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18年春下旬,气温尚?,城东一座森林已泛春意,日中时刻以前天空晴朗无云,微升的温度早已一点一滴地将天色发白之后的雾气驱赶了九分。
树梢间不时传来清脆的鸟啼声,树下那些盘节错综的老根任无名杂草附生其间,像是放纵,像是容忍,又像是赞许,而草茎倒也坚韧。
那朝气阳光更一扫前夜里阴雨绵密的凝重,微微地拂亮战争所带来的黑暗。
注意看着吧,那里正有一只刚餍足的小兔子蹲藏于巨大树根的后方,不经意地被乍然群飞而起的鸟群吓到,蹬着有力的后腿开始向森林深处窜逃。
在一条不仔细端查观看也不晓得的小径上,罕见地出现了外来人影。
那是一个将长长黑发整齐束于颈后的男人,确切的说,从服装上和配刀上来看,是个地位颇高的武士或是有官位的人。
他的腰间两侧各配上大小刀一把,他的神情肃然,但却异常浮躁。他手里拿着被捆绑的地图,里头清楚描绘了这附近地理环境还有山岗座落的情形,但一点也没什么功用,听从了昨晚那群人的话,为了要找寻心中挂念的人而像只无头苍蝇钻进这迷宫里。
幸好还有那么一点运气在,东拐西拐好歹也找到这唯一森林通路的入口,于是就把当初藩主赐予的号称最详尽的地图给丢在路旁。
越往内走,森林遮蔽的气息愈加浓厚,他越是加快了脚步。
其实他还打探到了一些消息,说什么某某藩侯手下的这位副将,在去年来到北条家投靠后因为向往大自然原始生态,曾经在城东森林这里,也就是他脚下所踏的这片土地上,独自搭盖了休息用的简陋茅屋。
获知此事更好,总而言之,他只要一直往有人烟出现的地方靠近,还不难达成目标。就算难掩心中的焦躁,但眼前的林木参差景象也令他大开眼界。
宛如这样的景象,也曾虚浮地撼动着他。
或许吧,除却这三年以来的时光。
‘我根本不喜欢这里!’
红发少年站在废迹堆叠的高处上冲着他吼叫。
那天阳光炽烈,他的一头发色,也一样的炽烈,像怵目惊心的红色血浆倾灌在那里,沾染了他一身。
‘死狐狸,我比较喜欢我的“老家”。’他咧嘴笑着。
‘白痴。’
所谓的老家也不过是山下的小森林罢了,会称做那地方是老家,足见他本质上像只真正的粗暴野兽。
那里不晓得又是哪场战争留下来的城寨遗迹,虽不见烽火白烟缭绕,但激战的气味还清晰可闻,他认真思考着,也难怪那少年如此排拒那块地方。
后来那天则是痴望着少年像是一人排戏一样,单独从那僧侣学来的练起武来。
他自然懂得,自己正以特殊的眼光去迷恋着他,但情感该如何归类他实在是一点也不擅长。沉浸于他的依赖,沉浸于一同谈论抱负的轻松时光。
但后来身分上的差异渐渐地拉远了彼此。
为什么那时没好好想个办法来弥补那种对立的关系呢?
就在他一心想要创造自己给予他的独特情结,好让他多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上。
三年过了,他孑然一身,孤独的气流罩着他,思念却已与日俱增。
脑海里所有的关于战争的声音,人马奔腾声、刀剑挥砍声、隆隆的鼓噪声、号角鸣声、强风掠耳声......尽管这些声响巨大震耳,也盖不过他那留在记忆里牵动意念的说话声。
后来他希望懂了一些,懂了这样程度的情感究竟是怎么滋长的。
最终还是归于无迹可循。
叹气,森林里的小径怎样也见不着底限,那么,这份情感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他不急不徐地沿着小路迈进,心里有点疼痛,担忧此行目的将会成空。
正当他思绪一凛,上头不远处传来异样,赶紧抬头查看情况,蓦然一支飞箭腾空出现,划破静止的空气穿出一条直往他心脏处的狭窄路径!
当下动作敏锐地移开原先的位置,只差那分毫就已闪躲了那箭的攻势。他立即镇定气神,几乎同时间又看向箭发始处,正巧位于眼前的正上方,那棵粗壮的大树上头有道人影急速消失。
显然是跑开了,并没有再发出第二波攻击,这彻底让他疑惑不已,于是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和一股油然而生的直觉驱策他继续追踪下去。
原以为这条小径不好行走,但在追着那偷袭的人影一路过去时,竟开始变得平顺易行。莫非,适才那惊悚的偷袭举止仅是一种引导的方式?
最后,这名武士竟然恍然大悟地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
一点也不介意上一刻那几乎夺了人命的行为,紧随在前方人影之后。
清凉的微风温和地擦身而过,像是要开始绿意盎然的环境周遭,春息泛滥,他的心房里,期待和不安几乎快要填满了那里,仿佛随时会被狠狠炸裂得血肉绽开了,绽开出满地的烈红花朵。
“你不怕有埋伏吗?”
这一前一后的两人终于奔至这条小径的末端。追逐着的武士并没有注意到。
斑驳的树影接接合合地在树上那人身上织出了灿烂的图纹。
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
跟着停下来的武士仰抬起头来注视上方,但阳光正巧从缝隙里落下,擅自夺走了他一窥究竟的权利。
“不,”语气了多了份焦急,“你不敢的。”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有一回比不了武的事吗?现在时机恰好。”
“...行。”
武士不知为何地露了一点笑容。
才一答覆完,原先站立在树上的男人竟顺着阳光又直又斜的照耀路径腾跳了下来,这让他的正面更加阴暗模糊,惟独他手上高举过头的刀似乎劈在太阳身上一样,闪动了白银色的光芒。
那光芒,似乎巨大得遮蔽住了武士所有的天空,刺伤了他的视线。
正在下头的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当预测出刀砍下的位置立刻向右退了一步,紧接着侧身弯腰,整个身躯又往后拉了一小段距离。
那时他弯腰的时候,原来是首先发动攻击的男人第一刀没劈着,等落了地的双脚平贴住地面后,姿势俐落地握稳了刀柄就冲往那武士的腰部横砍过去。
第一、二刀没伤到他一分一毫,使得来路不明的男人着实感到不悦,但眼里还多了些赞赏,但这下可不行,起码得让他尝尝有点不辱英名的战胜滋味,于是第二招挥空之后,整个人竟柔软得像风中摆荡的柳条扭转了一圈,高高跃起在武士的前方。
当那人高高跳跃在自己的前方时,武士的神情愣了一下,但此举也还不碍事。
鲜明的像是火团在他的头上簇动奔燃,身形都是个趋近于完美的勇健武者了,从当年那个青涩莽撞的少年彻底蜕变了一番。
这个念头虽一闪而过,武士却是不禁满足了。
他单手拔刀,迅速快捷地将那凌厉的攻势先抵挡下来,右脚往前一踏,稳住了全身的重心,顺手将刀尖沿着对方几乎垂直于自己的刀身加速滑近,然后熟练地灌加了适当的力道。
这一短暂时间的反转,武士那冷硬的接招再回击,几乎便能毫不留情地刺戳进对方的胸膛里了!
森林深处里仍旧是嘈杂一片。
但这两人的耳朵里好像被偷偷蒙住了,听来的风声虚幻得搔不进他们的心内,花草树的气息渐渐满溢,而他们到此刻仍不动声色。
“不杀我?”
双刀交会,光影反覆闪烁,刀刃如明镜,彼此面孔照映,面貌清晰如历历在目。
“无此必要。”两人当下靠得如此亲昵,四目相视,眼神情态一览无遗。
“我总不能想见你却又让你消失。”
武士一对峙,两刀交锋必一方败死方休,决斗所执意汲求的剑道精神必将是如此吧?但尚不是最终,起码对这两人来说仅到此为止。
后来他们微怔了一会儿,约莫是一圈涟漪泛开又慢慢止息回归平静的时间。
“一直看着我做什么?”不情愿地收回了刀,往后退一步站定,神情泰若地抱胸也回望了流川,“若不是九郎那家伙特地传信告知,我还不晓得你昨晚竟然笨到溜进城里去。”
“无妨。有所长进了?”
“这是当然的。为了实现梦想,这三年多以来我紧跟着吉冈师父学习......刚才呢,我可是让了你七分。”
“不,顶多三分。”
“我说七分就是七分,你不要瞧不起人!”青年还真是经不起激怒,突然间口气冲动暴躁地反驳着,整个脸都通红了。
“白痴...”
武士见他动起气来竟反常地牵了牵嘴角,还挺愉快的感觉。
“算了算了,我这人从来不和平凡的小老百姓计较。”
是啊,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小老百姓。
武士暗想着。
后来发觉到两人的距离太亲近,却心虚地先迳自后退了一步。
“最近这几个月,我们即将交锋。花道。”
将还握在手里的长刀收回刀鞘里,思路一转,简简单单地提起彼此这样矛盾的关系。
“无所谓,”樱木睨了他一眼,抿了下嘴唇,状似无奈,“你自己也清楚,我们不可能再是当年的儿时同伴了,这条路,是你我在作选择的,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惊愕,像一挥撇下的笔划在他眼里乍现。武士皱眉,但对于接下来的回应也无济于事。
突然一阵号角声刺破了宁静的天边,出现在森林的外围。
听闻这突兀声响的武士仿佛心更紧绷了,指关节无意识下因多余的力道开始泛白。他再度抬头望向有点陷入发愣状态的樱木,想要开口说些轻松的话题,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思念的渴望的人,就在眼前,为什么自己却愚蠢的只能看着呢?
“狐狸你......别再这样看着我了。”
终于捕捉到对方那追逐的凝视,樱木忍不住发起窘来。
“你知道吗?”
双手垂挂在身体的两侧,专注的凝视片刻未停,“或许那老僧告诉过你,但你知道我的心情吗?”
“吉岗师父?”
发出疑问的时候摇了摇头。
“他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知道......其实,我隐隐约约就知道了。”
樱木似乎神采飞扬着。刚才还严肃压迫的气氛现在却一扫而空了,连低沉的心情也跟着一扫而空,然后,他显然开朗地露齿而笑。
武士无语,继续等着他未完的内容。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的吗?这很简单,因为,我大概也跟你一样吧?”
“!”
不敢想像那究竟是代表着怎样的意思,他担心那美好的猜测会落空。
“等你离开了,我才自己拼凑起对你的回忆,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想忘却忘不了,后来我实在不想再孤独待在那仍和平安宁的村落,想要效忠于内心牵挂的北条家,于是去年底就跑来这里毛遂自荐了,一路晋升过来还挺顺的,但我想......也许我也想再见上你吧,即使最后一面也好。”
“白痴。”
不清楚这是不是他心属迷恋的人对自己的告白,但心里那因为兴奋愉悦的滋味逐渐也揪痛了知觉,倒也是个事实。
“我不敢贪心......”
“而我却抑制不了我的贪心。”
他忍不住趋向前去。
他的双手抓着樱木结实精悍的腰身,猛力向自己那期待接触他温度的胸膛拉近到贴个满怀,在一阵错愕颠倒间,彼此的鼻尖顶着鼻尖,轻微温热的气息于是交错激撞。
春末的空气,还是寒冷的。
“流川...我们,太接近了,这样不好......”
“我能贪心吗?我能吗?”呼吸开始急促,鼻尖开始轻轻摩娑着。
结果流川仍是放纵了他毫无尽头的贪心。
将额头微敲了下樱木的额头,伸出去的手指去勾捞起他额上的落发,抬高了下巴好让自己的嘴唇能够触碰着它,以便细吻着它。
“等等,我害怕。”
“害怕什么?沉沦?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我不知道,但我们可是两个大男人呢,这样子,算正常吗?”
虽说想要抗拒,却违背了心意偷偷享受起流川的拥抱。
“那么,战争就正常了?”
流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这......”被他如此反问,不禁口拙起来。
‘呼...’
情难自禁的叹息声,像是满足又像是承受不了这份情感的加剧猛烈。
这森林赠与他的是平和的舒适环境,他思忖,总有一天会和樱木一样去真心喜欢这样的自然吧。
在对望了好一会儿后,还是分心地看了眼樱木那微启的唇瓣,他想尝尝那样的味道,尽管如此的念头一度让人感到过分猥亵狎近。
终于在没有特意的告知下,把自己湿冷干涩的唇覆压了上去。
“流...流......”
惊诧地瞪大了双眼,为了这来得突然的贴吻猛地抖颤着。
这敌对的两人像个贪顽的孩童任性求取甜食那样,激烈地吸吮着彼此。
手臂紧紧交缠,好弥补之间多余的空隙。
前发红红的,都织成在一块了。
林外有一条野生河川,周遭全都是林木交杂和高大的茅草丛包围着,连个可供方便行走的路径都没有。就算有,那些繁殖力旺盛的植物还是全数夺回它们的地盘。
他们打算不从原途归去,随意挑了个方向就举足向前探路,于是来到了此河侧边。缓慢地步行,存心拉长了彼此相处的时间。
流川显然不多话,一直紧紧随旁在樱木的左侧,外围那绷紧心弦的号角声几乎没有停过,这时太阳也将西下了。
如今双方的立场悬殊,但过去的牵绊却让他们藉以短暂相聚,那么,明日呢?谁能料到下一刻的局势?
这已是他们倒数过来的第三次见面。
动荡不安的局面,即使是最末一次也没什么好令人惋惜的了。
远处山峦重叠,飞鸟余晖下振翅归巢,溪水流动声佐上往昔与现今的交替轮回,潺潺地,像人类规律平静的呼吸声、像婴孩时期倦伏在母亲的怀抱里静静聆听的安稳心跳声。
时间已宛如漏沙般地悄悄流逝。
到他们最后因为顾忌而分离的时刻,脑海里仍牢牢记着那初次的浓浊亲吻。
>>>>>>>>>>>>>>>>>>>>>>>>>
时隔两个多月。
小田原城外战事断断续续,两方死伤惨重,但还未攻破城门。
差不多是要夏初时分,气温已逐渐转暖。
目前仍恪守职务本分的兵将们,似乎已有少数渐露疲态。
这一天上午,樱木花道独自带着弓来到靶场练习射击。他站在强烈阳光照射下专心一致地注视靶心,让其他两名跟随的小厮蹲在旁边的树下纳凉。
他几乎每日要射满数十回才愿意休息,但后来还没过中午时刻,才正要拉满第十一回的弓时,来了个年轻武士说是上面急着传唤。
是土佐大人的命令。那个正式接纳并拔擢樱木的将领。
他们在阴凉的室内小谈了一会儿,后才切入正题,面色凝重地告知他,安排在外面的斥候前一刻送来了秘密通报。
在城西南十几里处,秀吉已派了为数不少的军队在此埋伏,伺机午后黄昏进攻。土佐大人赏识樱木的胆识过人,以及优秀的直觉,所以盼此役由他做主带千来名兵前去迎击。
但他却没道出派樱木前往的另一个重要理由:欲藉此机会测试一下他真正的能耐。
这可是个大好机会。
土佐后来又说,不妨趁此机会让你掌管一支军队,就升为主将吧。
樱木称好,就赶紧退下整肃准备一番,平时训练有素的军队,被他指挥着浩浩荡荡出了城去执行任务。
城西郊邻近石垣山,那里除了有秀吉直属的军队外,还有细川忠兴等大将驻守着的军队。战势情况几乎已趋白热化,三天两头大小战争不断,而真正决定生死去路的主要战事也是一触即发。
自己领在前头带了一小队骑兵,经过了郊外的石道再继续前行时,地形开始有了异样的变化。前方看来已要深入了一座小森林,脚下踩着的这条路则是笔直地通达内部,但路的两侧却是值得注意的危险区域。
那样的阴暗,那样的浓密,难保里头不会有任何出奇不意的伏兵。
“先带一些人马再往下走,多提防四周,别走的太远,到还能看见我们的距离就好,然后通知我们。”樱木嘱咐着。
后果不期然。
前一批去探路的人马即遭受到强烈的攻击,后方察觉事情有异,便迅速加紧马力迎追上去,马蹄声咚咚地震天响起,似乎受到了森林环境的影响,出现了不少虚幻飘邈的回音。
身为副将的樱木首当其冲地陷入眼前那一阵混乱之中。
双眼见着了敌兵就执刀俐落砍杀,并顺便解救其他有危险之虞的同伴们。
一时之间,双方胶着不下,刀箭纷杂,嘶吼哀嚎声彼起彼落。
慢慢地才从原先的交锋攻防战,转为激烈的白刃战,还坐在马上驰骋的樱木感觉情势过于混乱,想站回陆地好争取一些优势。
午后的森林,不知为何的,在众人毫不自觉的情况下缓慢飘起了雾,有些白茫茫。
那是像细烟一样飘散的雾,仿佛只要手轻轻一挥便能够揭开了面纱,但却还不够清晰透彻。
‘啊。’
樱木惊讶地看着前方拨开雾面而来的骑士人影,呆愣地停下了手边反击的动作。
对方则是猛然拉了几下缰绳直向着他奔来,完全无视于周围厮杀的局面,右手握了把长刀,那刀尖汩汩流了点新鲜的红色血液,衬着微弱光线下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
那是敌方的主将吧。
樱木认真想着。
而我是这方的主将,所以......
对方看见了我,要制敌就先取下敌方主将的首级,是吧?
他应该要表现出自己的魄势来迎头痛击这自动找上门来的人。
然而,迎面在即,为何他的内心却感到了温暖呢?
“花道!?”
等浓雾不再遮掩了彼此的视线、对方已经高举右手直劈下刀刃后,在刀面的另一方看见了樱木的半边脸,还有可以真实触摸的表情。多么熟悉的笑容啊。
那真是多么熟悉的笑容啊......
他停顿了一下,惊愕之情乍然浮现!
但已经继续动作的砍杀姿势只能够勉强地斜了个角度,偏偏那人又不肯闪躲,于是那一刀下去正好削到了对方的左肩上,划过了薄薄一层的皮肤,在刀刃面上多添上几条怵目惊心的血丝。
“......别来无恙?”
樱木忍着肩上那滚烫的疼痛,开口向敌方主将问道。
这一问,逼得对方不顾情势也不顾身分,差一点情难自禁地要像曾经发生过的那样,靠近上去搂抱着他。
这时四周依旧缠斗的猛烈。
心想正要回击的樱木准备策马时,突然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自己的座骑上跳飞开来,顺势稳稳落在樱木的后方。
“抓稳!”
他已经丢下了那把后悔莫及没收回的刀,直接坐上了敌将的马匹,两手伸出强硬地取代了原先主人的双手,熟练地驾起马来。
这一连串的举动来的实在太诡异,太急速了,几乎造成了激战中的所有人的错觉,这样的错觉,便是某一方的主将被另一方的主将给强行掳走了。
“你这个大白痴!”
他们已脱离了浓雾的缠绕,也脱离了战事激烈的范围。
“我还没准备好......”
“这不是游戏!你懂吗?”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
开始了解是自己理亏在先之后,樱木忍不住在言词上闪躲起来。
身后那人的胸膛就紧贴着自己的背,心脏跳动的频率,也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
“老天!”他不知道要驾着这匹马到哪里去,到哪里都好,安静平稳一点的地方就好,然后停下来好好检视着他的伤势,“我差点失手杀了你!”
“无所谓,武士本当战死在沙场上。”樱木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轻微的风声拂过他的耳畔,仍无碍于聆听明显的心跳声。
“够了!”
樱木还想再开口反驳些什么,但左肩上那湿濡散开在衣料上的红色汁液,像是被泼洒出来一样的流到盔甲上,樱木歪着头颅看着自己的伤势,似乎很痛的样子。
身后流川的怒气大涨也让他感受了莫名的痛觉。
不清不楚的痛。
那一吻残留下来的除了甘甜,也还有痛。
不在身边因为过度的思念,心痛;好不容易相伴却因为太过亲近,心痛。
不管怎样子,似乎都只有痛的这种知觉。好像自己的人生里不曾停止过痛的侵袭。
“我们到城东那里去吧。”
低下头掩藏起表情,紧紧抓住快速奔驰中的马身。
整颗心还为着强烈的惊愕还有突来相遇的喜悦而被狠狠揪痛了。流川停止不了这样既复杂又酸涩的情绪。
他答好,就去那里吧。然后凭藉着良好的方向感还有片段的记忆向那里趋近。
两人一马逐渐深入熟悉的森林里头,生气勃勃的大自然紧密地包围了他们。
越接近森林深处,阳光所及就越罕见,偶尔林间缝隙落了一小块金黄色的面积,皆是高度对比的亮净。
然而他们都忘了身后还有场未完全解决的小战乱,都将心放到彼此的身上去了,或许是思念的重量太惊人,足以让他们都忘却那矛盾的身分。
好不容易寻到了位于森林中心点上的残破茅屋,樱木紧跟在流川之后下马,就神色异常地迳自踏入屋内。流川不疑有他,认为应该是想赶快处理伤口吧,注视着他进入屋内的背影,才将马匹好好地栓在屋旁。
逐渐地,四周正以不易察觉的慢速开始暗沉。不久,太阳即将西下,等待明日的东升。
但在迅速的动作之后准备尾随而入时,却听到里头出现轻微的撞击声,流川担心地加快脚步。
“怎么了?”
“不,没...没事......”
樱木右手正按压着左肩上的伤口,左手上似乎拿了点东西,他的脚边处有些杂物凌乱散置。
“那是?”
“呃...没什么,我不过是在找可以疗伤的器具。”
“说谎。”那样的东西也能疗伤?不要伤人便罢了。
流川不悦地靠上前去,一把夺去他手上的东西。
“喂!死狐狸!别抢走我的......”
“......”那物品向屋外借来了点光线,兀自闪耀,“这是...那把短刀?”
“你...!”
“你不是丢了它吗?”
如同曜石一般的光泽渐渐拢聚在流川的眼珠子上,那笔直无误的视线,像是企盼能贯穿了樱木而去捕捉他脸上一闪而逝的诚挚心声。
“是又怎样?我只不过是舍不得罢了!”
恼怒得眼眶睁圆的樱木刻意躲开他的视线,不想直接去迎视。
流川则拿起了那把银色的短刀仔细端详着,然后不知在刀柄处看见了什么东西,让自己的心情豁然了起来。
“手工真好。”打从心底发出称赞的言语。
“哼!你现在才知道,我好歹也是个天才,没有啥事能随随便便就难倒我的。”
得意地抬高了下巴,朗朗大笑着。
“好吧,”流川忍不住这样望着他出神,但一眼触及他肩上伤势的情况,便摆出又臭又硬的脸来,“先处理你的伤口。”
“这...这不用你来!小伤口而已,没有什么大碍。”
“别因为短刀而迁怒到这里来。”
脸色开始难看至极。
从小处到大,早就将他那别扭的死硬派个性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连樱木自己的娘亲也没他知道的多。
刚才那进屋内前所发出的声响,必定是樱木匆匆忙忙寻找短刀才造成的。
那一年流川为了投奔秀吉夜出,前个晚上横了心将喜爱的短刀递赠了樱木,但这两位老是没办法把心中的话表达清楚的少年,单单是要送出这把刀还有接收这把刀的事情上,就因为来往言词过于冲动导致情况变得更糟,最末才铸成了樱木一气之下在他本人面前把刀丢掷到村落外围的河里的事实。
是炎炎夏天的时刻吗?
因为动气吵架,全身都被汗水浸湿,心情也不由得浮躁了起来。
流川瞪大了双眼,目睹短刀被湍急的河流卷带而走,强烈的阳光照得河面波光粼粼,身旁的红发少年仍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自己的刀被丢了,对于那身外之物,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但流川看着它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好像连自己递出去的心也跟着被抛弃了,轻易地沉落在河底之中。
胸腔里都是满满的悲伤。
转头看了眼樱木,依恋失望之情一一浮现,然而年少的樱木不懂情爱滋味,更不懂他眼神里泄漏的感情。
于是,隔天他就走了,只讬家里的佣仆传话。
‘达成当初的梦想抱负,来日相见。’
如今,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看见了那把短刀。
想必樱木既觉得困窘又急欲瞒住他已偷偷捡拾回了短刀的事,所以才忍着肩伤先一步来到屋内。
“我才没有迁怒!我根本没有!”樱木些微愤怒地夺回应属于他的短刀,“这个,我一点也不想让你知道,偏偏又忘了自己把它放在这茅屋里......”
“我很高兴。”
“嗄?”
“那上面,你刻了我的名字。”
“不就是个名字罢了.......”他讷讷地答道。
无法再承受下去流川那专注的凝视,那样的凝视,会让他想起曾经有过的亲昵吻触。
“来吧,你的手,我必须为你疗伤。”
刀伤上的血又一点一滴地流出来了,似乎那划伤并不小,还不能立刻止住那外溢的鲜血。
他看着就感到了心痛,好比在现场那一刀挥下去时才看见了对方是樱木而万分震惊不已。
他总不能伤了他,下不了手,是吧?
那,即使是不得已的情况还有敌对的身分呢?
樱木起初想逃避流川硬是伸来要抓住他的手,但又望见他眼里的痛苦意味,还是忍不住软下了心肠。
突然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呼吸彼此的温热气息,两个多月前的拥抱拙吻,历历在目。
为了方便疗伤,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将身上那厚重的盔甲取下,再摆放到离生火处不远的地上。
原先早就堆放在这里的柴火,因为重新被点燃而让颜色鲜艳的火团劈啪地敲响吞蚀着,空气中飞扬的灼热火点星屑,四处乱窜地投入黑暗的包围里,竟了无踪影。
“靠近一点。”
流川低沉的嗓声在樱木的耳边冒出。
然后随便在自己衣物的下襬撕下了一块面积恰当的布。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流川在慎重处理完伤势后还是轻轻地拥着樱木,让他只是坐着靠在自己的身上,两人皆默默无语。
“流川。”
但樱木还是按耐不住心内的复杂情绪,凝重地喊了他的名字。
“你刚不是说我的手工很好吗?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再有现在这样安宁的时刻了吧?我想,可以的话就留下一点纪念......”
“嗯,随便你。”
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要做什么纪念呢?
不管是什么纪念,大概也都没用了吧。
一股悲凄的细流涌上心头。
“算了,反正你做什么事都是随随便便的......”
离开了流川的身旁,走到放盔甲处,拿起了流川专属的深褐色皮革铠甲。
“就用那把短刀吧。”见到他意外的举止,也猜想了几分。
樱木当下就认同地露出了笑容。
拿着那整副盔甲重新坐回流川的身旁,一手已经执着短刀灵活俐落地要在某处下手。
“那我就在这里,你第一次砍伤我的同一处上刻上本人的大名吧!”扯出了开朗的笑容。
时间,经常是过的那么快速,好比河流的移动,但时间无法回归大海的怀抱。
夜晚里的湿凉,柴火燃烧的温度,但迎接明日的沉重压力却让他们靠得更近。
没多久,在他们又谈又闹的情况下,樱木快速地完成了所谓的纪念。
就在流川盔甲的左肩接缝处里头,一笔一划,美丽的线条,如同思念般深度的,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樱木花道。
这是连吉冈师父都承认是听过最动听的名字。
也是流川枫眷恋的。
“总不能让土佐大人认为我已倒戈相向了吧?或许,他也是想测试我的忠诚度......”樱木将腰上最后的带子紧紧系好,回过头像是回话于流川,却是在喃喃自语。
他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穿回自己的盔甲。
流川手里仍捧着被他的名字缠绕的战甲,瞪着谈话谈到一半就突然站起身的樱木。
心一拧,才重重地吸了口气,等待迎接离别的到来。
“那...”
他惊见那样大而化之的笑容,胸口一窒,原本想说,那我们就彼此为了梦想努力吧,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但却没有办法如此轻松了。
目前的局势,还有哪一个部份能够轻松对待的呢?
“我得走了。”
“好。”
先离去的男人不敢回头望,他怕那一望,会将眼神里那不舍之情彻底流露出来。
在后头艰难举步的男人,却只能僵硬着身体说好,若是硬留下他来,很多不得已的事情都将变得难以收拾。
他披着坚硬盔甲的健壮身躯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用手也抓不住的小黑点,没有头盔拘束的一头又长又红的头发,在风里像美丽波动着的瀑布,还有,还有蔚蓝的晴空在他们的头顶上放肆覆盖着。
突然间,他又叹息了。
胸口还是闷得吐不出气来。
那天空,让他想起了在三年以前他们相处过的点点滴滴。
要是他们能有来生,就一起生活在和平盛世里该有多好。仍在原地伫立的流川异想天开地希望着。
这辈子,到如此地步也该够了,够了,都足够了。
很快的,这后来一直走得不顺心的两人,生死离别也将不着痕迹地降临。
>>>>>>>>>>>>>>>>>>>>>>>>>
同年七月初,最主要惨烈的战事已风风火火地燃烧了起来。
开城战几乎已断定了北条家和丰臣氏之间对立的关系。
在小田原城的西南处,两方的一小支人马正面交锋,战况激烈。偶尔的阵雨湿润了黄土,寸步难行,紧绷的局势,像是快要扯断的丝线。
过了两天,哪一方的优势终于显露出来。
但这时战场上也死伤无数。
北条家这里的军队曾小胜地深入对方的营地,后又因内部叛乱而节节败退,一时军中纪律秩序难以掌控。
有一条河,两岸的主要军骑终于交会,或许这没什么好刻意提起的,不过就是这两支人马的主将终于在此战场上正式交手罢了。
丰臣那里的军队率先渡河来痛击已渐趋溃散的北条军。
河滩上,军旗东倒西歪地叉立着,长枪刀箭随处猛烈交击,已严厉布好阵势的丰臣军显然取得了先机,像是洪水一般地淹覆了敌军,但带头的主将跨坐在漆黑毛色的骏马上冲入了前方固守的范围之内。
他开始大喊着,旁人听不清楚他喊的是谁的名字,但也只有那一声。
这时敌方主将竟也从自己的阵营内冲出,俨然是要独身抗战,却勇猛过头。
属于战争的苦雨开始落下。
远远地望去,这场城西南处的小战争大概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但,为什么雨却下得那么苦呢?那么悲惨呢?那么哀痛呢?
‘...别来无恙?’
北条家的这名主将受了重伤快失去意识之前,含糊不清地向着对手问话,嘴里有清淡的笑容。
丰臣这边的主将一手紧紧按住他左胸上的伤口,一点也不敢动了那把正深深嵌入胸膛里的长刀。他单膝跪地,试着让受了重伤的他将重心依靠在自己的身上,却看着他的身躯仿佛要下滑到他触摸不着的地方。
真是一场又苦又咸的大雨啊。
被吹响的号角,也是跟着来哀悼的吗?
河流呢?在几十里外的那条河,大概也被大雨倾灌的暴涨了吧?
小田原城包围战也差不多告一个段落了,北条家一些上位的人不是切腹自尽,就是因为家康的恩赐相救而被送入高野山当了僧侣。
石垣山意外地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吉冈师父已不知去向,樱木的亲娘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心爱的儿子还在某家臣的军队里发扬其志。
但流川家的领主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会再回来了。
虽然活得好好的,但再也不会回到出生成长的地方了。
后来,或许当时的战况之后有人侥幸存活了下来,所以约莫叙述下当时的大概状况。
“......那个男人紧紧地将敌军的主将搂在怀里,像是抱着家人爱人那样的。
雨势非常的猛烈,好像是无数连发的,万箭齐发那样。
那两人身上无一处没被雨水给淋湿的,还有那长长垂下的头发,对了,那个似乎快要死在他怀里的人,有着一头漂亮的红发,但天色太糟了,否则我看到的会是更鲜艳的颜色。
我一点也不晓得,那男人为什么不顾情势地抱着他,好像快要疯狂了,但我看得出来,他在哭,或则说,是在狂烈地大声号哭着。”
没错,就是如此......
丰臣家的主将,那时正仰起头,瞪大了双眼,让雨水流进了眼眶,突然嘶声恸哭着。
另一手正握紧了拳头抵住地面,殷红的血丝,像那天不知归处的小溪那样的姿态从上臂顺势流下,交混了点雨水,被泥土攫走。
他怀里冰冷的躯体,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战争,已经将他的全部都带走了,所以,就献出了人生里唯一一次的泪水。
就这么一次,想办法流干它吧。
身上穿着的这身盔甲,好像有把火正剧烈地缠烧,来势汹汹。
左肩上,是之前自己留给他的疼痛,现在却是自己无法遏止的疼痛,将永远持续下去......
冬去春来,夏季紧接着来临后,虚浮的梦,差不多也走到了尽头,那么,这场梦还会延续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