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所谓前世,那么我们今生的相遇,是否就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遗憾?
他们的关系开始有了小小的改变。
极度细微的变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让身陷其中的人察觉不了,却在回头的一刹那,才惊觉到过去与现在清晰的分野。
樱木坐在和室里,这已经是他第七次来流川家了。
他坐在矮桌前,面对着床挂的位置。桌上是一杯八分满的热茶,醇郁的香味缓和了空间里清冷的气息。
“你有问过你妈那件事了吗?”樱木呐呐地问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流川。
“她说不清楚。”流川手撑着下巴,回头望着身后的盔甲。“……怎么?”
“没事……”樱木捧起茶杯,手指移动转了下杯缘,才凑上唇浅浅地尝了一口。
秘密并不容易戳破,所以樱木自始至终还不知道为什么流川家的盔甲上有自己的名字。他试图寻找任何线索,试图做四面八方不同的猜测,始终徒劳。流川却表现得事不关己,每次樱木要求来家里看盔甲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只静静地陪他在和室里坐上一两个小时,再送他走出家门,等着他下一次提出来访的要求。
流川不是没有想过任何关于樱木的可能,不过既然都知道就算瞎猜出答案来也没有事实可以证明这一点,那么不管想再多都是没有用的,所以干脆不去想。
但樱木的“敬业”精神倒是让他感到非常有兴趣,流川喜欢听他每一次说出来的答案,姑且不论那答案究竟荒不荒谬。
而今天,会是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
“我在想……”樱木刹有其事的用手指比个七字在下巴尖端摩娑着。“这是你家的传家物,对吧?”
“那么这应该就是你的祖先穿过的东西……”
“如果现在的衣服不是这样,那还真难想像你穿那种破铜烂铁会是什么样子啊……”樱木说得一脸正经。
“大白痴,”面无表情聆听着的流川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你难道就不用穿吗?”
“我?”樱木眼光打量了一下盔甲的造型。“也是……不晓得那穿起来是什么感觉?喂,我可以穿看看吗?”说完樱木马上起身走向盔甲的位置。
“别乱动!笨蛋。”流川一惊连忙上前阻止。万一弄坏了要怎么办?虽然看起来的确是副破铜烂铁不过应该也值个几百万吧……
“有什么关系?……那头盔就好了,头盔就没关系了吧?”
“……”
面对这么兴致勃勃的樱木花道,流川不晓得还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樱木取下笨重的头盔戴在他自己的头上。
“这还真不是普通的重……”樱木被头盔的重量压得很难过,整张脸的表情扭曲了起来。
“……越看越像个白痴。”对于樱木的复古造型,流川只有这样的感想。
“什么?谁是白痴?!你……啊──!!都是这只头盔的错!不戴了戴了!!”
被流川激得气极败坏的樱木忿忿地卸下笨重的头盔。他略微弯下身子好让自己的头从头盔内部脱开,红色的发在沉重的压覆下显得又扁又乱,樱木褪下头盔之后顺势甩了甩被压乱的头发,发丝飞扬成一抹火红的光。
一瞬间,遗忘而不该被想起的过去从潜意识中浮现在流川的脑海里。他记得曾经见过这样的樱木,那时他脱下头盔以完全的相貌来面对自己,红色的发在风中仿佛烈焰,烈焰仿佛他眼底的光。他记不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他确实见过。……那是多么遥远的记忆?又也许只是夜夜出现的梦境?
“看什么……我头发还是很乱吗?”樱木不自觉的伸手扒梳了一下自己的红发。
“梦里……”流川忽然伸出手,抚上樱木的红发。
……
“在梦里…见过你……”
沉默仿佛陷入时间的漩涡。他们静静地相视,在对方的眼底,藏着一个揭不开的秘密。熟悉,他的眼神,他的样子,他的气息,诉说的曾经,在无能翻动记忆里,密码无解。
但是我见过你,对吧?
打开天台的门,樱木看见,初春的蓝天下,浴血的流川枫,他骄傲挺直的身影。
───你是谁?
───流川枫。
───记住了,我是一年七班的樱木花道!
───……我已经忘记了。
我见过你……
‘别来…无恙………’
……还记得我吗?
“也许……过去的时代,我们曾经见过。”
“那是…你的名字,从以前到现在,没有变过……”
“然后,我们现在又遇见了……”
……
…
坠落在深深的记忆里,看不见尽头,所以无从得知那记忆的脉络。但拥抱的感觉是熟悉的,抚摸的感觉也是熟悉的,每一个眼神交会都在告诉自己,我曾经见过你……
“我记得你……”樱木喃喃道,没有意识地吐出这些话。“你是…流川枫……”
不管认识几次,你永远都是这样一个名字……
手指流连在红色的发间还不曾放开,流川伸手揽住樱木,两人的身体贴得极近,手指抚摸的动作,像情人一般。一个吻,轻轻落在樱木俊俏的眼眉上。左肩疼痛了起来,但是他们一点也不在意……
…
……
这一夜,樱木作了梦。
他梦见自己脚踏在一条螺旋的路上,路旋绕着一道光源不停地转,一步即百年。时间在脚步下穿梭,每一步都看见流川的脸,每一次遇见都是一个新开始,但不管遇上几次也总是像最初的那次一样……深刻入骨的疼痛如刃般划在肩上,划在心上,有液体流出来,那不是红色的血,是藏在记忆里的情感,从伤口中缓缓溢出……不论遇见几次,都是爱,都是痛。
水声。
一阵湿意掠过脚踝,低头一看,却是满满的浪潮向自己袭来,他正踏着时间,踏着潮水。
夜雨。
樱木在一身的冷汗中醒来,雨滴击打在玻璃窗上,啪答啪答地响,胸口紧绷着呼吸困难。
他不懂,爱一个人可以爱到深到毁灭的地步吗?他很难想像,那种爱情文艺片的夸张情节会发生在现实上,虽然他曾不断地向往。
流川的吻,流川的眼神,乘载着一种由累积时间而成的深刻情感,超越任何感情之上的爱。当一个吻落下之后,他们都惊讶了,他不懂为什么自己要亲吻他,而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理所当然接受他的吻。
那天之后,樱木再也没有去流川家了。
反而变成每天早上,流川到樱木家里等他一起上学;每天晚上,他们结束练习后肩并着肩一起走回家。
没有人想追究这样的转变是为了什么,没有人想追究曾经的亲吻曾经的拥抱是为了什么,只要这一切是自然的。不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管这之中到底有没有爱情。
钥匙从裤袋里掉了出来,樱木弯腰拾起,并且回头,看见刚刚陪着自己回家的流川枫,还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等着自己进屋关门的那一刹那。
为什么是跟他呢……?
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可以想起过去,想起自己出生以前的事。他们在一起,不是情人也不像朋友的关系,也许只是一种永恒的连结时空与世代,斩不断的感情锁炼。
───所以即使记忆不再,却在遇见你的那一刻,就晓得这一生还是必须有你的陪伴吗?
门被悄悄地关上。
流川伫足在门外静静看了一会儿,看见门缝下有灯光漏出,才举步蹒跚地离去。
……这是爱吗?
流川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他唯一确定的,这是一份感情,一份只对樱木才会有的特殊感情。
‘也许……过去的时代,我们曾经见过。’
流川其实不太相信所谓前世今生。即使有,无论轮回几次都必定是要忘记的。人只能活在今生的记忆里,既然无法想起,那轮回又有何用?
然而樱木。如果对象是樱木的话……
“大白痴……”
流川右手覆上自己的左肩,一抹无声的笑意扬起在唇边。
日子一如往常。
没有人再过问那件盔甲的事。
直到那天。
那是个特别的一天,往后樱木只要想起这一天,就会感到胸口泛疼。
而他以为,那是幸福的感觉。
“……你做过梦吗?”
两个人的更衣室,身上着装夏季的制服,敞开的玻璃窗,有风吹来。衣物的覆盖让他们看不见对方身上的那道印记,但他们都清楚明白,相同的烙印,彼此的牵系。
流川抬起头,看着面前背向窗口的樱木花道。风掠过他的发,红发在飞扬。
“我……做了一个梦。”
……
“我梦见我走在一条路上,在路上我看到好多个时代……有战争,有灾难,有很多痛苦的事情发生,还有你……每走一步,我就会遇见你一次……”
……
“你真的相信……我们有前世今生?”
…
……
“……我相信有现在。”
……
“白痴,我们前世是怎样,我们有没有前世,根本不重要。”
……
“我们有现在就够了……”
如果有前世,那么今生的相遇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再犯过去曾有的错误吧?
他们不是情人。
因为他们之间有着比情人还要更深的羁绊。
视线在流动的风中交会,轻轻的笑声打破了静默。
“我们前世一定是冤家,要不然就是敌人,”樱木说。“所以你这死狐狸才会这么爱找我麻烦!”
“……白痴,说什么?”流川拧了下眉。“到底是谁先找谁麻烦?”
“你啊,我就是在说你!”
“哼,还真敢说。”
“当然,本天才可是字字真言……”
“大白痴。”流川也忍不住笑。
樱木看见流川略微上扬的嘴角有些发傻,流川玩味似地瞅着樱木呆呆的表情,没有要把嘴角收回的意思。
那真的是很特别的一天。
窗外的风从来没有停过。
流川走近樱木牵他的手,简单的嘴唇相贴,简单的吻。
“那以后……就一直在一起吧?”
这句话,从流川的口中传进樱木耳里。
樱木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但是他笑了。
“……那就…走吧?”
他们一起走回家,像往常一样;他们一路上拌嘴,像往常一样。
牵着的手并没有放开,微碰的肩角与高大的背影,看起来,就像永远。
潮起潮落。
他们陷在潮水里,他们踏着潮水。潮水在动,但他们的相遇不为潮水所动。
世界是永远的动的形象,日、月、年随宇宙而生;过去、现在、未来属于时间,永远却只有现在。
时间离不开动的事物,永远却是不动的。
他们在永远当中相遇。
无论几生,无论几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