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
一騎人馬奔向大明神寺的主殿而來.
為首的宮城良田一手執細木條,一手緊拉韁繩.
“喝!!”馬隨主人的勒令而嘶鳴,因為在疾奔下止步,前腿微抬跳躍,馬身也不安穩的移動,坐在上面的宮城雖然身量微矮瘦,但是卻游刃有餘一般的扯動馬韁,不一會坐騎就安靜了下來.
在他身後是八到十人的衛兵,也是各騎著高大的坐馬,馬群們嘶噴著氣.
“還沒有到手?!”宮城神情微慍,責問著在主殿外稍遠,石柱門口處等待著的文士們.
“是!...村民..村民們把我們擋在正殿門外,他們..堅決不讓我們靠近那個和尚!”
第七日.
當湘北城主流川一早醒來,發現自己是獨自一人,從此發了狂.他命所有的人搜尋吃人的妖魔,要活捉,也不准傷它分毫,妖魔是在夜間出沒,所以這片舊山王領地一入夜時四處燈火,無人能睡,全部的人都在找吃人妖怪.然而在同時,村民中也發現近十個在昨日夜裡失蹤的男女,屍體像是被吃剩一樣,分散在不同的地點.
昨日夜裡,是紅髮妖怪離開自己身邊的時候.
流川恨恨的,咬著牙,然而心裡怨著卻不是愛上個吃人的妖怪,反而怨著情人的無情:
“就為了吃人離開我嗎?!..等我抓到你..等我抓到你,天天找人來讓你吃個痛快!”
--這個男人是恐佈的.
湘北的城主,是所有日本群雄中,唯一不需要近身侍衛,唯一不派人隱匿在他的起居處附近保護的.而且他的士兵們也崇拜著領袖的作風,當攻城略地之時最講究的是如何遇絕處而能逃,如何保全實力而不至全軍覆沒,但是湘北軍不是,湘北軍最愛的就是攻殺,沒有人會害怕,沒有人會擔心自己的軍隊會敗,因為他們身後有最強的首領.
“有城主.”--因為心理上的這種堅定不移的信任,使得湘北軍比其他的任何藩屬軍團都更不懼怕,也更有種享受殺戮的心態!
現在宮城帶著一隊輕騎,正在突破村民們的抵抗.
第十一日傍晚,流川接到一個村民為領賞而帶來的消息,說,大明神寺的持燈法師又開始每日在神殿頌經了.
“之前妖怪封印在神寺時候,法師大人也是天天在那裡的呀,現在他又回去那裡了,不像這幾天四處找那個吃人妖怪了,大概..是又抓到妖怪,又封印在寺廟裡..城主大人!!”
流川一聽猛的一站起身,村民嚇得,一喊城主大人之後,原本跪著的姿勢更是完全捲縮著,前額緊貼地面,發著抖.
嚴若寒霜,流川的薄唇緊抿著,眼睛褶褶生輝,幾乎讓人感到恐怖!
因為持燈在當地是有德的和尚,加上是佛寺淨地,謀臣木暮公延提議讓一批文官去迎出被封印的妖魔.
“但是...城主大人,為什麼要抓那個妖怪呢?”這句話木暮跟其他所有人都一樣不敢問.
“喝啊!!∼∼”一群衛兵大喊著,長刺槍所及殺傷的村民也近二十人,另有三到五個激烈抵抗的已被刺死.
慘叫聲,村民中有男有女--
“我們不會讓你們這些傢伙進去的!!∼∼”
“我的妻女都被妖怪吃了!是法師救了我們!!!∼∼”
“湘北來的渾球!滾回去!!!..滾回去∼∼∼”
湘北新近統治山王領地不過一年,加上城主不是以德服人的典型,現在這場小小的抗爭,極可能引發人民的不滿,甚而叛亂!
宮城一開始不耐煩的下令士兵攻擊,然而圍聚過來的村民越來越多,終於也意識到“叛變”這一層.
“全體住手!!”一聲喝令,近十名軍人立即退後.
村民們的眼中有恐懼,憤恨,與不解,看著宮城和他的輕騎隊.
“聽著!我們的目的,不是要放出吃人的妖怪!城主找到這個妖怪,是要徹底殺了他!!大家,難道不希望妖怪死嗎!?”
“法師已經收服妖怪了!不用你們!!”一個衣著整齊,濃眉細眼的大漢喊著.其餘的村民也認同而點著頭,同聲附和.
--這個煽動的大漢是長谷川,翔陽來的人.
“嘖!”宮城不耐煩的一扯韁繩.突然,身後傳來一陣轟轟的馬蹄聲.
城主流川帶著一隊侍衛親身過來了.
“城主大人!”宮城即刻下馬,眾騎兵也無一人敢留於馬背.
馬蹄聲馳近.
流川看一眼在前方的村人們,不發半語,縱身下馬.也許是因為對上位者的恐懼,也許是流川身上的殺氣,原本擋著殿門的村民們,這時竟紛紛顫抖著退出了一條路來!
流川來到殿門前,單手一推而進.然而--
佛殿被呈現在眾人的眼前了,即使是殘酷的湘北城城主,這時也不禁驚訝的睜眼.站在開敞的殿門外的眾人,一時鴉雀無聲,每個人,恐懼害怕到完全說不出話,宮城注視著眼前駭人的景像,額邊的一顆汗珠慢慢的滑下來...
一隻過兩人高的巨獸,正端坐在廳堂中央.四周的窗門都是緊緊閉鎖的.陰暗,空氣中充滿濃濃的血味.妖獸的身上長著稀疏,但是非常長的淡褐色毛髮,它的兩手手臂上各有兩三張人的嘴,嘴唇一開一闔,陰森的牙齒上沾著淡紅的血污色.左腿上,有一根白骨從肌肉裡岔出來,骨頭和肉連結的地方有紅色的血凝塊.
在妖怪的頭頂,有一張打開的血盆大口,一滴一滴接連不斷的血,正從上面滴落,落進妖獸腦門上的大口裡.在每一滴血滴進嘴時,大口的嘴唇也張闔著,抿著,像要舔淨每一滴血.
妖怪是閉著眼的.流川抬頭,心臟緊緊一縮!
從屋頂有鐵鍊垂掛,在半空中,一個巨大的金質圓盤上有深褐木佛像端坐,然而在佛像的懷中卻躺臥著一個紅髮和服的年輕男人!
他的手滑在金色圓盤邊,腕處一道深深的口,紅血正一串串的,如珠玉般的落下.紅髮男人的雙眼闔著,臉是蒼白而無血色.他從第六晚回到大明神寺,發現吃人的妖魔又跑了出來,折騰一陣,才將妖獸誘回,接著割腕血餵了三夜.
流川張著口像是要喊,可是一時間神情卻又像激憤到幾乎要流淚,接著一咬牙,大吼了一聲“白癡!!”下一秒就抽刀疾奔向巨獸!
一秒間巨獸睜眼,飛躍般的騰空跳過流川.流川一轉頭,竟也不急著追上殺獸,回頭將手中長刀往頂上屋樑鎖鍊處一擲,鐵鍊應聲而斷,金色巨盤,盤上神像,和懷中的紅髮人,一齊落下!
金盤和佛像重重摔跌在地,紅髮的年輕男人也自佛像懷中滾落,流川急忙上前抱起紅髮人的肩,輕力的搖著:
“喂!振作!!我在這裡..你..醒醒..你醒醒啊!”
紅髮的男人,慢慢的睜開了眼,他舉起仍然流著血的手,手指指腹輕輕觸到流川的臉.心中激動著,流川一下子握住紅髮人的手腕背處,一低頭將嘴湊到他的傷口上,吸吮起來.
很熟悉的味道.像從很小的時候,就常常吃著的味道.
閉著的眼忍不住流下淚水,吸吮著他手腕上的血,腦中一幕幕,已經遺忘的,已經消失的記憶,卻在此刻,如水中被染上色的浮水印紙,越來越繽紛而明顯.
他們在以前就是愛侶.但是,因為一個秀美的女子,而無預警的分開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在戰場上逞馳,他在這個幽暗的古寺裡,靜靜的贖著從前的罪孽.
巨獸跳過流川,踏步奔向外邊的人.
宮城下令發箭,如雨的箭枝有的被撥開,有的如衰委的枝條垂掛在巨獸的身上.
無聲的.彷彿一切都是無聲的.
巨獸抓起無馬可騎,也不及躲避的村民,像舉著一個人偶一樣,倒插在自己腦門的血盆大口裡,開始嚼咬起來.妖怪手臂上,張闔不斷的嘴,好像在發聲,在喊餓.巨獸雙手不斷抓人,頭頂的嘴還吞吃得剩一雙小腿時,喀的咬斷,穿著草鞋的兩隻斷腿落在地上.
其餘的人臉上都是被恐懼極度扭曲著的表情,大家也都張著口,像是在瘋狂的大吼,尖叫.人群開始拼命的逃,四散.天色在這時越來越黑,已經完全要暗下來,沒有人有火把,天空中也無星無月.深黑色的天空.
像地獄一樣.
像無間地獄一樣.
宮城轉頭,像是吩咐一個士兵話--他要他回去帶駐居城的人馬,接著拉箭,一箭穿進巨獸的左眼,妖怪轉頭來,手一伸過來要抓宮城,宮城扯馬後退不及,長著稀疏長毛的巨大手掌已經抓握住馬脖頸.一翻身,敏捷落地,宮城良田迅快的退到一邊又是一射飛箭.但是巨獸長臂一揮,手臂上的一張嘴竟然用牙把箭尖咬住!!
怪獸陰森恐怖的笑著.
“流川...”正殿裡,頹壞的神像和金質圓盤旁邊,紅髮的年輕男子,輕輕去吻著流川臉頰上的淚.流川仍吸吮著他的手腕,像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的相見.
年幼的他是這麼可憐,紅髮的妖魔於是劃破自己的手,用血餵這個飢寒的男孩.男孩看著自己的眼神,讓紅髮的妖怪總是覺得不捨,於是一夜一夜的回來.而這個雙眼明銳的男孩子,開始像上癮一樣,嗜愛著自己的血.
小男孩會不等自己割開手腕的血管,搶過匕首來割自己的大腿內側,然後雙手抱著自己的膝蓋,唇舌並用的在腿內側上的傷口吸舔著.貪婪的,著迷的模樣.一開始,紅髮的妖魔對小孩這種舉動滿臉通紅,但是不覺間竟也像是中蠱似的,越來越不能離開這個男孩子.
於是每晚像幽會一樣的興奮著,每個白天,因為看不到對方而悲傷,不論是紅髮妖魔的心,或是男孩的心,都像是被一條無形的血線所連繫,而緊緊綁住一樣.
“為什麼離開我?”低低的聲音質問著.
紅髮人仰望著愛人的臉,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然而,正殿外的殺伐聲,這時卻也逐漸清晰起來.
“魚住...”紅髮人轉頭去,有些憂心似的望向殿外.
“...原來是魚住嗎?”流川一聳肩,無所謂一樣的說著:“我去殺他.”
紅髮人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
流川看著情人一會,俯身,低頭去深深的往他唇上吻住.兩人唇舌交纏了一會,到心跳都要加快起來之時--
“在這裡等我.”流川緩緩放開紅髮的年輕男子,起身去拾起落在不遠處的刀.
“不准走.”踏步向門外前又轉身回頭,命令的口吻說著.
那時候,紅髮人注視著流川的背影,高大的,深黑色的背影.
像地獄一樣.
像無間地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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