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了多久,安宁客栈便有了两位新的主人──泽北荣治与南烈。由于有物证与其他被诸星抓住的客人作人证,所以当他樱木四人把诸星与森重宽交到县衙的时候那知县大人才算是相信了他们。将那两个难兄难弟收押治罪后知县还发给了他四人一笔花红。
这花红就用来作为新店开张的经费了。原因很简单,泽北与南烈他们需要这些银两。也不知他们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的生命虽无碍了,可随着诸星翻下河的包袱里的银票就是泽北与南烈的。而流川与樱木的包袱居然就安安稳稳地在马车内,诸星拉下来不及带走的竟然就是他二人的。
那几叠身家性命就掉进河里喂鱼虾了,尽管鱼虾们好像不是吃这个的。所以流川就把那花红全数给了泽、南二人。就这样,‘风雨’之后安宁客栈终于又招了人手开张了。泽北笑嘻嘻地当上了老板而南烈也混到个帐薄先生的职位。这两个人只是有一点叹息他们的银票,因为那数目毕竟是那么多。不过泽北安慰自己,那些东西反正也是父亲的,现在自食其力也不错的。
樱木与流川见此事也算是圆满了结,便向泽北他们道辞了。分别时这四人自是有一点不舍,怎么说也共同经历了这许多事。就连一直沈默的流川也感到有些难过,不过还是正事儿要紧,告别泽北与南烈后两人便快马加鞭赶向苏州。
由于这次向人问清了路两个人行径得非常快,到达苏州后流川便也记起了那家店铺。也许是这四下的环境给了他一点提示吧。顺利地收到帐后,让马匹休息了一日,两人便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了。
日夜兼程地赶着路,用不了几日已入杭州地面。樱木这一路上很少开口说话,与去时的满路语声大不相同。因为他一直被一种模模糊糊的感情困扰着,他总是在思考。说不清自己终究在想什么,可那似乎却挺重要,,总是拧绕在他心尖,挥也挥不掉赶也赶不走,那样的烦恼好像与身旁那个人有点关系。可事实上有什么关系樱木也不了解,他只是很烦燥,没来由地烦燥,不知为什么。
流川的心里则是很焦急,从收到帐那日起,他就感到很不安。好想立刻赶回家里,好想立刻就能告诉他父亲他收到账回来了。有种淡淡的不祥感就笼罩在流川心里,让他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可身边的一切却又是那样的平静。尽管流川因为这平静而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自己没事,可是他的行程却越来越快,越是接近家,他就越急,一点儿也没留意他身下那匹骏马有多么疲累了。
看着皱眉不说一句话的流川,樱木忍不住开口打破沈默,“你别这样啊,一会儿就到了。”其实他也能感到流川的不安,很奇怪的,他就知道流川在想什么,仿佛思维已被他同化了般。樱木也有些紧张起来。
“我知道。”流川叹道,他的话不多,这回来的一路上更是少得可怜。
“那你就别死着你那张脸啊。”樱木不爽,“别像有人欠了你什么东西似的。”
“你烦不烦?”流川甩了一鞭在马臀上,抢先超过了樱木的马身。樱木一怔之下也策马追上他不悦地斥道,“你怎么这样对我说话?”
一向都是这样说的,很奇怪么?流川白了樱木一眼,这个人又要发什么病?不过他还是扭头顶回樱木一句,“对你这样说话又如何?”
“……”樱木猛然抬头正想反击,可见到前方的情况他张开的嘴不由就僵在那儿了。
流川奇怪依樱木的性子怎会不回嘴,心念稍转他也急急地转过头。赫然便见前方已然是自己的家了,只是在房屋的四角却挂着白色的灯笼与黑色的青纱。
难道,难道……流川在那一瞬间便失了神,而他的坐骑乃是匹神驹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思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樱木从震惊中让自己清醒过来,立刻扭头看向一旁的流川。他的脸在这个时候苍白得有些透明,身子也轻轻地抖着,牙关自是咬得紧紧的。樱木见他的模样不由有些担心,那种焦虑自然而然地由樱木内心深处浮出,就坦白地表现在他脸上,“狐……”
流川双腿使劲儿一夹当先一马便冲了过去,对樱木的叫喊理也不理,樱木见状急忙打马跟上。
下了马,进了门。流川已不能知道庄丁们看着自己的表情,他直奔大堂,入眼便是一个巨大的灵堂。白色的所在,冥烛对对,青烟缭绕。四下坐着数十个和尚闭目唱着经,还有人在堂前敲着沉钟。四下法器的声儿就尖锐地刺进了流川的耳内。而彩,一身孝服就跪在那儿烧着纸钱。
“姐?”流川不确定地叫了一声,尽管他已经猜测到,可还是不能相信。四下的吵闹声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他只能眼见着那灵堂上的牌位,还有摆在它面前的那口黑黑的棺材。
那声木然的声音传入彩的耳中,她抬眼见着是流川,突然冲到他身前,死命地摇着他,“你,是你。你到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爹死了,死了,他昨天早上还好好的,可晚上就……”
“姐!”流川凭彩摇着、骂着,不能说出什么辨解的话。
“爹去的时候,一直在叫你,在叫你,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爹他一直在念着你啊!”彩的泪就随着她的话滚滚而下。不是不知道小枫去了哪里,不是不知道不能怪小枫,可是一想着爹他临死的情形,彩的话就冲口而出了,刺向流川那无神的双眸,钻进了他的心。
“阿彩!”陪在彩身边的宫城轻轻劝着,“别这样。”他也知道彩说的只是气话。可是他也不能去怪彩,因为流川明去世时他也在场,那个老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就是他最讨厌的人,只一个劲儿地叫着儿子的名字。就连自己这个一直恨着他碍事的人也都忍不住心酸,更何况是彩呢?流川明是个一心为孩子着想的人,所以宫城现在已不用恨他了,宫城也很清楚彩的心情,当然也就更明白流川此刻的难过。毕竟他一向很听他父亲的话,而且他没能赶上见他父亲最后一面。
樱木见着流川苍白的脸因彩那句话而抽搐了一下,然后便什么都没了。瞧不出他脸上有什么不妥,在那里没有伤痛,没有自责,没有后悔,没有眼泪,没有所有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应有的一切表现。可是,那也是他最大的不妥吧,樱木担忧地推了推流川,而流川只是垂下他的眼,静静地一字一字地开口,“爹他,还没盖棺?”
“我没让人盖,等你回来。”彩抱住弟弟,哽咽着说道。现在气平了,她好生后悔刚才对弟弟所说的话,小枫他只是孩子,他只有十七岁。自己为什么说那样过分的话呢?最爱父亲的不就是小枫了吗?他一向是那样地敬爱着父亲的啊。
流川伸手轻轻抱了抱彩,像在安慰般地拍拍他姐姐的后背,然后就缓缓推开了她。径直走到父亲的棺木前,定定地看着那里面的亲人。
这就是爹吗?他看上去好瘦哦,才多久他就那样的瘦了啊。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是流川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盯着父亲的面容,慢慢向下,看着他的双臂。那双曾经温暖而有力抱过自己的双臂现在终于垂下了,不复存在。爹再也不会对着自己笑,给自己买什么了。他也不会在深夜中看着娘的画像发愣了,他还以为自己与姐姐不知道这件事;流川垂下眼,爹也不会干涉自己步入江湖或是姐姐的婚姻了,可是这个时候,流川真的好想,让爹活过来。哪怕听他说教一辈子也情愿。
流川的嘴角闭得紧紧的,几乎连一丝缝儿也没有,他无言地拾起棺盖,慢慢一点一点地盖了过去,最后只留下爹的脸庞。他的目光又留恋了一会,终于冷漠了下来。‘砰’地一声盖好了棺盖。然后他就退了几步,四下的水泥工与漆匠们便上前钉棺上最后的漆了。
莫然地接过婢女们递过来的麻衣,披在身上由她们给自己扎上麻带。整个过程流川冷静得如一个外人般,不说一个字,不流一滴泪,只是看着他父亲的牌位。
樱木也得到了一件孝衣,他也急急地披上,不管洋平他们眼神的劝阻。他们这个时候还要对自己说什么规矩么?哪顾得了这么多?大叔都死了呢,彩这样难过还有那表现怪异的流川狐狸。他们都让樱木顾不得那么多,好歹大叔也是真心疼爱过自己的,怎么说自己也是流川家的‘女婿’,不管是不是真的难过还是为了彩的脸面这件孝衣都是应该披的。
就这样,在满堂的颂经声中,在堂内外的锣钹之类的法器的敲闹声中,流川就静静地跪在他爹的灵前独自烧着他的纸。一张、两张,面色平静得吓人,他甚至连四下众人的忙碌也没注意到,就怔怔地看着火盆中的烧着的钱纸,就算有时那盆中的火苗飘到他手上他也好像是没什么感觉似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樱木见他如此,心中便觉气闷。记得自己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可是哭得什么也不顾的。才不在乎四周有没有人见着,因为他真的好难过好伤心,如果不把这种感情释放出来,樱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来忘掉它。可这狐狸,这狐狸也太让人生气了,干嘛摆出他那张死人脸来?他想干什么?想在人前保持住他的冷酷么?想让人说他月华剑是流血不流泪的好男儿么?樱木沉着脸大步上前抢上几叠纸钱把它们全扔进了火盆中,顿时那火便灭了。不过流川对他的挑衅并不在乎,他只是伸手用手中的一张纸在一根烛上又引来了火。依然冷静地做着他的事儿。
自己爹死了哭个几声有那么难么?很奇怪么?樱木憋着一肚子的火气与不解,闷声闷气地转头就走,现在不想看到这种模样的流川。
那是一个漫长又伤感的夜。
彩到半夜后便被宫城劝着让丫环们扶下去休息了,喏大的一个丧事就她一个女人来操办,她确实很累。所以流川并没有反对宫城那样做,遣走宾客后,堂上只剩下剪灯花、添灯油与香蜡的几个丫头与念经的和尚了。
白日里喧闹、人来人往的灵堂便冷清了下来,樱木再也不能忍下去了。这一整天的就见着彩强打精神迎来送往的,就连自己这个假女婿也不得不去帮帮忙。而流川枫他却只知道蹲在这个角落里,一声儿也不吭。仿佛除了烧他的纸以外他就什么也不会做了。
“出去,出去!你们全部都给我出去!”樱木腾腾腾地走到流川身前,指着那些在堂上的人说道,那些人都惊讶地望着樱木,不知他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却见流川连头也未抬。
樱木见得流川这样,心中越发的火了,立即回头又大声厉喝了一遍,吓得那些个下人、和尚们忙忙地跑了出去,一会儿便没了影儿。就连洋平他们也在樱木盛怒双眼的威逼下退了出去。洋平感到有些不踏实,至樱木回来后他还没有问樱木这一路上的情形呢。因为他实在没有机会可以问出口,樱木不是在帮彩迎送宾客就是把他的目光停在流川身上,自己想对樱木说句话的空儿也没有。所以现在洋平只好暂时忍下心中的疑问,悄悄地闪到了一旁。
“你这个人呐!”樱木大步上前抓起流川,“你倒是给我出个声儿啊,就算是吭几下也表示你还在这儿,你爹死了有什么?我爹还不是死了?”
流川垂着脸,让樱木此刻不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心中气急的樱木便又开口骂道,“你在这儿装什么疯?你以为你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就认为只有你一个人难过么?你没见你姐姐那样伤心了还在撑着你这个破家么?你不要这样任性好不好?”
“是不是,如果,我没有走错那段路,我就可以早一点回来见到我爹他最后一面了?”流川沈默许久,终于从嘴里逼出这一句,“是不是这个全怪我?”
关你什么事啊?樱木心中想着,就算你能赶回来,你爹的病会减轻么?结果还不是一样。可是他听见流川这古古怪怪的语音与自责,心中的火自然是更大了,于是他提高嗓门就说道,“是啊。就是全怪你!如果你能干一点没带错路;如果你聪明一点没让诸星那小子抓住;如果你没有答应与泽北他们聚一天再走,你就可以赶回来了,见不到你爹全怪你自己!”樱木一口气连珠炮似的说着,看着流川的脸垂得更低,而且还是那副一点动静也没有的模样,让樱木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什么意义也没有,他忍不住又开口,“如果你想……”
流川猛然抬起他低垂的头,让樱木硬生生地咽下了他想说的话。因为在流川那双星眸中包着的居然就是泪水,颤颤的,就那么不争气地却真实地自他眼眶中滚落了下来。一滴,两滴……而流川自是知道的,所以他便急急地伸手去拭,可他的的手越急,从他眼睑中掉下的泪也就越多,不单是流川自己有些不知所措,连樱木也是目瞪口呆,“唉,你别……”
一语未必,流川突然已伏到樱木的肩上,抓着他的背默默地流着他拼命要止住的热泪。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能让樱木再见着自己掉泪,只能这样才不能在他面前继续丢脸。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流川原以为自己可以强得可以应付一切,可以撑到最后;原以为自己是个永远也不知道眼泪是什么的人,就连七年前娘亲去世时自己也是忍下来了的,一个人,死命地吞下哀伤的泪。可是这白痴,这讨厌的白痴为什么要说那些没头没脑的话?为什么他非得让自己哭出来?难道他就是为这个目的?看着自己在他面前丧失自尊么?
樱木,在那一刹,他的整个肩、整个身子便僵硬了,像一个木桩般。他实在想不到流川会伏到自己怀里哭泣,因为流川刚刚还那样一副淡漠的样子。可谁想到这人就突然赖到自己身上了?不行,得甩开他。樱木打定主意,可是在那同时他的身子却能感受到流川那温软而颤抖的身子,能感受到流川抽泣的肩头微微在自己肩上起伏,甚至连流川拼命咬住嘴唇不发出哭声的脸他也能想像得出──那张脸上,一定布满了晶莹的泪珠吧。樱木僵硬的身子就呆呆地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保持住他原来的姿势。流川的举动与微微的泣声让他的神智也乱了,那种让樱木心中不安的困惑又出现了,只是这次多了一丝其他的什么东西。应该不是心痛吧,因为,因为狐狸又不是女孩子;也不应该是纠心的感觉啊,因为,对了,因为自己是最讨厌狐狸的。樱木这样想着,却并没有再打算推开流川,是啊,流川只有十七岁,又那么爱他父亲,会哭也很正常啊。樱木对自己说,好像他多大似的,可是不论如何樱木很是了解流川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侧目看了看在自己肩头微微起伏的流川,瞧着他那头如水长发也轻轻地随着他的举动而泛着光。就在那一刻,樱木的心──融化了,就算流川的泪让自己湿了整个肩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觉得好受点儿那什么也就无所谓了。是啊,只要他觉得好受点儿。想到此处,樱木不由缓缓举起他的手轻轻地环住了流川的腰,第一次是如此宁静地抱着这个狐狸,樱木觉得他好像什么东西,抬眼见着天上那轮孤独的明月,散着它幽幽的冷光,有些像秋水的刃,是那样的孤高,美得让人难以接近。对了,是这月光,不只是像秋水,它更似怀中人所凝聚的气息。因为以前的流川一直是那样的孤独、高傲而又藏了些脆弱。好像啊,与那月光,樱木看着那晕朦朦的光芒,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他侧头在流川耳边低声说着,“如果,你想哭,就哭吧。”
听得他这一句宽慰的话语,流川的心突然松了,宽了,什么也不顾了。这一次,就借着这一次把十七年来应该掉下却没有掉下的眼泪都流光吧。他安心地伏在樱木肩上,终于哭出了声儿。这样的失礼全怪樱木,因为他的语声太温柔了,温柔得让自己听着便想哭泣,而他的怀抱为何也是那样的温暖昵?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这样的友好了?可是最可恨的还是自己,明明知道,这样有多丢人,可是就是停不下来。
这个时候,樱木才发现,其实流川是很容易掉泪的。
洋平摇着头飘然退远,他不喜欢偷窥也不喜欢多管闲事。可关系到樱木就另当别论了。看来这次去苏州还真是发生了什么事吧,这个流川枫对樱木来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啊?那样的人对樱木来说有好处么?洋平吐出一口气,他明白自己的担心用不了多久了,因为他相信那个人到来后就会把这一切都了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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