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清露》

爆琦

〈16〉

 

秋季很快就过去了。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梅花香,冬季总是这样,一个冷得让人感受别离的季节。

流川要走了,因为仙道说他这么大了,怎么可以还没有妻室。流川说他庸庸碌碌,并无一功半绩,怎敢辱没了人家女孩子。仙道大笑说:你辱没了谁,也不会辱没到别家的女孩子。大笑中,朝野上下都以为流川会有个驸马当当了。可仙道又说了:不过,你有这样的想法也不错。这样好了,现在南面边境骚乱不已,虽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可鬼方族人总来搞乱,只此以往也不是什么好事。你就去把这事儿断了吧。朕希望鬼方可与我汉人和平友好。你就以一品安南大将军的身分作朕的亲善大使。回来再说选夫人的事儿。

“臣遵旨。”
“过了上元节,就出发吧。”
“是。”

流川不想去,但必须去,太远了,离花道太远了。
康平王府里,樱木陪着不太快乐的流川:“别这么不开心,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凯旋而归的。”樱木柔声安慰着流川,其实在他的心里,又何尝愿意分离呢?

“不是,我……”这番心思,连流川自己都觉得不该,又怎能说出口呢,他的心中,是不舍,不舍!
“枫,鬼方人虽是蛮族,其实他们倒也不坏。只是还不如我们汉人开化,物资又匮乏,所以才会那么一直想侵犯我们。”樱木知道这个时候,劝解是没什么用的,倒不如说些有用的,“你不要用过多的武力去压他们。弄不好会引起更大的战争。就算镇压下来了,你人一走他们又来了。永远都平息不下来。要用心去换心,要去了解他们的习俗,帮他们改掉恶习,教他们学习汉文化,让他们知道怎样用正当的方法去满足自己的物质要求,好像种稻啊,纺纱啊。如果可以,让鬼方族人与我们汉人通婚是最好的办法了。有血的联系,关系自然就不一样了。”樱木说着,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他的脸色如同雪般的苍白。冬天,他的身子总比别的季节里更弱些。

“我知道了,花道,你歇会儿吧,别累着。”流川扶着樱木躺在榻上。
“没关系,枫,再和我说说话儿。”樱木有些倦地合了合眼,又努力地睁着,看着流川,他知道,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真的很舍不得。从来没有这般地依恋过一个人。哦,枫,为什么会是你?

“歇会儿吧。”
“不,枫,你一定记得给我写信来。”樱木的话语已经有些含糊了。
“歇会儿,快睡吧,明儿我再来。”流川拉过褥子给樱木盖好,伸手拂开了他的额发,多美丽的红发啊。

“别走,枫。”樱木迷迷糊糊地拉住了流川的手,喃喃地叫道。
“不走,不走。我陪着你。”流川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被樱木这一动作扯着一阵阵地痛。
就这样樱木握着流川的手,睡了。

为流川将军送行的仪式是宏大的,仙道亲自主持。樱木没有来,他不愿意让这么多人见到他伤心,平日里他不是这样的,而流川认为这样也好。他同样不愿在众人面前打破他冷漠的面具。如果他来了,会怎样,谁又说得清呢?

以后的日子里,便是书信传递着相思,差不多两年。谁也没想到要用那么长的时间。但的确,这是处理得最好的一次边境问题,鬼方族人居然归顺了朝廷,成了一个小番帮。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当然包括樱木和流川,因为在这么长的分别之后,他们又再可以见面了,听听彼此的声音,看看彼此只为对方绽放的最真实的笑容,闻到彼此熟悉的味道,感受彼此亲近的气息,多幸福啊。

流川回来了,带着一颗不安的心。两年,两年中花道他变了吗?他都做了些什么?又是这么一个菊花开放的季节。他还会说“郎骑竹马来”吗?是寻梅把自己送回来了。他坚持要寻梅陪自己一起走,他说那是他给自己的。寻梅一定记得他,会把我托到他那里。花道啊,我回来了,寻梅正带着我一步步向你奔来。

老远,流川就看到京城的南门大开,彩旗飘飘,乐声阵阵。好像还有禁卫军在那里列队,大红的地毯已铺到了城门口,这应该是迎接安南大将军的吧。不过流川不在乎这些,甚至他想如果没有这些繁琐的礼节的话,他应该能很早就见到樱木。

大军进城了。果然是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仪仗和红地毯一直延伸到皇城门口。

皇城的阶下,左右分立着文武百官。阶上正中的龙椅上坐着仙道,他的身后是太子锟语,他身旁立着的竟然是紫蔚。十七岁的她,已经出落得非常美丽了。如果只有她在那里,所有的光辉都应该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可龙座的两旁分列着四王。樱木就在那里。他似乎更清瘦了些,脸更苍白了,可是也更加的能吸引住人们的目光了。

看着同样也越来越美丽却又英气十足的流川。樱木几乎不能让自己稳稳地站着。这就是两年来日夜思念的枫啊,就在眼前,旁边是寻梅,哦,枫。你知道我曾想你想得心痛,痛得一夜一夜地不能睡吗?你是否也曾这般?我已经不能去想我怎么会这样,我也不在乎我怎会这样,我只知道我真的不想离开你,就是这样,就只这样。

流川一抬头,第一眼望向的自然便是他的花道。他感到心被刺了一下,是自己让它被刺的,疼痛中传来隐隐地快乐。那双眼睛也望着自己,有什么话对我说吗?别,别避开我,别垂下你的脸。

在他们的世界里,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人存在而已。

“爱卿。”仙道怀着莫名的心情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不敢认的孩子,他不得不这样叫流川。仔细看他,这两年里越来越漂亮了,难怪有人曾说鬼方族的女人都以有这样一个美丽的主人而疯狂。他是男孩子啊,还是个将军,怎么可以这么漂亮,若说到是道儿,那是因为他是一个纤弱又极清雅的孩子,可是枫儿他,他这两年里怎么像是……唉,仙道叹了一口气,枫儿眼里都是箐的情,他的气势也越来越像──像我了。也许我年青时还没有那样的威严吧。准确说那是一种冷漠。可刚才他眼中那一抹温柔呢?怎么一瞬间就不见了。

看着皇上就这么扶着安南大将军的手,细细地看着他,旁边的人虽觉不妥可是谁敢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仙道自己挣脱了游走的思潮:“这次你平定南方的骚乱做得很好,没有争战,还收伏了鬼方人。这个功立得不小,也为日后边境的安宁立了一个典范。朕封你为三军总帅,赐黄金千两,良田万顷。”

“谢皇上!”从此以后,流川位列武官之首。这难免有些非议。特别是那些老臣对此颇为不满,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皇上特意的偏袒,像这种战功虽不小可怎么可能得到这样的高位?但这人深受皇上宠爱,又与康平王交情不一般,所以也只有隐忍作罢,不过日后的流言蜚语却是少不了的。

冗长的迎接仪式、冗长的接风宴会都不算什么。只是在宴会上,樱木依旧是对每个人都那么平和地笑。那么有礼地寒暄,却总不肯看流川的眼睛。流川搜寻着他的视线,可他却一再地回避。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流川根本就安不下心来。仙道以为是他累了,早早地便收了宴。

第二天,上朝谢恩,又是众多的宾客上门道贺。无止尽地接送,一直到第三天,第四天,没时间,根本没时间去看樱木。流川真的觉得焦躁,越野平心里明白,却没有任何办法。
流川决定了,他要逃,就算用逃的,也不要再见人。他要去康平王府。礼数吗?谁不知道他流川枫是个冷漠的人。现在为了一个并不冷漠的原因去借用冷漠无礼的面具──真不错!

流川很顺利地进了康平王府,当然不会有什么阻挡,他是三军统帅,也是王爷最喜欢的客人。
书房里,樱木对着一张雪白的纸,那纸上一个字也没有。砚里,早就聚着一窝墨,笔在他的手边。他却是一动不动地对着那纸发呆,完全不知道已经有人推门而入,正确地说是不想去注意。

虽然樱木让自己的眼睛避开流川,流川依旧看到了他的犹豫,他的迷惘,他的恐惧,他的不安。流川不知道他这些感觉是怎样来的,花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复杂的情绪?他缓缓地步过去,感到了樱木些许的瑟缩。

流川也感到自己的无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他就拿过了笔,在洁白无瑕的纸上写下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搁下笔,流川看到樱木垂着头,双肩在不停地抽动着。他越过书桌,一把将樱木搂在怀里,轻拍着他的背,他没说什么勇敢、不哭之类的话,他知道现在得由着他哭,而自己要知道的就是为什么。但他什么也没问。

“枫,”樱木在流川的怀中颤抖着,几乎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我……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我…害怕……害怕都……不能再见到你了。”
流川虽然已经被樱木哭得心痛欲碎,可他必须镇定地安慰怀中的人儿:“好了,好了,别傻了,我不是回来了吗?别再转那些古怪的念头了。好不好?花道,要知道我回来了。”

“不!”流川怀中的樱木摇着头:“不,你不知道。”
“哦?我不知道吗?不知道什么?”流川的下颔累抵着樱木的头发,那里有他熟悉的发香传到他的鼻孔里,让他有些不能自持,他轻轻地摇着樱木:“不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吗?”

“不是……”
“好了,”流川打断了樱木的话,他不愿让他再陷入那些不安的想法中去,不管怎样,现在都与花道在一起了。

“你,真是回来了?”樱木抬头他的眼,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流川,几乎就让流川无法自拔。
“我真的回来了,真的!偌,你不是在我怀里吗?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流川非常肯定地说道。

樱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的确,不能否认,他的确是回来了,并且真实地存在于自己的面前。
尽管眼角还挂着闪亮的泪珠,樱木也对流川抱以灿然一笑。早就情不自禁的流川,慢慢地,缓缓地俯下身去,低下去,再低下去。让彼此都感受到那样沉重的压力。而樱木则呆呆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的唇,吻上了他的眼角,吸干了那一滴咸咸的泪。当流川再抬起头时,两人都喘息不已。四只眼睛中没有惊异,没有恐惧,只是沉迷。樱木觉得脸发烫,心在急速地跳着,似乎要蹦出这个关着它的胸膛。有些差涩,有些不安,却也有些高兴和失望的不满足。天!怎么会失望?怎么会不满足??樱木的脸更红了,心跳得更快了。

流川早已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只是望着樱木的脸,那里,红色的玫瑰正在雪地中满满地绽放、绽放,这是他一生中见过最美的红玫瑰,是那样的艳丽,直直地打进眼中,印在心里。

他们都知道,自己被对方深深地吸引了,而且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却不知道对方被自己深深地吸引了,心都在说,不可以再分开,决不能失去,就是这一个了,只是人还不太清楚。

“花道,对不起,我真的不能看到你哭,你一哭我会觉得好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希望你不会怪我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不起。”
樱木笑了,眼中依旧闪着泪光却没让它落下来:“你又有什么好道歉的呢?该是我的不好才对啊,是我看到你回来欢喜得晕了头了。”

流川明白,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可既然花道这么说了,我还向他追问什么呢?
樱木从流川怀里脱了出来,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写道: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么说,你是喜极而泣了?”流川看着这首《风雨》从背后环住樱木,调侃地说。
樱木偏偏头,说了句:“应该是才对吧。”他觉得流川的气息轻轻地吹在他的后颈上,发丝掠过,有些痒痒的,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你弄痒我了。”

“偏要。”流川笑着,更把樱木搂得更紧些,低下头,靠在樱木的肩上蹭着。弄得樱木不停地笑,笑到透不过气来。
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烟罗却进来了,眼前的一切让她很吃了一惊,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似乎屋里的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她忙忙地退了出去,故意放重了脚步再走过来。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两个人。
“别闹了,”樱木喘着气,笑笑地说:“有人来了。”
“真该死。”流川咕嘟着松开了樱木。
烟罗终于又走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青瓷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