新的收获。
流川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回家的樱木在他背后站了二十多分钟都未曾察觉。
直到流川觉得口渴,想起身倒杯水喝的时候,头往上一顶,刚巧撞到了樱木的下巴。
相顾无言的弹指一挥间,竟漫长得像是几度轮回。
苦苦抑制下扑向前方的冲动,却锁不住眼中流淌的思念和依恋。
倘若换一个角度来评价情人间的冲突,在某种程度上亦可以转化为感情的催化剂,而且越激烈效果越明显。
流川瞪视着鬼魅般现身,忍痛皱眉的樱木,明明是惊喜交加的,却怎生努力也无法让紧绷的面部线条哪怕缓和一丁点儿,思来想去只晓得讷讷地问:“你……你回来了?……”
说完便觉得自己愚笨无比,樱木好端端站在眼前,这样的废话等于没说。
那一位也好不了多少,嘴唇蠕动了半晌,目光四面八方滴溜溜地乱转,就是怯于直视流川,最后停在了天花板的莲形吊灯上,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洋平……洋平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毕竟流川先恢复语言组织能力,平静地说:“说了很多,全是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的。”
樱木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从纸盒里抽出一叠面巾纸,轻柔地拉起流川的右手,按压在被水晶的尖锐棱角割破、渗出缕缕血丝的指尖上:“我……以前隐瞒了自己的家世,是我的不对……但我也是有苦衷的……我有好几次都想跟你说清楚,又总是觉得时机不妥……没想到惹得你发那么大的火……”
见流川没有动静,樱木又试探着开解他:“……其实哦,有钱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就一点儿也不稀罕……你不是姓流川吗?流川在日本可也是个显赫的家族……”
流川被这言不及义的安慰逗乐了。顺势握住樱木的手,白皙的紧握着浅棕的,掌心贴合时仿佛迸发出炽热的高温。将他的手指掰开又再合拢,十指紧紧地交缠:“白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姓德川的都是将军吗?”
樱木涨红了脸骂道:“臭狐狸,你反应慢一点会死啊?”
“比你慢就会……”流川游刃有余地反驳樱木,虽是打趣的语句,却饱含浓浓的亲昵意味。从背后把那个基本完工的重生的水晶球递到他鼻子底下,尽力让自己的言词听起来让人觉得诚恳:“我……我也不是故意打碎它的……你瞧,我大体上粘好了,还剩几片实在找不着……”
樱木的眼睛立即明亮了,微微地笑着,低声呢喃:“真的吗?我的确担心你不喜欢……你当时只说了‘谢谢’,可没有说喜欢呢……”
流川的鼻头一阵阵发酸,洋平的话犹在耳畔回响:
“花道还为了不靠家里的钱、送你一份真正意义上的礼物而去打工,再三央求老板让他超量加班。他夜以继日地工作,累成那副模样,我看着都心疼……”
眼眶竟随之被湿润了似的。
我为什么会那般吝啬,连一句“我很喜欢”都不肯好好地对他说?……
还好你没有真的离开我,还好你又回来了……
混沌的大脑想不出要如何弥补与回报,就把樱木后边的话埋进了唇齿间:“不准再骗我!……”
“嗯,再也不了……”
………………
那一晚后来的记忆,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在经年后因落泪而湿润的夜里反复重现,触动犹未结痂的旧日伤口:完全袒露彼此的战栗与慌乱,摸索了解对方身体的笨拙与兴奋,融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的亲密与幸福……
流川是拥着樱木入睡的,醒来时迷离地一伸手,什么也没摸着,原来樱木早已不在身边。
清朗澄洁的月光水一般滑下面庞,袭入肌肤,流川倏然抱衾坐起,搜索着昨夜残存的印象——激情过后,樱木略显疲惫地独自走进浴室冲洗,然后坚持回自己的房间,拒绝任何形式的抚慰,让流川觉得不无失落。
如同被蚂蚁叮了一口,算不上痛,但心里就此隐隐约约地种了根刺,时不时发作一下,提醒着关于某些事物不够完美的惆怅。
记得洋平说过,樱木是在摔摔打打中长大的,所以对身体接触额外敏感……流川也只能这么解释樱木的行为了。
所以那天及以后的岁月仍然算得上流川最最快乐的时光,快乐得叫流川忽略了它流逝得何等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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