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

阑珊

〈1〉

 

听说
死在海里的人
灵魂会跟随风
回到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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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他又梦见了他。

依稀是最后见面时的光景,他一身素白,在晨曦中回头;因为逆光,他始终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是不知为何,他认定他当时笑了,笑得一如少不更事时的璀璨耀眼。当他伸出手想要留住他时,眼前的景象却变了:他坠入海里,血从他的胸口不断涌出,将周围的海水染成淡淡的红。

“不——”流川枫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

胸口如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疼得他浑身轻颤。他试着调气运息,减轻这难以承受的痛苦,但体内气血翻涌,克制不住,竟哇的吐了口血出来。

他这里折腾半晌,早已惊动了内侍,然而碍于主子的脾性,没人敢贸然闯进帏帐。垂手立于帐外,为首的小心翼翼问了句:“陛下您没事吧?”

流川听若未闻,怔怔盯着手上的血迹,忆及那人的发色,亦是同等鲜红,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他这里迟迟没有回应,外面的人却已有些按耐不住,提高嗓音又叫了声:“陛下?”

如梦方醒,流川缓缓抬头。眼底的悲哀痛楚顷刻间尽数隐去,他又恢复成波澜不兴的模样。

“把城里最好的阴阳师找来。”

他的声音清脆冷冽,如碎冰相击,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听来,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压制发抖的冲动,内侍长以近乎完美的姿态行了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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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半夜被人从热乎乎的被窝里叫醒召进宫的。

夜里很冷,冷得连呼出的气都能凝成冰珠。

这么冷,是要下雪了吧?湘北有多久不曾下过雪了呢?他想。

依稀记起上次湘北下雪好像是在八、九年前。当时湘北还不是王都,当今的天子也还只是流落乡野的前朝王孙。不,现在说来,应是前朝的前朝了。

真是很久以前了,那时身为阴阳师的自己,风光无限,处处得意,而如今……话说回来,素来不信鬼神的天子为何会紧急召见自己呢?


他正坐在柔软的毛皮垫子上,如坐针毡;室内生着火盆,他却如处冰窖。

帘后,那不曾露脸的帝王在听完他的占梦后一言不发;屋内死一样的寂静中,他清晰听见柴火断裂时的劈啪声,还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梦是所有可见不可见的过去的重现。如此显而易见的结果,为什么要借自己的口说出呢?

舔了舔干裂的上唇,他鼓起勇气开口:“陛下……占梦的结果,最好和他的命字一起……”

“998年4月1日午时。”

干净俐落的答覆,听不出起伏的声调,使他忍不住推翻先前的猜测;莫非只是无关紧要的人?那又为何夜夜入梦?

不过,那并不是自己需要知道的事。收敛心神,不敢懈怠,他掐指细细算起……


怎么……怎么是这样!?这个人……

他瞪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十六岁成为阴阳师以来,五十余年未曾见过这种情形……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忘了礼节,失了分寸,他颤颤悠悠站起身,迷惑的望向帘后:“是不是弄错了?他早就该死了……”


空气瞬间冻结。

天地间积聚酝酿了多日的寒气自四面而来,刹那将斗室填满。禁不住这般寒冷,烛火摇了摇,灭了。

一明一暗的交替中,他看到一双眼睛,海般深远、夜般幽邃,然而真正使他震撼再也难以忘记的,却是那眼中如火般灼烧的悲愤。

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他的周围,已找不到任何保持原样的物品。

没有听到走动声,门“咯吱”开了。

不知从哪里得到勇气,他猛抬起头——

“陛下!湘北人相信,神会保佑他们回到故里。”

年轻的君主停下脚步,在黑与灰暧昧不清的交界处修长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如果有所谓的神存在……”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我诅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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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骑着马,飞奔着。

不知何时飘起的雪,无声无息中,已将天地化作一片苍茫。他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却仍驱马疾行。

突然,马失前蹄,他从马背上栽了下来,重重摔在雪地上。

他没有爬起来,仰面朝天,任由雪落在脸上;细微而冰冷的触碰,然后一下融开,渗至心底。


我在王都等你。
他回过头,对他说。
他去了,他已不在。

至少,我会比你先见到他。
他的宿敌倒在他面前,嘴角含着一丝笑。
是满足,抑或嘲讽?

知情的内侍说,他已被赐死。
金碧辉煌的朝华宫赋予一炬,成了他的墓穴。
夜夜梦中,他随残墙断壁沈入海底……


“你撒谎!”流川跳起来,对着空旷无人的山野大叫。“你说等我的!”

群山静寂,大地无言。

他颓然跪倒,眼眶红了:“白痴……”


雪继续下,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成木成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