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痕的碎片》

刈堇

〈9〉

 

入夜後的紐約繁華中透著糜爛,夜已過半卻仍然是人擁如潮,PUB裡更是喧鬧不已,但此時“ghosts”的吧台一端彌漫著股冰冷的安靜。
有著朝天髮的男人透過酒杯中金褐色的液體打量著眼前記憶中的故人,慵懶的笑容卻是真正的執意。沒想到他們會以這種方式相逢。
“親愛的小楓,難道你不想和我這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說點話嗎?”絲毫不在意四周環繞的冷意,仙道嬉皮笑臉的湊到流川面前,稍微一個傾身就可以觸碰到記憶中那永遠是泛著涼意的肌膚。
對於近在眼前的笑臉並沒有作出任何的回避,或許他可以瞞過所有人的眼睛,他仍然是喪失了記憶已久的Maple,但永遠也瞞不過那人的眼睛,今天在公司會議室裡對上那雙記憶中始終盪溢著溫柔的眼眸時,他就知道他認出了自己掩埋在內心深處的靈魂。
“彰……”
流川不會知道僅僅是這麼一個單字,就足已讓灑脫自由的仙道彰淚流滿面,只是他對自己起過誓,在楓面前,仙道彰永遠的笑著的。
“嗚嗚嗚∼∼∼∼∼∼∼∼太好了,我終於又可以聽到小楓叫我的名字時的聲音了。”乘勢如同八爪魚般的纏上心儀已久的身體,毫不在意周圍投注在兩人身上詫異的目光。在旁人的眼裡,兩個同樣出色的東方男子竟然抱在一起,這就足以令眾多在場的女性心碎不已了。
掙扎著脫離令他差點窒息的懷抱,用眼神制止了仙道企圖再次纏過來的雙手,他可不想以後留下麻煩,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這種事,總有一天他會上社會版頭條——第一個死在擁抱中的人。
“你幾時玩起相機的?”自從大學畢業後他就莫名其妙失去了蹤影,沒有人知道那個成天笑嘻嘻的仙道去了哪裡,就連他這個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也只是在新年和生日時收到一些寄信地址不詳的明信片。只是一直收到的明信片因為他出事的緣故斷了六年。
由於看到他警告的目光,他只好收手重新坐回到位置上,不在意的聳了聳肩膀,“本來只是想到處走走,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沒想隨手拍下來的照片會得到那麼大的回應,原先當作興趣的東西久而久之就變成混飯吃的了,你也知道,旅行沒有旅費會很慘的,加上對相機的興趣,也就成了所謂的專業攝影師了。”他很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要不是因為這個,或許他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楓了。
聽到解釋的流川沒有再開口說話,他十分清楚仙道會離開的真正原因,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在他抛棄的記憶中唯一保留下來的就只剩下這人的一切了,他不想失去他,無論是何種理由對於現在的流川楓來說已經是沒有任何意義了。
“對了,楓,你這次的雕塑展主題是什麼啊?”打從見面到現在他一個字也沒有提及這次的展覽,令他真的是有種錯覺似乎主辦方根本就不在乎結果,只是他們這些旁人在一邊瞎忙而已。
眼眸中閃過一抹寵溺的笑意,看來他的脾氣是怎麼也改不過來的了,真的不曉得一貫開朗愛笑的流川伯母怎麼會讓小孩子的性格變成這樣?的確是流川家的一個異類啊。
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流川的注意力沒有再放到仙道身上,仿佛是被眼前流光碩火的射燈迷去了心志,整個人恍惚了起來。
他相信仙道會找到他所要表達的意思的,現在的生存的意思就在於它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放棄它,一旦他放棄了,那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Maple.White,也沒有消失的流川楓了。
時間就在兩人的沈默不語中了無聲息的過去,又是新的一天的開始。

由於流川的作品大多數存放在西雅圖的工作室中,兩人便在第二天回到了西雅圖,開始了拍攝工作,幾乎是與世隔絕的一個星期,誰也不知道紐約發生了什麼事,對於他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將流川近年來的作品以最完美的姿態呈現在世人面前。
晚飯過後,流川照常到工作室去待上三個小時,而仙道則是開始整理幾天來的拍攝成果,他最慶幸的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別墅裡竟然也配備有了暗房,這對於他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既不用離開,又可以完成工作,何樂而不為呢?
捏起浸在顯影水裡的一張照片,仙道的嘴角勾起了最完美的弧度,只見照片上白雪皚皚,黑髮的人兒目光迷離的遙望著天際的彼端,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虛幻迷離的色彩,其實在這些天裡,他照得最多的並不是那些沒有生命的木雕,而是他,他用生命在愛著的,卻永遠也不可能屬於他的精靈。
不知道為什麼,楓給他的感覺越來越飄渺,仿佛是不存在於世間的影子般,放開抓著他的手,他就會立刻消失;緊緊的抓著他不放,又怕他承受不住而煙消雲散,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會突然間從這個世界上沒有了蹤影,卻在他心死如灰的時候再次以另一種身份出現?
無論他怎麼問,他始終不肯透露一個字,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如果你不想‘流川楓’再消失的話,就別再問了。”
呵∼∼∼∼,他真的是捉中他的要害了,兩人都十分清楚,流川楓這三個字的意義是什麼?他都說到這般地步了,仙道彰還能說些什麼?他還可以承受一次他死亡的訊息嗎?答案可想而知了。
“仙道先生,你的電話,從紐約打來的。”
聽到瑪吉的喚聲,仙道放下鑷子,走了出去,奇怪,除了這次的工作人員之外,會有誰知道他在這?
半個小時後,仙道匆匆忙忙的拿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燈火通明的別墅,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而屋裡的人仍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沒有發覺空氣起了異動,硝煙即起。
“仙道先生呢?”早餐吃到一半才發覺似乎少些什麼的流川問著剛端著牛奶走出來的瑪吉,對了,少了一個吵人的聲音。
瑪吉小心翼翼的放下杯子後,才緩緩的回道,“昨晚接到一通電話後,仙道先生就匆匆忙忙的坐昨晚最後一班機離開了,他臨走的時候說如果你不問起,就沒有必要說他走了。”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他放下電話時已沒有了平時的笑容,沒想到那個成天笑嘻嘻的仙道先生沈下臉來不輸主人啊,她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呢。
是嗎?並沒有太在意仙道的匆匆離去,流川繼續著早餐,在他的概念裡仙道本來就是一個隨性而為的人,這種情況也不會有什麼奇怪的。
一個星期後的流川卻第一次如此憎恨自己的性格,為什麼當初自己沒有多考慮一下,事情也就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10〉

 

“我要見雷格.笛斯。”
尚未從驚豔中清醒過來的紐約分局的警員卻被來人渾身散發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凍得不覺打了個寒戰,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美得不真實的東方男子會有這麼一雙萬年寒冰般的眼眸,僅剩的理智告訴他,他必須阻止他進入裡面的看守間。
“對不起,雷格.笛斯是商業罪犯,不允許探望。”看起來這個一臉寒意的美人兒不是那麼好惹的。
冷冷的看著擋在他面前的白人警探,流川垂在衣擺的手已經握得死白,但那警探卻仍盡忠職守的攔在他面前企圖阻止他進入。
該死的傢伙,一個惱火,流川的右手揮了出去,卻被忽然攔在了半空中,誰?
“楓,你在幹什麼?”
不知道自己險些掛彩的白癡警探對於突然冒出來的男子又是一陣的晃神,雖不及先前那位冰雪美人的清冷,但卻散發著另一種成熟男人的味道,特別是那牲畜無害的笑容更能使人放鬆警覺。
“不好意思,打擾警官辦案了,我們現在就走。”打著晃,仙道暗中使勁抓住流川的手,生拉硬拖的把他拉離了警察局一百米之外才鬆了手。
“楓,你知不知道假如剛才你一出手,不只是雷格,連你也得一起關進去。事情只會越變越糟。”仙道氣急敗壞的吼道,他真的是不敢想像,假如他不是一直在警察局門前守株待兔,不知道他會闖出什麼禍來。
自知理虧的流川沒有反駁他一句話,但他不能忘記自己知道雷格出事時的心顫,只是沈沈的說了一句“我要知道。”
看著眼前這張面無表情的臉,仙道知道自己擰不過他,只能無奈的歎了一口氣,“跟我來吧。”
兩人轉身走到停在對街的藍色轎車前,不一會兒轎車便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但兩人誰也沒有注意到身後一直緊緊跟著他們的黑色摩托車。
十五分鐘後,流川坐在了仙道在紐約臨時的公寓裡,接過仙道遞過來的龍舌蘭,默默的不發一語,他現在只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雷格會被冠以商業罪犯的收押在監?
同樣替自己也倒了杯酒,仙道坐到了他對面,過了許久才開口說了話,“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十分清楚,現在只知道雷格的公司捲入了一宗10億美圓的商業間諜案中,所有的證據矛頭都指向他,而警方的調查結果也顯示了他是這宗詐騙案的主謀,所以才正式下令逮捕他,一個月後開審此案,在開審之前,除了代表律師,誰也不允許探視他。”
仰頭一口喝盡了手中的酒,流川的眸中幽暗深邃,墨色濃重的瞳眸令一旁的仙道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幾時發現的?”
“就在半個月前,事前沒有任何預兆。”他現在擔心的是楓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他知道在他喪失記憶的五年之中,雷格.笛斯對於他的意義非比尋常,而這次的事發生得太突然了,仿佛有人在暗中操作一般,詭秘得令人心寒。
半個月啊……流川斂下了眸光。
……
“不說話?好,那讓我好好想想,接下去的遊戲該怎麼玩呢?對了,MR.Maple的對外代言人是雷格.笛斯吧,他可真的是個不錯的朋友哦,恩∼∼∼∼就不知道他這個‘朋友’可以為MR.Maple付出到什麼地步呢?我很想知道啊。”
……
“我們下次見了,希望到那時你不是來替人求情的就好。你也知道我會要求很高的代價的。小心付不起哦。楓。”
……
笑得邪肆的櫻木佔據了他整個思緒,仿佛近在耳邊的笑聲令他倏然刷白了臉,身體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
不,不,不會的,不可能是“他”做的,不可能的!
“楓,你怎麼了?楓?”仙道被眼前流川猛然變得蒼白的臉色嚇了一大跳,現在的他看起來就如同看到了什麼令人驚駭的事情一樣,他到底怎麼了?
目光遊離的回視一臉擔憂的仙道,流川的嗓音沈得嚇人,“彰,‘流川楓’是不是該徹底的消失了?”
心頭猛的一陣刺痛,仙道仍揚起了柔柔的笑意,起身走到他面前單膝蹲了下來與那雙黯然的星眸對視,“流川楓就是流川楓,存在不會分什麼對與錯的,對於許多人來說,他的存在絕對是必要的。”
他不知道為什麼楓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令他膽戰心驚的話來,那似乎是交代遺言了,不會的,楓絕對不會想不開的。
但仙道卻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剛才流川只是在開玩笑,對上他的眼眸,他不難發現藏在那抹黯色中濃重的絕望,那是再也看不到希望的人才會有的神情,此時的流川整個人被窒息的悲哀所包圍著,他出不來,別人也進不去,只能在一旁眼睜睜的看著他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死去。
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了,流川抬起左手緩緩的滑過仙道英俊的臉龐,仿佛想把他的輪廓刻進記憶中永不褪色一般,這個男人整整愛了他三十年啊,人生中有多少個三十年,而他流川楓又有什麼何德何能,竟讓這麼一個出色的男子為他如此付出自己的生命,虛度自己的光陰,他欠他的,恐怕是永遠也沒有可能還了。
“彰,答應我一件事……”
仙道抓住他在自己臉上滑過的手,用的力道大得似乎想捏碎他的手骨一般,但流川卻哼也沒有哼一聲。
原本清朗的嗓音也啞了幾分,“你說。”他有種感覺,假如他放開他,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這個讓他魂牽夢縈的人兒了,明知道會那樣,但他卻沒有任何的能力阻止他的決定。
“忘了我。”十五年前,他沒有來得及和他說這句話,十五年後,他只有唯一的機會了,他不想看到他孤老一生,他不想再欠下誰的債了,背債太累,太累了……
“楓……”
從不在人前落淚的仙道彰第一次在心愛的人面前流下了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愛他,用自己的靈魂在愛著這個無主的精靈,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肯放棄,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放棄,他也不會走到這步田地啊,楓,楓,楓……難道這個名字在未來的日子裡只能在夢裡喊了嗎?為什麼他連想他的權利都不留給他?
流川楓真的是流川楓啊,做事絕不給自己留下退路,他只知道一件事,雷格的事絕對與櫻木花道有關,否則一貫冷情的流川楓不會有這麼悲哀的神情的。十五年前他輸給了他沒想到十五年後他還是輸給了他,或許應該說他根本就沒有競爭的資格,流川楓的心裡只有唯一的一個位置,也只有唯一的“他”才能進駐。
楓,該說你太絕情?還是太頑固呢?
尚且自由的右手抹掉了仙道臉上的淚水,“彰,忘記對於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他只想他能得到今生的幸福,不管是以青梅竹馬的身份,還是一個朋友的身份,幸福是他不可能給他的。
當他再次遇到櫻木花道的時候他就應該知道這輩子,他是不可能逃得掉的了,心都沒有了,人該怎麼活下去?只是當時的他還在做一隻逃避現實的鴕鳥,可是該來的終歸要來的,Maple.White或許能平靜的生活下去,但“流川楓”卻沒有資格。
也許是他太死心眼,也許是他太堅持,也許這是他該走的路,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累及其他人了,雷格對於他是個至交,是給他第二次生命的人,他沒有理由因為自身的原因而讓他人受苦,他該做的,他會去做的。
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他給了仙道記憶中最燦爛的一個笑容,“彰,再見。”
看著漸漸消失瘦削的身影,仙道無力的跌坐在地板上,他知道,這真的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他用盡所有心力愛的人啊……
楓,再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