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捧起银质托盘,无计可施地看向餐厅一隅喁喁私语的两个人——已经在那里坐了三个多小时了。从9点见到那一头烈焰般的红发时起,他的心跳就没有回到过正常的频率。
是他吗?不是他吗?大学里海誓山盟的至爱,毕业后人间蒸发般离奇消失的那个人。痛苦,迷惘,绝望……什么样的情绪流川不曾经历过?所谓天长地久生生世世,真是脆弱到极致的无聊用语。
然而,感情是感情,工作是工作,就像现在,店里只剩下自己收拾打烊,所以怎么也推脱不过去。流川叹了口气,大大方方地平端着红酒走近。
淡黄的柔和灯光打在他英挺如昔的侧面轮廓上,微启的嘴唇泛着诱人的色泽,红发的主人终于舍得把视线从厚厚一叠文件上稍微移开,抬头。而后,像流川三个小时前在角落瞥见他一样愣住了。
记得万能的主说过:不要回头,否则,你将化为盐柱?
《创世纪》里的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一瞬间把城市和平原,所有的居民,连陆地上生长的万物,通通都毁灭了。罗德的妻子不遵圣训回头一看,就变成了一根盐柱。
那一蓦然回首间,沧海已然桑田。
“你们认识?”朝天发的男子来回逡巡四目相对火星飞散的二人,大概觉得气氛颇为诡异,半眯起细长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端起高脚玻璃杯呷了一小口。
恍如隔世的恋人不动声色,技巧地甩开朝天发覆在他手背上的章鱼爪,这个动作令流川稍感安慰,接下来却挪回目光平淡地说:“不认识——你确定在巴拿马兴建度假村会有充足的客源?”
这明显是回避问题的神气了,看来朝天发并不知道世上有我的存在,流川忍住气,熟练地把托盘收到身后,上半身四十五度前倾,彬彬有礼地:“对不起,二位,本店打烊的时间快到了。”
樱木似笑非笑地微扬起下巴:“你是新来的伙计吧?怨不得不知道这家店是我开的。众所周知我经营的通常是五星级大饭店没错,但吃腻了满汉全席,偶尔尝试青菜稀粥感觉也不错……”
流川脸一跌立刻掉头走人。虽说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若干年前就知道他是世家子了,再没必要当真履行杵在原地任由那个白痴细说革命家史历数丰功伟绩的义务。那个朝天发的男子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看他与樱木甚是亲厚随便的德行真是莫大的煎熬,流川自问再不走远难保不会在下一秒出拳揍开他把樱木拉回怀里。
好在那两人还没忘记第二天地球照样公转自转芸芸众生需要养家糊口而深夜扰民是不大道德的行为,12点一刻的时候总算结帐起身了。流川默默然看着朝天发买单,樱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只是偷偷把手伸进流川左腕的袖口,在那道浅红的伤痕上浮光掠影般抚过,压低嗓门:“这个……遮起来。”
流川怔怔目送他们离开,匆匆整理了一下,马上换下服务生的装束,倒了一杯热咖啡啜着,披上外套出门——明天还有一门经济法的临堂测试,那个古灵精怪的老教授可不是容易唬弄的。
捋捋额前妨碍视物的刘海,薄凉的晚风吹得流川心口隐隐作痛:那个无情的白痴,居然装作不认识我?四年朝夕相伴的时光,说忘就能忘吗?……流川黯淡的瞳眸在意外地看到道旁斜倚在车上的人影时骤然明亮了起来,大步走过去,把纸杯顺手搁在车顶上摆出长谈的架势,明明很开心语调仍是冷冷的:“你的同伴呢?”
“他的节目很多,用不着我作陪,今天只是约我谈公事,”樱木掏出打火机啪地点燃一根烟,嫋嫋的烟雾升起来,模糊了二人的面目。流川摇摇头推开他递过来的烟盒。樱木搔搔头,像是恍然大悟地笑出声:“对了,忘了你向来讨厌这股味道。”
“他是你的朋友?”流川皱紧眉头,尾音被四五级的风拂得有几分颤抖。的确大不一样了,要是在以前樱木会忙不迭掐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滚进自己怀里猫一般蹭啊蹭,挂着讨好的讪笑……
“是我丈夫仙道彰……你是学法律的,不会说你不清楚这个国家同性是可以结婚的吧?”
云淡风轻的陈述,流川却几乎要狠咬一口自己的手指来确认这自己不是在做春秋大梦。樱木离开后作过无数的梦,有恶梦也有美梦,却没有一个能比今天的更真实可感。原来,在接触了那么多血淋淋的案例之后,事情降临在自己头上还是需要钢筋铁骨才可以承受的,想来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那都是用来形容事不关己的冷血动物吧?
等流川的眸光在自己脸上流连了七八个圈之后,樱木沉不住气了,用力歪了下头,眼神带着询问:“在想什么?”
“在想这是不是你今天的第一句真话。”
望着街对面闪烁的霓虹,樱木自嘲地笑了笑,喃喃地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有意讲给流川听:“看来你真的是闭门苦读去了,我们那个比英国王储更轰动的婚礼你竟然毫无耳闻?还记得Stanford的Memorial教堂吗,就是师生们都很喜欢的、行礼要提前半年预约的那个,很多情侣还等不及宣誓就分手了……不过,我跟他当然不用等……”
如果不能兑现,当初为什么要轻易许诺呢?不愿再往下听不该再理睬他的!流川对自己不停地催眠。但是,为什么?却还是忍不住近前轻轻环住他的肩头,脸贴着他的脖颈嗅着熟悉的体味,放柔声气竭力体贴地:“你一定是被迫……”
“我是自愿的!”怀中人的背脊一下子僵直了,奋力推开流川猛地拉开车门钻进去,紧跟着扔出来一张信用卡,卡上的烫金字体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绚丽的弧线:“别再打工耽误功课了,看你瘦的!”车子嘎地一响发动起来飞驰而去,咖啡杯晃了两晃掉下地来,深褐色的液体溅得流川浅蓝的牛仔裤上斑斑点点,如同一幅泼墨山水。
你这个公子哥儿除了朝我扔钞票不会干点别的吗?!流川气结,抓起小小的卡片就要死命掷向马路中央,却在那辆黑色加长型的林肯折回来抛下一句无头无尾的话之后停在了半空:“密码是0101(某漪不知道该有多少位,大家担待一下),笨蛋狐狸不要搞错了!”
——那是,流川的生日。十八岁的那个元旦,他灿烂的笑靥比手中的杜鹃还要鲜艳,眼中热情的火焰随同忽明忽暗的烛光一同跳跃,含羞举杯:“狐狸,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交缠的唇舌与肢体,一再印证的誓言,夜夜缠绵,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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