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法入侵》

〈3〉发现

 

很多事情要是都必须一一厘清而来的话,分析物质的结构就不用一而再地实验来求证,因为你会永远都不知道,要厘清出来的东西或是那个物质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更何况是被人类以局限的名词冠上的情感,而且还是千万种的。

日本人的通性大概都不明确地表达好或是不好,他们都懂得看清场合察言观色然后小心发言,传统的,精精细细的承传下来的美德,但是,这样的人却已经不多。

现在,突然想起了某位一向热衷于能剧欣赏的远房表姊。她崇尚一种人类自然而然生起的体态美,柔韧又刚硬,与环境互为呼应的还有道不出的精神,被刻镂在每个人脑里都有的那块岩石上,深浅不一。

岩石,原先也是由小石块和沙子凝聚而来的吧?还没有凝聚的东西,精神还可以刻镂在哪里?



流川抿了抿嘴,没有再细想。
他的脑袋里,没有精神,没有什么自然而然的鬼东西,更没有什么美德!
不要就是不要,要就是要,管他场合是不是要和谐地经过观察。

再早一点的时候,受不了樱木的无理取闹就气冲冲跑回了公寓,因为好奇他会带来什么器物来与自己共同生活〈确切来说,是一辈子的生活〉,他直接进了大门穿过空荡荡的客厅直驱那间健身房!

那时候的好奇心还未太过强烈,只有一下下想过一定要看但没有要马上去看,但进了健身房只有发呆也挺奇怪的。
流川随地捡了个哑铃意思意思地举了一下,也没达到什么健身的功用,随即又自觉就像个坏了脑子的白痴一样,就跟那个行事作风都像个白痴一样的白痴。

然后也不管这栋公寓楼下是不是还有住人,就把稍微尽了责的哑铃重重地丢在地板上,再任它匡啷啷地响。〈其实,要担心的应该是楼层会不会被打穿才是…〉

站在那堆行李面前,只是疑惑:这家伙哪里来的那么多东西?
之前有过那么一次,因为赤木他们要去看背伤才复原没多久的樱木,而一起到过他那间比平民住屋还要再糟一点的房间。里头并没有多少可以使用的设备,但整体上比想像中的竟洁净了一些。

想完后,便蹲了下去,完全没有想到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就开始动手像土拨鼠般地翻弄爬凿。

最先翻到的是这高校三年以来的所有课本,看起来是破破烂烂的。心里头想着,原来这家伙还是真有在读书的,但任何一间学校都没考上,是考运太烂了还是志愿放得太高了呢?

流川又随便翻了几翻,更兴致盎然地一一拆来看又不把弄乱的那些归回原位,但他眼尖地注意到,最后面那里最靠墙的那一袋,很明显的质料不同感觉也不同,怎样也不像樱木会带来的行李。

先把注意力撤走移到那袋的上头。




后来,他的手里多了一本泛黄脆弱得快要碎去的一本书。

但上面标示的日期没道理可以让这样的东西,好像千百年前残留下来的!才整整十年多的历史,但却如此地破旧不堪!

流川的眼里恍惚了,手也在抖颤了,脑里的精神似乎也刻在岩石上了。
书里头夹带着从翻页之间飞落的一张照片。
是一个被锦织缎又金绣的和服牢牢实实包裹的小男婴,稀稀疏疏的几许发丝是灿红的,身后还有双手轻轻拥捧着男婴的一个中年人,都把他的精神又拽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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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因为房间分配的问题,而必须被迫与臭狐狸睡同一间房长达一个礼拜、就气愤得破口大骂的樱木,脑袋里单纯地只想到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委屈的这件事,而从来不是在另一件事情上。
流川的那一股来得不自然的执着。

他无法忍受流川早上那近于得意的笑!将近三年来的相处,他迳自将他的所有的笑都规划为不怀好意的那种。

樱木自然不晓得,流川可能在碰见他认识他之前,是不知道要笑或者是笑起来的肌肉要怎么扯弄。

在那种看起来不太像笑的笑结束了后,流川就是明知地雷就在那里还要故意去踩,他就开口说了:去外头吃早餐。
不是礼貌性的询问,也不是善意的恳求,什么都不是,就只是命令下人去做事的那种主观感觉。


樱木忍下很想狠狠摔东西泄愤的冲动,回嘴说:我就是不饿!干嘛陪你去吃早餐!
流川的脸也黑了一下,因为他以为樱木应该很饿的,也拒绝不了免费食物的诱惑:我们住在一起。
一听就知道是烂理由的樱木,大大地啐了一声:那又怎样?住在一起就要一起去干嘛干嘛的!?你跟你父母住在一起就会陪他们去上厕所?

结果,这次先出手的是流川。

打过的千百回的架里,两个人彼此先出手的机率几乎刚好是一半。
流川是在二年级之后急追而上的。〈一年级大都是樱木先挑起的。〉

第一拳就下重手,重击在樱木那韧实的腹部上。
接下来的第二拳就轮到突然意识过来被揍也赶紧回敬的樱木,目标也是放在流川的腹部上。
各打完了一拳后,受的伤都一样惨重的两人倒是挺有默契地住了手。

因为樱木的肚子在嫌不满足得咕噜噜叫着。



再过来一个结果或是下一个场景,他们就相偕去寻找附近的早餐店饱餐一顿。

直到两人都离开了那早餐店准备要回去公寓时,樱木有点神色不寻常地要求自己一个人去别处晃晃。流川硬是不肯,就算真的要去,自己也要跟在他的身后,但完全没想到,搬来这里的两人不是还不熟悉附近的环境吗?

但樱木却真正的动怒了!
他可能威胁了流川敢跟来的话就要绝食给他看等等的,最后,流川还是闷闷地任他独自离开了。当然,不是怕他真的会绝食还是怎样。

于是,就是现在了。


流川的脸色黑青地捏紧了这本破书,大有立即销毁的念头!但他又下不了手,尤其是那一张照片。

照片右下角的草书字迹以迅扬之势,写着〝樱木 义重″。
他想,他绝对是认得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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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在早上帮樱木送东西过去后,洋平过了两个小时就待在市区内的一家柏青哥店了。

后来小丑般惊醒的阳光淡淡柔柔地披盖了这个东京,驱散不了多少冷意,但总比清晨好上太多。平日人来往流量繁众的街道还是依旧繁众,低头默默赶路的,不论是上班去的还是赶车通学的学生,不做多余的交谈好像变成了习惯。

高宫后来因为吃坏肚子先自行离开回家,野间和大楠也没啥事可做就跟着洋平一同进去店内。才刚走进还不是拥挤得难以忍受的地方时,前面在隔着一台机器远的那头好像是传出了争执的声音。
越来越多人都靠过去聚集。

他们有可能不知道正义怎么写〈洋平除外〉,但也知道正义该如何执行!

野间先注意到洋平没有拒绝也没有表态的模样,就认为他在暗示他们去调解〈干涉〉一下也好,然后就顺道拖着大楠一起过去。

他们一面推挤隔开了一些年轻人一面向鱼一样像前游去,游得曲折,游得让还未移动但也没出声阻止的洋平发出会心的一笑。
想着,还是这么有抱负的两个人,都跟初中结识以来没有什么变化。

那两条鱼顺利地游了过去不见了踪影。突然间,喧哗声大增,那里挤着看热闹的人群也突然间大增。店内上高高悬挂的不是灯管,那样垂直下放着的吊灯都被嘈杂的声音轻轻地震摇。

洋平还是在原地观察情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多好像排列在棋盘上的人头都在争相拥挤,都在一一推进,自己也看不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好静静地独自地等待着。

等到声音骤然停止了不到两秒还有抽气声浪涌那样上岸时,口袋里的手机正剧颤着传来铃响!
还不晓得刚刚那样不协调的噪音是怎么回事时,洋平赶紧接起了手机按下了通话钮。

‘水户吗?’不温不寒地传来,无味得像极了融过后的冰水。

‘啊?是的!’有点讶异这个人还会再联络上自己。但讶异归讶异,洋平突然厌恶起那种音质!
没有人说话的音质是这样冰冷又雀跃,但周围却放任烈火劈啪地击烧。

‘你说了吗?’这句话说来的时候,前方那些喜欢聒聒叫个不停的年轻人又第二次噤声,只安静了三秒钟。

‘说?’

‘……’有点不耐烦洋平的不专心,没有说话,但手机里清晰传来喉头的咕哝声,沉沉地,‘要马上交代给他的东西。’

听到这里,终于特别专心地听清楚了。但听清楚了又如何?洋平一听懂就赫然打起颤来,‘我…忘了说。’

早上那一场多余的对峙争执只让洋平认真于化解,好使这两个一见面就把打架当招呼的少年缓缓情绪,也顺便给流川一个好印象:他们不是来捣蛋的并很乐见其成他们的〝求学生活″。

‘……’这人也不出声,好像是在吸烟吐烟地把时间给消耗掉了。

‘真抱歉,我现在可以向他说…’

‘不用了…’

强烈的否定声调打在耳里比前头渐渐快要散去的人群…那传来的噪音还惊人。洋平震慑了一会儿,疑惑着。‘为什么?’

‘这样做就够了。去看看你的朋友吧…’〝哔″的清响传来,通讯已经中断了。

洋平总觉得心口都是不好的预感。
所谓的预感,就是预见未来必定实现的某件事吧?

他不了解他要自己去看朋友是要看谁,还有,为什么做出这种指令?
刚好右前方跑来了一些脸色慌张的少年撞到洋平,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虽然是被无心地撞得站不稳了,但也称不上愉快。

刚刚那样棋盘般排列的但不整齐的人头都散开来了。似乎有什么手指伸了下去,正一颗颗地以指尖推开弹挥。

但是…
但是,那是什么?地上那些是什么?

为什么,有两颗棋子没按照规矩排列着?



“野间!大楠!”

最后这一喊,都把人群都给冲散了。有的惊声大叫着惊惶地看着那个场景,有的老早就拔腿而跑了,所有在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明白事情始末的。

一个事件,发生得毫无兆头毫无初绪可言,就是奇异的了,就是令人费解的了,就是……

就是什么呢?

洋平那站不稳的双脚只能慢慢地走,比血流还要沉慢地那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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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主位上一会儿的中年男子起身,素色的和服衣角晃起来的角度难以计算。但他起身的不完全,双膝微微地折着轻巧地移了一步,然后直接落在隔壁那空下来的坐垫上。

一样是和二十年以前那样端整完美的跪姿正坐,脚掌松垮垮地并排着、两肩粗宽地对称着。
但他并非来访的客人,却不带来风纹地把双手递了出去接来一个茶碗,不明显得弓了腰以表示礼意。然后,不需要任何提醒或举动,茶碗里传来的茶香充斥飘荡了茶室,门轻启着外的露地,冷春一样清丽的景致。

“今天还是不坐主位?”跪在一旁的妇女柔柔地笑了起来。她头上挽起来的发髻间杂着白色的发丝,都被晨阳打成金黄的异色。

“待一下子就够了。那个位置,我是要留给那一个人的。”

“嗯。”眼角的细纹分散,拢聚。“你刚刚是打了电话吧?心情好像不太愉快的样子?”

“没什么,只是一件小事。”

“那么,今天的行程还是要去京都观赏歌舞伎吧?”

“……”没有答话,目光似乎已飘得遥远,没聚焦在任何东西上。脑海里想起舞台的那一部分,那条连贯观众席直达舞台的通路,那个名称也是跟那个少年一样的名字。

今天应该是见不到他了。怅然,失望,不愿言语,嗅觉味觉听觉都中断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