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春狩》

Toshiro

〈3〉守顏

 

入夜了.

晚膳時湘北的城主一點食慾也無,坐在席前一會,站起身就回房了.

今晚的膳食一如以往的精心調製,有一尾燒炙得當的魚,上面擺著白綠青蔥,細碎地,可愛地點綴在魚腹之處,褐色的透明的凍汁,盛在覆著蓋的瓷碗裡.其餘有金器裝疊更多當地官奉獻的細點美食,就在膳桌近手處.一晚晶瑩溫熱的白米飯,碗是黑漆紅紋的古典風物,安靜的立在桌上右邊角.

淡雅的白飯煙氣,輕輕而飄升於空中,但是它席前的主人,卻遺留它,無情緒的離開了.


在迴廊上,兩名美麗的侍女跟隨在城主身後.廊外花園靜靜顯著幽色,月光照著.

突然,流川無預警的止步.

侍女們訓練有素的立即站好身,隨時候著城主的下一個動作.城主轉身,她們要立刻跪禮低頭,等城主走過了要站起身快點跟上;城主繼續走,那麼也不能露出無禮的失態模樣,必須維持著優雅,同時服從.

在等候中的女侍們毫無怨言的柔順靜默,流川則是立著,他側邊身影之後是一道白色的屋壁,光色的和服,還有流川的影投在白壁上.他的臉仍是如此無表情到近乎單調,俊美無儔,然而卻連無生氣的人偶都要比他和藹可親了.

湘北的城主,靜默的立著,現在是離他寢房約十來步的距離外,他不知道,是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


傍晚離房前,他將那件黑和服放在席地的床鋪上,接著,竟然像神志不清似的,拉過被褥,將這件和服蓋好!...

--只不過是件衣服而已!!

如此荒唐之舉讓自己震動非常,而更荒唐的,是離房後心中無法平歇的那股焦心不安,前後踱步著,拳握拳放,然而就是不能理解,自己這般的躁亂是為了什麼!?自己在想什麼?自己是想要什麼?

--想要回房.

其實在意識所拒絕承認的心底之下,流川楓是知道答案的.他其實想回房,守著那件有個紅髮妖魔隱匿的黑色和服,守著那件今天被魚住所劃傷,而滴血在自己手中的黑色和服,守著那件被自己發狂般對它怒吼,對它擊打,對它慟哭的黑色和服.自己的那件黑色和服.

只不過,是件衣服而已...


但是現在立在房門的不遠處,心中又開始不知道為什麼,不能控制一樣的緊張!

“退下.”對身後馴順等候的女侍們丟下這句話,自己又開始慢慢的走向前了.

侍女們微微一禮,安靜的退開,城主一向不愛人的陪伴,這是湘北城的通識.女侍們雅素的衣服下擺拖曳在木板地上,是那麼的有風情.月光照著.


流川走來到白色的紙門前,注視著看不見的門內,好一會.

他害怕打開這扇門,又怕不打開這扇門.流川緩緩的把手擱在門的木框上,手指腹都感覺到了細滑的木頭質感.終於,一發狠把門拉開!

幽暗的室內,沒有燈,沒有聲響,月光照著.

他踏進臥房,自身後把門拉上,邁步走向床席所在.

映入眼廉是散落於雪白床褥外的豔紅長髮.

“妖孽...肯出來了?!”流川一回身去拾起地上的長刀,光亮鋒銳的刀尖直抵住紅髮男子的頸項.

這名紅髮的妖魔,臉上是無奈,帶著些許淒苦的神色,他的額前像午後所見時一樣佈著汗,躺在床席裡,渾身像再無力氣般不能夠動彈.

“對不起...”年輕的紅髮男子辛苦的說著:“我不是..不出來,只是...我不能照到太陽..”

“惡魔嗎?”兇惡嚴竣的低沉嗓音.

紅髮男子神情好似微微一黯,接著,突然的,露出笑,說著:“是啊.”


如此天真的笑容,只是孩子氣.他臉上有辛苦的汗,但是像已被忘懷,他身上有傷,這一刻好像也無關緊要.紅髮人露齒開心的笑,一時間讓人以為在晚間見到了太陽.


流川怔住一會,刀尖也不自主的離開紅髮人脖子兩寸.但是,旋即又回神,沉聲問道:“既然是妖孽,敢在此作亂?”流川這時的聲音,已經不是那麼嚴厲了.

“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紅髮人開始勉力撐著身子要坐起,流川看著他,心中竟然一股衝動想要去扶!總算是強壓著,沒有伸手.

“我知道我做惡多端,一年前,持燈法師收服了我,將我封印在大明神寺.”

“原來他真會收妖的嗎?”流川心想著--今天,魚住前來求見,以持燈的法號.

持燈在這個山王的地方是非常德高望重的,一年前,他收服了在此地作亂的食人妖魔,封印在大明神寺裡.然後他每晚都會到神寺祭禱,保護當地人民不再為妖魔所害.

他是一個清心修為,外惡心善的好法師,眾人都很尊敬他.


“你有辦法逃出來?”流川問.

“那時,城主大人為夫人坐追弔,祭禮聲傳到法師耳裡,讓他亂了心神,我就趁機逃出來.”

“出來要再吃人嗎?”

“不..”紅髮妖魔撫著腰腹之處,那裡正微微的滲出血絲:“我想請你幫我,了結我一樁心願.”

“...你流血了.”流川發現自己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傷口移開,更驚訝的發現自己心中一種隱約的,彷彿受傷的是自己般,那種痛苦.

“這沒..沒有關係,我沒有關係.總之,拜託你,幫我一件事就好!”紅髮妖魔越來辛苦的模樣,豆大的汗珠不斷滴下.

流川冷冷的眼神,心中卻是波濤洶湧著,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胸口冒出的竟是一股不能解釋的怒恨!

“哼.”無情的聲音:“說幫就幫?太天真了吧!你以為你什麼人!?”

紅髮人驚訝的仰頭望著,坦白無遺的眼光,像不瞭解這世上會有人願意傷他.

“啊..你不是人,你是妖孽.”惡意的冷笑,流川的兩手撐在刀柄上,刀尖抵著地,他的眼神像鄙視同時又像嘲諷的憐憫,瞧著坐在席上的人.

紅髮男子的臉上,開始有著怒氣,及孩子般委曲,但是,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手亂抹著臉上額前的汗,還有偷偷流出來的幾滴淚水.

“我知道了.那,再見.”說完,紅髮男子手撐著床褥想站起身.“唔!!∼∼”但是腹部一陣劇痛,幾乎又快讓自己掉下淚來!

“不要動!!!”流川情不自禁一聲大喝,接著,像要掩飾一樣,很快又更加兇狠的罵道:“妖孽!想逃嗎!??”

紅髮人到這裡,像是再也忍不住,也跟著破口大罵:“混蛋!!∼∼我這樣怎麼逃?你瞎啦!!混蛋!...”罵完,開始忍不住縱聲哭了起來.

“你..”流川見他真的哭了,一下子心裡也慌,只覺手足無措:“白癡!住口!”

“嗚...嗚...”紅髮的年輕人卻像江河決堤一樣,不能停的,不能忍受般的哭著.


我很想你.我一直很想再見到你.不知道你跟晴子在一起快不快樂.快樂嗎?如果快樂的話,我會很難過,可是會為你笑.不快樂嗎?如果不快樂,我會高興,可是會忍不住想哭...我很想你呀...我很想你呀...你現在一點也不會想我了,一點也不會想我了...


“住口...白..白癡!聽不懂嗎!!”流川生氣的罵著,可是胸口中卻一股不知道來由的心酸疼痛!


為什麼,看到這個人哭的樣子,讓我比什麼都還感到難受呢?...是這麼的痛苦...啊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今天已經在這裡為你哭了一個下午,你現在又想逼我流淚嗎?你這個傢伙,到底是什麼人!...不要哭了...不要再哭了...


紅髮的男子曲著腿坐著,雙手抱膝,哭得心酸用力.在他對面的黑髮男子這時也蹲下身,一手舉著撐著刀,一手無措的垂在身邊,看著眼前人痛哭的臉,胸口無力的心酸.


--良久.

哭累的紅髮男子,眼前覺得糢糊,腦中也昏昏沉沉.他一手去按地想要起身離開,可是一摸到柔軟的床席,手心像被黏住一樣,心裡更想整個人就往床上倒.


--好累.

流川看著眼前人的表情,臉上好像就是如此說著.“哭累了嗎?”流川心裡想著.他一手去撫著年輕男子的紅髮,掌心來到他的臉頰處,便捧住他的臉.

“白癡,不要哭了...”




夜深了,只有月光照著.

流川拉緊紅髮人身上的被褥,正靜靜的坐在他身邊.剛才他睡著時解開他的衣服看他身上的傷,左腰側處有一道破口,雖然有凝血癒合可還是會滲著血絲.流川傳了御用大夫來,卻只讓他等在門外,自己拿著護理的用品幫紅髮人包紮了.

“這個妖怪讓人看到就麻煩了.”流川心裡想著,可是卻莫名奇妙的覺著高興.


看著紅髮男子的睡顏,也開始感到微微的困倦,忘記這是個第一次見面的,吃人的妖怪,躺臥在他的身邊,拉過被子讓兩人一起蓋好.


很自然的側身面向他,好像看守著這個紅髮的妖魔.


好像這是長久以來自然的,安心習慣的姿勢.




月光照著.

 

——待續——