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Katy

〈3〉

 

每一件事情的开始,都是一种很理所当然的荒谬。

流川并不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渴望有着高薪稳定的工作,取个漂亮老婆,生一两个小孩,然后人生就在家庭与工作的周旋当中度过,而正确一点来说,他没有一般男人会有的思维方式。天之骄子的家世背景让他毋须承担这种平民式的生活压力,他只需要照着父亲为他铺好的路去走,一切都不需要自己来忧心,每个人都可以预知这样的未来,美好而空洞。流川偶尔会困惑,偶尔会惆怅,但也只是想想就算了,对于一个每个人都知道的未来,仿佛自己的明天是一出被演烂的戏,心知肚明,却还是只能撑着一个被看透的人生日复一日,荒谬的理所当然。

终于,樱木的出现仿若一场即时雨,洗刷他一身的伪装,从虚假中解脱,还能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真的存在过?是他所有的爱欲情潮来证明他并不是一个苍白单薄的人,他不是一个人生范本。
真正的流川 枫,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在知道有樱木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

终于,在樱木出现之后。



从透明的大片落地窗玻璃,可以看见整个临海副都心,长长的彩虹大桥连结着东京海岸及副都心,对岸的海滨公园旁巨大摩天轮伫立着,缤纷五彩的灯光熠熠生辉。
流川站在落地窗前,冷眼看着脚下一览无遗的城市,直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樱木走了进来。

“……怎么来了?”流川回头看了一眼。
“在楼下等你很久欸……”樱木扁扁嘴,一屁股坐上流川的座位跷起二郎腿。“整栋楼的人都快走光了,你还躲在里面摸什么鱼啊?”
“大白痴……”流川一把将樱木从座位上拉起。“我不记得有允许你坐这里。”
“啊──会痛啊!你这混蛋!!”樱木甩开被流川抓痛的手。“这么不爽我来那我走就是了,他马的……”

樱木狠狠瞪了流川一眼,转身就要离去。流川冷不防又将他拉回来,从身后拥住他在户外久冻的身躯,想要这副身躯因为自己炙热起来。



“白痴,这么巧?”平板没有起伏的声音,既刻意又不自然,一点也没有在路上巧遇熟人会有的惊喜表现。
“死狐狸!告诉你第十三次不要把车开到我家前面来!你的烂车把巷子都塞满了这样别人还要不要过啊?!”樱木走出他破旧的小公寓,慢慢地踱下阶梯。
“白痴,”流川瞪了一眼。“是第十二次。”
“啊?我、我管你几次!别人讲话你是不会挑重点听吗?!”樱木开始后悔让流川知道自己家在哪里。“混帐家伙得了便宜还卖乖───
“吵死了,”流川不耐烦的搔搔头,用指节敲了敲腕表的表面,表内的时针停在七和八之间。“还要不要吃饭?不吃我走了。”流川作势要上车离去。

“喂喂!”樱木急忙大声喊住流川,一会儿又咬住下唇,一副即将壮烈牺牲为国捐躯的悲痛表情。“要去哪里……总该先让我知道吧?”

沉默……

“我……我想看一个东西,”樱木有些腼腆地说道。“可以去那里吗?”



夜的东京湾有一种过份的美丽,但窗里的人并无任何欣赏之意。
办公桌上的资料文件通通被扫到地毯上,咖啡杯子里残余的黑色液体溅了出来,杯子向桌缘滚去,然后狠狠地砸个粉碎。一整片零乱的桌面,只待流川将樱木的身躯抵上。

“喂,门没锁,会有人啦……”樱木及时捂住流川凑上来的嘴唇,微微皱起好看的眉。
“不会有人进来……”流川抓住樱木的手,舌尖卷过每一根手指,濡湿每一条指纹的皱摺。

这是流川曾经想像过的,无数个和樱木做爱的场景之一。像是这样,轻轻撩开他胸前的衣扣,埋进他敏感的胸口挑逗他的感官,用自己的味蕾尝遍他身上所有阳光烧灼的气味,感到他胸前肌肤愈趋紧绷。抬起眼,可以看见他突起的喉结,欲望干渴的吞咽,上下浮动着。手指沿着锁骨的形状向上摸索,覆住他滚动的突起,情欲的声音在其中颤抖,再向上,触及他因喘息而微开的嘴角,看向他的眼,他的眼波,半朦胧的回望自己,无聚焦。将指头探入他齿间,感觉口腔内部越来越湿润,越来越湿润,唾液开始从嘴角溢出,缓缓流出一道煽情的水沫痕迹,而后贪婪地将那些痕迹绵密的舔去,湿热的舌叶代替指尖,在舔舐口腔内壁的同时与另一只不属于自己的舌叶互相追逐。


只想抱你,在我以为你在我怀里的时候不想去分辨现实是真的还是假的,至少体热是真的,欲望是真的,但在我怀里的你,是不是真的?


“在想什么……?”
流川停止亲吻,怔怔地望着压在身下的人,一时无法意会到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你,要做吗……?”
“不然你以为我在干嘛?”
“……做爱,跟我做爱?”
“笨蛋狐狸……”听见樱木在骂自己,看见樱木笑着,不着痕迹的伸手抚上自己裹在西装裤里的男性勃起。“你这里……最清楚你想要做什么吧?”



认识樱木还不满一个月,但每多见一面,流川就越觉得他和其他人很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流川一时也说不上来。他很单纯,天真,有着赤子般干净的气息,却又不失一个二十五岁男人应有的气概,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仿佛有个伤口,要很小心的避开 否则会很痛,所以有时候他会用很鲁莽的方式保护自己。那样的伤,也许是无法弥补的,血肉愈合,疤痕却始终无能消退,就像那幅画,他心口上的结痂,狰狞地攀爬在他的胸膛上,深刻入骨。
然而他的脸是那样好看。两人倚在栏杆前,遥望着夜里的彩虹大桥,灯光的辉煌照亮樱木的脸庞,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薄薄的冷光,刚毅的男性线条帅气的容貌,却让看的人忍不住想用漂亮来形容他,为什么世上难得会有,像他这样美好的人?

流川静静地看着,尽量克制自己想要抚摸他脸颊的冲动,直到樱木终于打破沉默开了口。
“你搭过那里……那个摩天轮吗?”樱木看向对岸那一片繁华,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五光十色的摩天轮伫在那儿。
“……没有。”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去过那里一次,但是因为身上没有钱,所以都只能呆呆的站在平地上看别人开开心心的搭上去。那时我一直都好羡慕别人……像我,从来不可能有那样简单的快乐……”樱木的声音很飘忽,仿佛他正在作梦一样。“一次也好,只要一次……”

流川没有听出樱木话里所带的那一点点意味。他随手看了看腕表,八点四十七分,离摩天轮关闭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要去吗?”
“什么?”
“去搭摩天轮。”
“啊?搭那个要钱欸……你又要请我吗?不会吧───?”
“不要算了。”
“喂!我可没说不要!谁准你反悔?!不过话先说在前头,这几天你帮我付的钱我一毛也不会还给你!!”
“大白痴,先考虑好再答应吧你!”流川顿了一下,呐呐地说:“那里……是情侣才会去的地方,你真的要去……?”

两个大男人相约去坐摩天轮的确是有点奇怪……

“情侣?”樱木先是愣住,随即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随便啦!那我们就假装一下我们是情侣好了,怎么样啊流川枫小姐?哈哈哈───”

话听到这里,流川原本开门的手瞬时抖了一下,他冷静的收回右手,改用左手开车门,声音却有压抑不住的仓皇。
“少废话快上车!大白痴……”



清冷的办公室在大楼的最顶层,平时就人迹罕至,入夜后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流川独坐在他的个人办公室内,落地长窗外的远方,桥的尽头,一座光彩缤纷的摩天轮悄悄地在记忆中旋转着。

一个人的时候流川总会想到樱木。
流川没有一般男人会有的普遍思维,但他有着一般男人也会有的欲望,对情人肉体上的渴求,而在孤独的时候不止一次想像拥抱樱木温热的身体,在什么样的情景,用什么样的姿势,羞耻的想像也不止一次让流川把持不住的解开自己的裤头,伸口探入,闭眼喘息,忘我抚弄……
他不晓得自己怎么开始对樱木的迷恋,他不肯相信一见钟情,却在看见樱木的第一眼有所感觉,那双痛得仿佛有火焰跳跃的眼,烧着,烧着,把看着那双眼的自己也给烧了,一把火把自己烧得什么都不认得,只在瞬间清楚明白自己胸上的那颗心,生来就是为他而跳的……

还能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真的存在过?


一颗为你而跳的心……



或许可以以为活在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幻觉,所以是真是假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但流川执意信任有一种声音是最真实的,当他的嘴唇吸吮着樱木敏感的乳晕,在那肌肤之下,剧烈鼓动的心跳。

“大白痴……”流川轻吻樱木被情欲湿润的双眼,叹息着。“你的心…跳得好快……”
“说什么……不跳我不就死了?啊……啊!”流川的手直接扯下樱木的底裤,握上他的下身迅速摩擦着,引出樱木一声声暧昧的惊喘。

两人衣衫不整的在零乱不堪的办公桌上交缠着,时间被遗忘,空间被遗忘,所有的专注只在下身欲望的积聚等待解放。一时之间整个办公室内满是性爱的气味,夜是黑的,灯是暗的,激烈的喘息在耳边。樱木半趴在桌上,他的手掌颤抖的支撑全身的重量,牛仔裤被拉褪至近膝处,黑暗中露出紧实的臀部,流川贴在他身后,双手紧箍他的腰间,忍不住下体冲动的在樱木体内抽送。肉欲的奔腾满足他对人生的缺憾,一种难以形容的,玩火的感觉,想要触碰,所以一次次在火焰四处游移,突然把指头伸进火里,那样灼烫又兴奋的快意,与一个和自己同样身为男人的肉体交合,咸湿的汗水,激情的叫喊,高潮的震颤,在白昼天光下所有的极欲压抑到黑夜暗幕下羞耻的呐喊解放,炽热的交缠只为了索求更深刻的结合。

这是带有剧毒的鸩酒,喝下它,就永远不必再将自己的黑夜隐藏……



所以即使在黑夜,人类也不愿承认人性在黑暗中的真实,依旧固执的点燃亮光,提醒放纵的本性还能记得找回它在白光下的伪装。

“真美,”樱木惊叹道,在他与流川共乘的摩天轮里,痴痴望着窗外令人赞叹的夜景。“没想到东京到晚上居然会这么漂亮……”

樱木灿烂的笑容挟杂着一丝丝孩子气的兴奋,而流川只是静静看着,想起,在摩天轮缓缓转动的这十六分钟里,他们是情人。
只要一这么想,心里就会有一种很酸很酸的感觉,窗外美得不像真的夜景,两个人的摩天轮,有着唯美电影的颓废与绝望感,一种最不可能的爱情,只有十六分钟的保存期限。

“你干嘛?”樱木狐疑的看着突然被流川抓住的左手。
流川放松了眉宇,伸手抚上他想望已久的红发和脸庞,慢慢凑了上去,温柔的吻上他的唇。

短暂的爱情在摩天轮的夜空划出一道圆,而在圆圈的尽头,没有爱。


开始,结束,真的,假的,每件事,都有着同等程度的荒谬,但是我们都会给它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把荒谬变得理所当然,又在事后把理所当然视为荒谬。



流川从情欲中苏醒过来,发现樱木已经不在了───也许他根本不曾来过,桌上的文件资料通通摆在原来的位置,没有喝完的冷咖啡依然还在瓷杯里荡漾。流川抬起头,看见长窗外小小的摩天轮,然后意识到,他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个夜晚,他和樱木之间,一个无关肉欲的干涩的吻,比得过任何一次他有过的吻,不禁颤抖了起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