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鲁″先生是很好的人,他帮我好几年了,真的,他好几次帮过我父亲…’
‘…mail?male?他是谁?’
‘笨蛋狐狸!是mel啦!他是我的梅鲁先生,照顾我们很久了,上国中和高中的学费跟生活费都是他帮忙打理的,还有…父亲的丧礼费用…’
未成年的孩子顿了顿,眼神有点淡淡忧伤的感觉。
我就站在一旁背靠着墙面,很想点一根烟来排放一点血液的腥味,还有手术刀刃留在心底变尖锐的亮度。
但我不可以这样做,这里是〝治疗进化″的场所,我是那个专门负责治疗的人士,一根进口香菸会以腐蚀健康的形象进驻这里,放弃了吧。
‘…他跟那一天晚上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迟到的吗?那一天晚上,我有事去找了梅鲁先生。’
我不敢抽烟了。
这么两个纯净的孩子在我面前说着话。
烟味不会弥漫出来的,不会弥漫在这个小小的空间。
虽然我的双手都沾满了薰臭的烟味,将烟垢一点一滴地积存在自己的心肺里,但我还有个干净的脑袋。
‘梅鲁先生是很好很好的人,我们一直在用邮件联络,但不常常碰面,因为听说他的工作很忙碌,还有,洋平也认识他……’
‘讲重点,白痴。’
‘我知道啦!你就不会好好听我讲完吗?你没事就那么没耐心做什么!?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真难相处的怪狐狸。’
‘我不是来听你发牢骚的。’
沙发明明还足够大的,但这两个可爱的孩子却长的这么高壮,把它都塞满满的。没有想过彼此让出来移到隔壁的椅子坐着吗?挤在一起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现在没抽烟,但烟味却扑鼻而来了,从我的一双手掌上。
很痒,非常痒,痒的我受不了,只能一遍又一遍搓着手。
‘可恶的臭狐狸!要听我说话就不要有意见!’
‘不是意见,我只是不想听其他的。’
‘你这样明明就是有意见了啊!不要听别的事情,我没办法好好解释的,到时候你一定又会说听不懂或干嘛的,之前每一次都是这样,不是吗?’
‘没有每一次,没有。’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没有?’
‘…小狗受伤的那一次。’
‘啊……你是说,高二的那个时候?有一只腿受伤的小狗……’
‘嗯,那一次,你很安静。’
只是个医生,不是吗?我就只是个医生。
不满十岁的年纪,让母亲牵着手去医院看病打针还被护士摸着头说乖巧的时候,白色长袍的医生从侧边门走出来时,不是对我微笑了吗?但他的笑一点也不温和,单纯的职业上需求。
我只是个医生,这两个可爱的孩子却让我笑了,差一点是肆无忌惮地笑了。
‘那一次…那一次我……啊啊!干嘛提到这件事上来?’
‘我没有你想的那样。’
‘什么叫做〝我没有你想的那样″?我们刚刚不是要解释那天我迟到的原因吗?’
‘你会了解我的。好吧…你再说下去。’
‘什么跟什么啊!思想奇怪的狐狸……啊,我…’
双掌似乎在发痒了,好像有一堆肉蛆在穿延过所有的神经管线,缓慢地爬着,前进着,还啃咬着,将我的血肉都视作香甜的面包在吞噬。
是我动过刀的病人把肉蛆遗留在我手上的?
牠们,想要的是什么呢?
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后来的对话还是无疾而终了。
不太懂他们是在想些什么,我已经不在那个年纪,所以不太懂。
但那是个可以名之为对渴望直接的描述吧?不会考虑太多不会设想太多,真正想要的就伸手去取来,放在自己胸前的衬衫口袋里,塞在自己还不会装满的手提袋里,或则摆在堆满杂物的抽屉里。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纯真无暇的,没有人生下来就是邪恶嚣张的。我是医生,我做了好几十年的医生,不是占卜师,所以看不到他们的未来,即使会从一个场景里捕捉到一点行走方向的光影,我依旧是个医生。
在这个我留给他们的房间里,已经先在地板上铺好了两套床被,连想都没有想地将床被紧密地靠在一起,纯白色的枕头并排着。
孩子们开始在沙发上谈的不太愉快,而且都没注意到我还在开启的房门这里,正用眼睛脑袋纪录所有的对话内容。我究竟想要看见什么呢?
……花道因为捉摸不出流川的想法开始动怒了,但还是有点奇怪,总是刻意避免提到一些事。沉默了好几分钟后,流川问了:什么时候把行李都整理好;冰箱已经空了你要负责去买;家事要轮流分担;我没有多余的钱买床,省一点下来也好……
咦?他们住在一起了?
最近发生的事?
后来,看着花道避开话题声东击西的,流川禁不住语气变的低寒了起来---你不能不回去,你不能跑开。
到这里为止,花道已经默不作声了。
他正试图离开对方一些距离,不会再因为沙发太小偶尔膝盖碰着膝盖然后瞪起他来,本来想动手要脱去袜子的事也没再做了,站起身不看向流川,有点生气又有点恼怒,还有一点脸色泛青又泛红着。
待在原地的流川抿紧嘴不想开口,只是沉静地观察他,观察着他连袜子也没脱地就钻进棉被里。花道甚至还故意移开了半个手臂的间距,不愿意跟他的床被相连在一起。
房间里天花板上的灯光没有一闪一灭的,却在我的心里一闪一灭的。
窗户的玻璃上粘着几只短翅的小虫子循着光亮,但被阻挡在外好像让牠们的不死心更加不死心了。外头安静的街道还是一样地安静,非常大距离的间断反衬得这个夜里只是安静,只是安静吧。
楼下那小型瓦斯炉烧着准备拿来冲泡咖啡的水,滚了吗?跟我现在沸腾起来的心一样,滚了吗?
流川也该注意到了,注意到职责所在只是告诉他们使用房间的事的我,而过了半个小时却还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们的我。
他也跟着起了身,在视线不悦地扫来我这里时,竟带着似乎可以形容是轻蔑或是不屑的意味。以为我不怀好意在偷窥,是吗?
不是的,我只是很好奇而已,我只是想保护你们,用我自己的方式。
所以,让我看透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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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在受到枪伤而昏迷的洋平醒来之前,早晨的大约七点多左右,樱木很不希望流川跟着他去买四人份的早餐来。他那时候已经下了楼走到诊所的门口处,那一扇铁门被推开了刚好一个人可以走出去的空间。
他无法解释清楚是怎样情况的不希望,但就是不想他跟着过去。
昨夜的气氛僵硬和双方无厘头地为同一件事而气结,令樱木更加不自在了。
其实,一早就比任何人还要先醒来的流川,可能也比夜里时常会惊醒的日渡还要更早一点,从棉被里钻了出来,然后在发现到自己的脚踝去碰着樱木的小腿腹时,心情矛盾地也醒了过来。
当只有他睁眼看着时间从眼前飞梭而过的某个时刻里,还是有走到窗户边,这是二楼的位置,将头伸出去了一点看一楼的风景。
冷冷清清的。每天的早晨都是这样过的。当然,平常在自己的房间也不可能这样早起,还能够闻一闻感到很新鲜的清香滋味,归属于东升旭日的所有物,所以,这次真的很新鲜。
睡不着的流川,早起的流川,别人会看他觉得很反常吧?
连他自己都这样想了,是这样地反常不已,好像会反反覆覆的,只要他在的话,只要樱木在的话,他就会一直反常下去,每次的反常都会是不一样的,每次每次,然后才会一直反常下去的。
现在呢?
樱木没多久也跟着醒来后,惺忪的睡眼里一投入流川望向他的脸庞的影像,突然变得昨晚不曾睡眠过的清醒着了。
所以现在他们有点像不合好的朋友守在日渡家诊所的门口,又为了无聊的小问题争执了起来。〈但这个问题却对这两人产生了不一样的重要性。〉
流川原本可能只是在樱木要离开二楼的房间出去时,问了他要去哪里,他回答了肚子饿想买个早餐的,这个时候他又会接着说一起去好了,比较像随口说说那样的,但樱木的第一句话应该是回绝了而又逼得流川忍不住更坚定了想法,才又会让樱木更觉得不妥地拒绝了第二次……
大概就是这种情形了吧,像一节一节登上了阶梯,要求,拒绝,再要求,又被拒绝,要求拒绝得多了起来,便形成了不服输没理由又可笑的谈话现象。
早晨的七点多,两个在医生眼里看来很可爱的孩子们还正在门口对峙着。
将煮得沸腾几遍后烧开的水拿到桌几上摆着,日渡才开始忙碌了起来,像是他那片刻不得歇息的人生。有时候去翻找多余的杯子来,有时候去取来可以隔热的迷你杯垫先排好在桌面。他一听到那两个孩子在诊所起争执时,却没有想马上去现身化解什么的,他可一点也不想。
等杯子杯垫都弄好后,才慢条斯理地踱步到他们的身边。
“花道,你要一个人去吗?”
诊所的门现在只有开启一点缝来,早晨的阳光还多了些露水的滋味充斥在街道上,但真实的露水却只在别的宅院里,垂危地悬吊在尖刺的叶缘上。
“没错!本天才一个人去就行了!”像小孩子一般不服输地瞪了流川一眼。
“白痴。”但流川却咬牙切齿了起来。
“早餐我请客,可以买丰富一点来吧?你们正需要发育…”日渡直接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两张千元钞来,迳自塞到来不及拒绝的樱木手里,“好了!不要不答应,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请客是应该的。”
“但…但是,我们年纪也不小了,哪里需要再发育啊?而且,日渡你拿的太多了…”
“不会多的,才这么一点钱,昨天你应该没吃饱吧?”
“是没错啦,但昨天那种情况下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好了,花道,别想的太多了。”
“但是,日渡你什么都不问,这样子……”
“不要紧,我该知道的自然就会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启口的事,不是吗?”
日渡不晓得他是微笑地望着樱木的脸,却只像一张被抹了树脂的面皮挖空了两个洞,贴紧在脸颊的肉上,坦露出来的双眼盛装了疑惑和许多的不明所以。他总是很明智的,不是吗?
但他是真的不想去了解樱木的事吗?
“好……我知道了。”还是推拒不了的将钱收进外衣的口袋里。视线撇开后直接投在了闷着站在门边的流川的表情上,似乎触动到了什么火爆点,樱木一呶了呶嘴没有说话,只有迳自看着他。看着他究竟还想说些什么。
“……”看起来是悠闲的模样。
两手抱胸,专注地像是〝欣赏″一般地重温一场画面的眼睛,还有摸不清的凌厉,晨风下飘扬的长长浏海,那尖细的尾端像极了杏仁头的眼角。
“算了,一起去就一起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能发现到日渡开始在微笑了,在调侃的样子微笑了,樱木的脸颊不自禁地微微发热起来,刚刚还想去推开流川的手竟然拍了拍他的肩头,很〝干脆″地要流川一起去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了的。
把笑容收敛了一点后,日渡向后退了一步,“那就快去快回吧?我必须先关上门,准备好早上要开门营业的器材和资料。”轻轻地作势要将他们俩推到外头去的,关怀备至说着。
只有红发樱木应了一声好就拉着流川要离开了。
而日渡在最后要把门关上的那一秒钟里,他看到已经走到街道上的那两个孩子的背影,被抓住衣袖的流川转过头来盯着他看,头低着眼珠子上吊了一些角度盯着他看,那个眼神里,好像说着:原来你还是有用处的。
不管是不是那个意思,起码日渡是如此解释的。
远去的身影,透彻的知觉。
发酸的颈子关节处,混浊的视线。
屋内已经煮开的热开水,排得整整齐齐的杯子与杯垫,客厅墙边上附着灰尘的印象派绘画,二楼留着有趣记忆画面的房间,一种味道,一种,孩子们留下来的蜿蜒强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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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户洋平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很长很长的,也是曾经发生过的记忆。
宁静,缓慢的,像流动的潺潺河水,夹带几声若有似无的水流声,淅沥沥的,从主流处分支出来,占据他不断发痛的脑壳空间。
他正在跟一个无头的瘦长男人下着围棋,已经下到第二十一盘了,他们还不死心地一直缠斗一直快速抓起棋子然后一直往棋盘上砸。
第二十一盘的时候,他将黑棋落在最上右角,突然想到,他们的输赢好像总能很快地就分出来,谁输谁赢的,一盘棋半个小时内结束。多么无聊的对手啊。
难道他不觉得这种下棋法根本就是在打扑克牌一样的,翻开纸牌看了一眼数字然后直接打下的吗?
于是,洋平不禁吃吃地笑了。
他的对手,可没有头呢,怎么思考?
忽然第二十一盘棋子比前面的那二十盘更早结束了。
又赢了的洋平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领子,才发觉到自己是穿着白色衬衫。抬起脸来好好地看了对方,但是他没有头,看不见因为惨输而苦恼的神情,听不见因为惨输而抱怨的呻吟。
或则说,因为没有头也没有脑袋所以不懂得情绪?
结果赢了的洋平反倒不舒服了起来,这么没有情绪的无头男人竟然一点表示都没有,又开始抓起棋子想要续第二十二盘预测还是他输的比赛了。
真不舒服。
洋平一点也不想继续下棋了。
他的梦还是很长。
他的梦长到不能中途砍断。
还是一样的白色衬衫,走在早晨人来人往的上学路径,所有经过他身边的学生都是安静地快速走过,好像怕会迟到一样。但他一点也不急,已经翘课到变成习惯的他一点也不急,对于学业上的进度也是。
会让他急得不能忍受的,只有是他的好朋友。
所以他走的很慢很慢,只为了要在这条路上等到他的好朋友,一头红发的好朋友。
转过第三个弯角后,迎面一个矮胖的男人滑稽地向他跑来,都是油脂填充的粗短手掌高高举着挥了几下。
还是个无头的男人。
从他的举动看不出快乐还是愤怒。
蹙紧眉头的洋平停下脚步,想尽办法要与这个人擦肩而过。
总觉得他是来磨砺自己的,好像要被教诲了一样,时时刻刻要点醒他的记忆的,那层深不可触及的地狱景象。
‘我想起来了!我会对付你的,用什么办法都好,我要对付你,我要…保护我的好朋友!’
跟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也是穿着白色的衬衫,仿佛异度空间地拨开了街道的画布跳了出来,对自己嘶吼着。
唯一不同的,他的白色衬衫都染上了鲜红的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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